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早已預料到它的頹老。但是當我再次見到那棟依偎著渠道的木屋時,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哀傷。
它完全變了樣。牆面爬滿藤蔓,好幾處木板裂開來。門被人破壞,沮喪地半掩著入口。窗戶倒是保持原來的樣子,只是被灰塵所矇蓋,從外看不見裡頭。馬廄崩塌了,可能在冬季被大雪所壓垮。多麼脆弱啊。我開始後悔,當初離開家鄉之前,真應該將它畫下來,而不是抱著悲傷逃避,一走了之。
成群蝙蝠被我的開門聲嚇得從屋內竄逃而出。我走了進去。康坦絲就在那裡——火爐邊的搖椅。
「是誰?」她回過頭來。「原來是你啊,雷蒙。你應該敲門的。別再像個小偷擅自進來。坐吧,我替你泡茶。」
六年前的灰燼躺在火爐裡。搖椅也腐朽了。來自隔壁村莊、某個富商的二公子送給康坦絲的那張稀有的異國麻料地毯,上頭美麗的蝴蝶圖樣如今被蝙蝠糞便所玷污。那位二公子多次向康坦絲求婚,屢屢遭到拒絕,後來甚至開始糾纏。直到被我威脅為止。當時他讓我相當憤怒和厭惡,但現在想起來,卻像是別人的事一般有趣。
我來到廚房,走進濃濃的茶香之中。康坦絲將燒開的水倒入茶壺,從櫃子裡拿出麵包和奶油。
「我正好在想你呢,你就來了。我最近寫了新曲子,想讓你聽聽看。這次不會像上次一樣糟了,不過請別太過期待,還是半成品。我需要你的意見。」
火的高溫從爐子那兒撲過來。我拉開被灰塵染白的椅子,將雙手擺在餐桌上,撫摸那獨特而熟悉的紋路。我咬下一口康坦絲親手作的麵包。奶油的香氣和甜膩就如同此刻我的心情,盈滿我的嘴。康坦絲坐到我的對面。她撥開鬢髮的動作使我專注凝視。笑彎著眼——在我面前總是如此——那是海水的藍,總是能夠淹沒我的心。她跟著享用麵包。奶油澤潤她的嘴唇。我必須移開視線,才能壓抑上前親吻的衝動。
早晨,或中午,或午後的陽光透進窗子。康坦絲微笑著。她經常對我說:「只要有陽光,我就能覺得幸福。所以千萬別在陰天或雨天來找我。我不想讓你見到我的憂鬱。」我大概知道原因。康坦絲的父母在雨天死去,那是她十三歲那年發生的事。我不太清楚當時的情況。後來康坦絲獨自一人住在父母留下的這棟木屋,守著快樂與痛苦的回憶。儘管如此,康坦絲從未露出失去希望的面容。她是如此堅強。有時我覺得自己的擔憂和關心只是多餘。
然而,我錯了。康坦絲並不堅強。而她需要我的陪伴。
「進我的房間吧。讓你聽聽我的新曲子。」
康坦絲搖曳的長髮,從那之中透出香味。我彷彿一隻貪婪的雄蜂,跟隨在康坦絲身後離開廚房。我的鞋不停踢到地板上的陶瓶或茶杯,不經意踩裂幾個盤子。康坦絲繼續前進,穿過門口的巨大蜘蛛網。我必須扯下它才能通過。穿越走廊,行經幾個房間,來到盡頭。那裡的牆掛著一幅風景畫。康坦絲曾經自豪地告訴我:「這是我七歲的時候畫的。還不錯吧。父親也是這麼想,於是掛在這裡,讓來訪的客人們驚嘆與讚美。聽說你也會作畫。崔布雷家的孩子告訴我的。有機會的話,請務必讓我欣賞一番。」
機會永遠不會來臨。父母的死傷害了她,在那之後,康坦絲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家。就連離家不遠的渠道也去不了。村民們聚集在一起討論,決定輪流送食物、水和物資到康坦絲家。整個村子餵飽一個女孩絕對不成問題。然而,隨著時間發生變化,有些村民對於幫助康坦絲感到厭煩,有些村民甚至會忘記輪值順序,害康坦絲一整個禮拜只能靠幾乎腐壞的食物度日。後來我自告奮勇接下這工作,他們只需要捐點錢。
