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沈重的、開啟斷路器的聲響,劃破寂靜從遠方傳來。
漆黑的舞臺,細細的一線燈光照在中央。
空氣中細微的塵埃,在聚光燈的軌跡中,彷彿燦爛的細雪。
燈光下,銀色的高腳椅孤零零地立著。
椅子上,懷抱著吉他的女子幽幽地坐著。
女子穿著合身的牛仔褲,還有一件俐落的皮製外套。
大約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成熟的氣質之中,帶點英氣。
略顯寬鬆的純白T恤,隱約襯出她那緊實的曲線。
後腦留著一條長長的馬尾,柔順地彷彿傾瀉而下的瀑布。
耀眼的燈光在髮絲上跳躍,好像水花一般。
女子的左手手指,輕輕地按住指板上最粗的弦。
右手輕輕地在音孔前刷了幾下,嗡嗡的聲響蕩開。
彷彿在空氣中投下了石子一般,聲響的漣漪擾動了閃閃的塵埃。
本來輕閉著的雙眼,如今緩緩睜開。
她微微地調了調弦鈕,精神集中在指尖那僅僅幾度的轉幅。
然後,女子正式地彈奏了起來。
琴弦顫動,鼓動了心弦。音符從腦中流到指尖。
不是平常用慣的電吉他,木吉他那帶點蕭索的音色,渲染著女子的心緒。
本來應該是熱情的搖滾,在換了一個音色之後卻充滿了黯然的苦澀。
流轉不已的旋律,沒多久就出現了空白。
不自然的停頓、還有間歇出現的單薄音色,讓整首曲子充滿了遺憾。
那種感覺,就好像在等待另外的誰,來填補曲子的空洞一般。
舞臺上,打亮了另外一盞聚光燈。
耀眼的光芒,聚焦在女子身後的舞臺上。
一組七件式的爵士鼓,染滿了塵埃靜置在那。
女子沒有回頭,像是早已知道那鼓註定孤單。
……又或者,註定孤單的是自己?
孤寂的音符流轉,女子終於緩緩開口唱了起來。
稍微低沉且帶有磁性的嗓音,在時間的流轉下更有魅力。
如果說從前的她,是會讓少女聽眾尖叫的帥氣,那麼如今的她則是讓人靜默且沈醉。
那是一首女子始終不願再次唱起的情歌,歌詞敘述著一對少年女子的相遇與別離。
轉學而來的少年,還有倨傲不馴的女子,最終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努力。
然而,卻在一切應該開花結果的那次表演之中,讓女子滿懷的情感落空了。
女子已經想不起來,少年是在什麼時候在她心中佔去大片思緒了。
是在他的鼓聲終於跟上樂團節拍,抹去額頭上汗珠時,眼神中閃現一抹努力後的自信?
還是在他被指派為女子的搭檔後,臉上那強打起勇氣對她搭話的生澀?
又或許,是在他初次轉進班級時,神情中那稍縱即逝的陌生與惆悵?
無論如何,少年就像秋季偶爾吹起的陣風一般,匆然捲起幾許落葉之後悄然而逝。
那一年的文化祭,在兩人的籌備下迎來了最盛大的熱鬧。
「承載在風中的情歌」
這是女子如今所唱著的曲名,也是她所寫下的、最初的情歌。
那青澀的思念,充塞在各個角落。
在斷續的音符裡、在零散的詞句間。
在陳舊的鼓架上、在空洞的吉他中。
與少年的回憶填滿了各個角落,彷彿少年無處不在。
然而,少年終究不在她的身邊。
隨著旋律,女子看到一位穿著中學制服的少女,在她的眼前遠去。
少女追著一個遙遠的、背光的身影,一邊甩著淚水一邊直奔。
那個身影走向刺眼的地平線後,頭也不回地消逝在一道彷彿深鎖大門的黑影中。
少女大聲呼喚著某人的名字,一邊敲著再也不會打開的、漆黑的門。
少女一邊哭喊,一邊用力搥著。腦後的長長馬尾,晃盪不已。
然後,颯的一聲,紮在馬尾上的緞帶鬆脫。
外型看來堅強的少女,此時也禁不住頹然跪倒。
她垂首靠在緊閉的門上,瑟縮著、啜泣著。
歌聲仍舊繼續,少女依舊哭泣。
別過了頭的女子,垂首按著吉他弦,唱著屬於自己的、遙遠的歌。
女子那淡漠的神情,泛著一點逐漸麻木的感傷。
背對著女子的少女,纖弱的雙肩隨著哭聲起伏不已。
少女那剛搥打過門板的掌緣,泛著絲絲的血紅。
隨著時間過去,歌聲漸漸止息,少女的哭聲也緩緩淡去。
瞬間,傳來一陣短促且刺耳的噪雜聲響。
女子手中的吉他,一根弦就這樣嘎然斷裂。
那一直以來沒能與之視線交會的少女,就這樣轉過頭來。
遠處,斷路器響亮的開關聲再次傳來。
舞臺上的燈光一陣明滅,然後一切霎時物換星移。
就像一陣極為短暫的幕間一樣,整個舞臺只剩下女子與少女兩人。
吉他沒有了,爵士鼓消失了,甚至連女子原本坐著的椅子也就此消失。
兩人籠罩在舞臺的燈光下,身下的陰影厚重漆黑。
女子漠然的眼,注視著少女因哭泣而帶點血絲的雙眸。
「原來……那時的我是這種表情嗎?」女子一邊尋思,一邊輕撫自己的臉頰。
曾幾何時,女子已經忘記自己曾經這樣哭泣?
