「山崎先生總是把麵包當正餐呢。」
將結帳的零錢擱至我手心時,她順口出了句話家常,使我不置可否的聳聳肩。
「單身嘛。」掛上故作無奈的笑容,我望向『木下烘培』的老闆娘麥娜小姐,她是位嫁來日本的法裔婦女,確切年齡我不曾問過,但推測也有三十餘歲了;她有著討人喜歡的親和力,在反覆的光顧互動中,她漸漸會關心起我的狀況。
事實上,我對她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
見我如此坦白的回答,她似乎被逗樂了,掩嘴輕笑後偏偏腦袋:「這樣不行哦,沒想過自己下廚嗎?」好似我是她的孩子般,她總是會溫柔的給我些建議與關懷:「下廚很有趣的!其實阿姨我本來想做廚師的,可惜世事不如意呢。」
我知道啊。但我沒有如此回應她,只是微笑聽著。
她似乎忘了,自己曾在失意時向我透漏過往事。在故鄉她的家境不好,她曾夢想在法式餐館做個獨當一面的大廚,只可惜現實的壓力卻不允許——跟了壞男人也好、嫁了不喜歡的人也罷,她為了生活放棄了其餘所有。
沒有夢想、沒有渴望的未來。
畢竟,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啊。
「對了對了,一直叫山崎先生好像太陌生了!可以叫你山崎弟弟嗎?」
然而她卻沒有被擊敗,儘管坎坷卻還有餘力關心別人——她真是優秀堅強的大人。
所以……為什麼,妳卻會變成這樣呢,麥娜。
時值今日,一切都變了,木下烘培早已不復存在,這裡是麥娜小館——是她一人支配的血腥國度。麥娜曾經柔順漂亮的橙髮因油汙而糾結著、以往清澈的藍瞳也變的赤紅了;她在我眼裡成了邪惡的魔女,而這間小館也化作魔女之巢。
巨大的魔藥鍋爐煮沸著,而受縛的女孩就在鍋爐邊掙扎。麥娜一襲魔女黑袍,手中持著致命的魔杖立於我面前。陰森的樹屋、魔藥的迷香、麥娜的魔女裝扮都讓我深知——我必須要冷靜下來,這是我的幻想。
閉上眼,好好思考、鎮定情緒吧……山崎政宗。
再次睜開眼時,你便會發現世界回歸現實。
「……麥娜。」睜眼,我定睛於身穿圍裙的麥娜身上。那過份的幻覺已離我遠去,我沉靜的微笑出聲,一邊思索該如何阻止她將那女孩掛到架上當『商品』販售:「木下先生在嗎?」
首先試著把話題模糊,讓她放鬆戒心吧。
不知道她的老公能否阻止她的瘋狂行徑?
「嗯——?」她的紅眸上吊,彷彿在思考為何我會問此問題:「他在哦。」
「是嗎?那可以讓我見——」我話都還沒說完,就見她以纖手直指我的腹部。
「兩天前,就在山崎弟弟的肚子裡了哦。」開朗的笑言,言語如寒冰冷箭刺入我心中,我是記得的,兩天前我曾來這裡光顧過……我買了些豬肉。對,豬肉……雖然肉質不太正常的硬了些、筋也多了些!但是應該——
『這是今天現宰的豬培根哦,參考看看?』那時,她單眨紅眸,向我如此推薦。
衝口的反胃感讓我摀嘴,我已經後悔問這個問題了:「妳跟我說那是豬肉的……」
「啊。」麥娜恍然大悟的揚指,微笑解釋:「那個人呀,跟豬是差不多的呢。」
笑容中挾帶嫌惡,或許在疫情爆發之前,這就已經是她的真心話了。
想起來了,麥娜本來就不喜歡她的丈夫啊。我無語的揉了揉犯疼的太陽穴,壓抑住再次湧現的魔女幻想,不能再去想這件事了,就當木下也成了我的經驗值就好:「好,不談這個,我今天是來買東西的。」
「嗯!山崎弟弟需要什麼呢?」她將屠刀擱置到一旁,雙手交握親切的詢問我。
「那個。」而我也乾脆的抬手,比了比被綁在支解臺上的女孩。我這時才終於仔細瞧了瞧她,她有著一頭不尋常的墨綠髮絲、清澈的綠眸因淚水侵襲而澤光蕩漾,她的嘴巴被白布綑住了,僅能發出支支吾吾的哀鳴。