「妳……在找誰呢?」女子輕聲地問著、自己早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那個不告而別的人……」少女輕輕抹去眼角殘存的淚滴回答。
「但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喔。」女子淡然道。
「我知道……」
少女長長的黑髮散亂地披著,幾許髮絲,順著淚痕貼在頰上。
女子蹲下身,將少女臉上的頭髮,一絲一絲地拈起順在耳後。
「要找的人……已經不在囉……」
「妳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那種事情,誰知道呢?」
「但妳卻知道再也見不到他了呢……」
短暫的沉默,降臨。
在那瞬間,兩人了解到彼此話中的意義。
女子的手一揚,揭下了繫著馬尾的髮帶。
在那一刻,相視著的兩人像是彼此的鏡中倒影,卻又有那麼一點不重合。
少女來自女子的夢境,一個曾經做過許多次的夢。
每次從那個夢中醒來,女子的眼角總會泛著淚。
而每次的夢境,少女總是追不上少年。
女子與少女,動作一致地同時舉起了手。
女子輕輕地抹去了少女眼角的淚痕。
少女卻在女子臉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血痕。
此時此刻,披著一頭長髮的兩人,在對方的眼中宛如另一個陌生的自己。
女子捧起少女那帶傷的掌,用手中的緞帶輕輕包住傷口。
少女用傷口上的緞帶,擦去女子臉上的些許殷紅。
然後,女子給了少女一個深深的擁抱。
「好久啊……」
女子的臉浸在少女如錦緞似的長髮之中,喃喃說道:
「……久到我都不記得妳了……」
「妳……還曾夢見過我嗎?」
「好多年以前,就沒有了呢……」
「從他的葬禮那天開始,是嗎?」
「都快搞不清楚了呢,埋葬的到底是他,還是別的什麼……」
少女一聲短嘆,摟住了女子,低聲說道:
「那麼,也是時候說永別了……」
一時之間,女子感到心口一陣酸楚。
少女那纖細的身軀,在此時卻反而讓她感覺到自身如此渺小。
明明是過去的自己,女子卻望不穿少女眼中的深邃。
彷彿她曾經擁有過的所有,都已經離她遠去。
舞臺的角落,再次傳來開關切換的巨大聲響。
燈光一明一暗之間,女子的懷抱裡,再也沒有少女的身影。
在她的身後,一個穿著立領制服的少年,背對女子站著。
聚光燈在他的瀏海下,照出深深的陰影,讓人難以看清少年的表情。
女子沒有回頭,只是垂首看著地板。
那斷了弦的吉他,取代了少女躺在她的懷中。
而且,斷掉的弦已經完好如初。
她緊緊抱著樂器,樂器上還帶著一點熟悉卻又陌生的餘溫。
背對著的兩人,沉默地彷彿舞臺上濃重的陰影一般。
良久,少年的臉上,一滴淚珠悄然滾落。
「咔」的一聲,斷路器的巨大聲響,取代了水滴落地的破碎聲。
燈光消失了的舞臺,只剩下那一點點在漆黑中鼓譟的開關聲,如空谷回音一般在靜默裡返折。
於是,舞臺落幕,也就只是落幕。
也許所有的一切,都還存在於臺上的深黑之中。
也許還有誰,仍在裡面唱著。
但,誰也看不見、誰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