在我目光與之對上時,那女孩明顯愣顫了下,接著怯怯的觀察著我們。
「咦。」麥娜回首看了眼女孩,隨後苦惱的擺擺手:「那隻不行啦……」
以『隻』來形容人類確實是有點惡劣了啦。
但我毫不猶豫的配合著她:「那隻為何不行賣?」
「嗚唔……!」耳聞我們的交談,那女孩掙扎的動了下,不知道是在抗議呢?還是想趁機掙脫束縛?總之她的行為讓我微微勾起嘴角:「不能通融一下嗎?上次那木下豬肉實在不怎麼好吃啊,就當給我一點殺必死?」
「嗯……」麥娜手抵下巴深思著,似乎真的很苦惱:「可是那是我要拿來比賽用的……」
這多半也是瘋言瘋語吧?配合她,我裝作饒富興趣的詢問:「哦!比賽?」
「嗯!」沒想到麥娜的反應比我想的熱情許多,她興奮的雙手握拳,隨後比手直指窗外的夕陽:「是食戢哦!食戢!獨當一面的廚師都要經歷的挑戰!」極其認真、又帶有些許自豪的如此說著,她的神情看來快樂極了。
「食、食戢嗎……」
……原來,麥娜沉溺的是料理漫畫啊。
「哈哈哈……」我輕笑出聲,語氣絲毫沒有嘲弄,反而是無邊的悲傷感纏上了我。麥娜說過自己想做一個廚師,她沒做到;而在幻境中她卻達成了自己的夢想……這應該是好事吧?但是總覺得很悲傷、很悲傷、很悲傷。
人們迷失自我的同時,是不是反而找回了些什麼呢?
下廚是很有趣的!山崎弟弟也可以試試呢!
過往她的笑顏浮上腦海,我閉眼撇撇嘴:「是嗎?麥娜一定會贏的。」
抬首,我的微笑中帶有無奈與誠摯,見她也朝我回以笑容後,我翻了翻口袋。從中,我找到了今天從冒險系感染者口中扒下的金牙:「不過比起那隻……」瞪了眼又抗議似掙扎著的女孩,我用眼神示意她給我乖一點:「我有更好的食材。」
「咦。」只見麥娜不疑有他的認真瞪大紅眸,仔細的瞧著我手中的金牙。
好,有效果。在這個世界待久了,我漸漸的懂得如何與感染者交涉了。
「這是世界樹的果實。」昧著良心隨口胡謅,我捏著金牙在麥娜的赤瞳前左右晃過,而她血色的瞳眸就這麼跟著金牙來回滾動著:「放進去跟著湯煮,所有材料將會瞬間融入湯頭中,是一級的調味品。」
語畢,我假裝沒握好金牙的鬆開手,就見麥娜迅速的伸出雙手捧著,小心翼翼的擱置於掌心中:「這、這樣真的好嗎……這麼貴重的東西?」抬眼,她的眼中帶有感激之情,這使我尷尬的搔搔臉,目光跟著游移開:「當然,是為了妳的食戢順利啊。」
「嗯!」開心的高掛笑容,麥娜用力點了下腦袋:「放心山崎弟弟!阿姨一定會贏的!」
「那就最好了。」為了不再節外生枝,我很自然地走到綁著女孩的工作檯邊,伸手像拍豬肉一樣拍了拍她的腰,瞬間我感覺她顫了一下,渾身乍起雞皮疙瘩:「那這隻就歸我了?可以吧,麥娜?」笑言,我偏偏腦袋。
「那當然!」瞇起眼眸,麥娜的笑容就如往常一般。
就如,感染爆發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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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免疫者就不要那麼輕易被抓到好不。」
緊皺眉頭,我瞪眼下望已經被我鬆綁、雙腿呈內八字癱坐在街道上的女孩。她一邊低聲啜泣著,一邊以袖口擦拭眼角淚珠;在黃昏的光芒下我終於看清她的樣貌,是個年紀不超過二十歲的女孩,年輕、卻不是特別有活力。
第一眼就讓我訝異的墨綠色中長髮蓬鬆散著、清澈的翠綠眼眸中滿懷畏懼。她聽聞我的話語後,抬頭望我眨眨眼,隨後二話不說的繼續哭、哭、哭!這讓我額冒青筋的怒笑:「已經不必害怕了,可不可以不要他媽的一直哭?」
「我、我怕你……」她的聲音怯弱而細微、目光閃爍而不肯正視。
「哈?」不自覺的握緊了球棒,冷靜、冷靜、冷靜。
「你的眼睛……」直到她這句話出口時,我才恍然大悟的冷靜下來。對啊,我的眼睛也是唐吉軻德的赤紅,會被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於是我搔搔面頰,挑眉道:「對,但我跟他們不一樣,不過跟妳解釋也是浪費時間。」
舉起球棒,在她驚訝的瑟縮之際,我將球棒指向遠處的街頭:「快走,別又被抓了。」
「唔嗯。」她茫然的應了一聲,接著有些踉蹌的站起身,怯怯詢問:「要、要走去哪?」
面對她的問題,我以『妳在說三小』的表情回應她。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我按捺住自己的怒火:「誰知道妳要去哪?回妳家啊,找妳爸爸媽媽哭說『我今天差點被當豬肉切,又碰到一個好兇好兇的金髮痞子哦。』然後給他們拍拍頭安慰啊。」前提是她爸媽沒變瘋子的話。
「…………」
一陣沉默,在數秒後我就意識到自己大概說錯話了。
良久,她低語:「那、那個……爸爸媽媽都被殺死了,家被燒掉了。」講這句話時她雙手緊捏裙襬,頭也是低垂的;她的神情藏在毛絨絨瀏海後頭,雖然無法直接瞧見,但可想而知那是一張怎樣的面容。
那妳要我怎麼辦,我又不是幹慈善企業的,難道還要供妳吃供妳住啊?
這個世界遠比妳想的殘酷,抱歉啦,妳就給我自求多福吧。
下了狠心,我皺眉準備趕她走:「我說啊——」
「總算找到你了!魔王手下四罪人之一!放逐者阿克西亞!」
背後一聲狂吼阻斷了我的話,總覺得這句臺詞今天才聽過的。回首望去,是一個纖瘦的上班族男人,白襯衫外頭還圍著一圈瓦楞紙箱,似乎把那東西當成盔甲了;他手上拿著如匕首般的兇器,指著我續言:「納命來!為了王國的和平!」
這些傢伙煩死了。
「幹,為什麼都要把我認成那啥阿克西亞。」本來不想吐槽的,但一天遇到兩個冒險系的患者,而且都把我認成一個聽起來就像雜魚的角色,這實在太令人不爽了:「妳給我躲到後面去。」根本也不需要我命令,她早就瑟縮到我身後了。
「那、那個……阿克西亞先生?」她試著叫了我的名字,但她根本理解錯了。
極度不耐煩的握緊球棒,我備戰的同時低語:「……我叫山崎政宗。」
縮緊視線,只注意對手;專注於他的呼吸、步伐、動作,我已經習慣了這一切。這世界不需要仁慈,若我下手不夠重,那死的就是我——所以,我已經預見了我將那名纖瘦上班族腦袋敲爛的瞬間——本來是該如此。
「Mario!」
啥。
一聲蓄意饒舌的英語扯開了我的注意,只見上班族身邊高聳的圍牆上,一身著藍吊帶工作服的紅帽子大叔快速奔過,他以別人的毛髮製成了八字鬍黏在嘴唇上,鮮紅的眼眸述說著他的沉迷,他靈巧的從牆垣躍至下頭停靠的車頂,接著——
喀啦。
清脆的骨頭斷裂聲,那紅帽子大叔竟然將上班族的腦袋當成了跳躍支點,他毫不猶豫彈跳踩斷上班族的頸子,使之呈現90度不自然的彎折後,再躍上另一邊的牆緣,接著跑沒有了蹤影,來去如一陣疾風。
眼望上班族不可置信的瞪大紅眸,與眼窩同色的血沫從嘴角泉湧而出;最後他的雙腿像癱軟的麵條般哆嗦著跪地,嘴巴一張一闔如同缸子裡的金魚。他的雙目漸漸失去了生氣,看來他的討伐魔王之路就到此結束了。
「喂。」我輕聲叫喚身後與我同樣呆愣注視這一切的女孩。
「唔嗯。」她沒回神的點了點頭,依然瞪著倒地的上班族。
「……我帶妳去安全的地方。」
不自覺的,我吐出了自己本該不會講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