我和康坦絲漸漸熟稔起來。不像村民們每星期送一次的作法,我每天都去。一方面能夠確保食物新鮮,另一方面藉此得到更多與康坦絲相處的時間。我愛上了她。但願我能像那些追求者一樣勇敢、充滿自信。我始終無法脫口。至於康坦絲,她將我當成最要好的朋友,與我分享她的音樂和愉快。
我們進入她的房間。窗戶敞開,風從那兒流洩進來。一粒粒灰塵如蝴蝶一般飛舞在方正的陽光塊。書櫃裡的書被蛀得厲害,蟲子吃剩的紙屑散落在地上。康坦絲從琴盒裡取出那把最愛的小提琴。我注意到桌上擺著一張墨水還未乾的曲譜。
她將小提琴擱在肩上,搭上琴弓,熟練地調音。我坐到椅子上等待。她重新讀了一次曲譜,然後,將我們領進音樂。每一次的拉琴動作,各式各樣的色彩從那上頭奔放出來,同時我聞到花香。輕快而愉悅,如同康坦絲隨時保持的笑容。她開始踏步,我知道她陷入沈醉了。而我也沈醉在她那優雅輕盈的身姿。曲子不長,但是她似乎不滿足,又重複演奏了三次,並且在細節上隨性地幻化出另一種風采。
結束時,臉上掛滿汗珠的康坦絲坐上床墊。我給予掌聲和讚美。「你喜歡嗎?」她問。我說,是的。她笑了起來,似乎很高興我的賞識。我們沉默一陣子,品嚐著那曲子的餘韻。康坦絲望著窗外那一朵牽牛花。紫色的牽牛花。彷彿那是她的戀人,康坦絲的眼睛充滿愛意。
「牽牛花只在早上開花。真可惜。」她說。「除了你,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會演奏給它聽、跟它說話、感受它注視著我。」
牽牛花只在早上開花。它需要陽光,又害怕陽光。所以康坦絲走不出這棟房子。她必須永遠待在這裡,陪伴父母的亡靈、他們的回憶,以及,那一朵牽牛花。
它早已枯萎。剛好落在被打開的琴盒裡。本來應該躺在裡頭的小提琴不見了。我想有人偷走它。但既然演奏它的人再也無法演奏,它的存在也不具意義。
那天的雨帶走了康坦絲。
可怕的夏日暴雨。馬兒踏著辛苦的腳步,踩過泥濘的道路。當牠被雷聲驚嚇,我必須安撫牠。我全身濕透了,但我必須送東西過去。駕著馬車來到康坦絲家。我把木箱擺在門前。依照我和康坦絲的約定,我不能入內造訪。正要離開時,我在暴雨之中聽見一聲慘叫。它彷彿從遠方傳來,突破厚重的雨幕,傳入我耳中。但我知道它來自屋內。我趕緊敲門,喊著康坦絲,卻沒有回應。
我管不著約定,擅自衝了進去。巨大雷聲震動整棟房子,刺眼的烈光照亮漆黑的客廳。我四處探尋。康坦絲的父親在搖椅上抽著煙斗,禮貌地對我微笑。她的母親在廚房裡切胡蘿蔔,哼著歌。年幼的康坦絲趴在走廊上,用油彩畫圖,小小的腳丫不停搖擺。屋外再度傳來一聲巨響,並且伴隨著康坦絲幾天前讓我聽的新曲子。曲子不再愉快,像是有人拉扯似地扭曲起來。
我打開康坦絲的房門。
她跪坐在窗邊,像受傷的動物一般縮著身子。窗戶是開的,雨水撥濕她身上的衣服和地板。我的腳步聲讓她抬起頭。原有的快樂從康坦絲的臉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猶如深淵的傷痛。眼睛溢出淚水,變得血紅。
「它死了……雷蒙,它死了!」
康坦絲手中捧著那一朵牽牛花。莖部還留有被人折斷的傷痕。
「雨下得好大,它嚇壞了。於是我帶它進房間,沒想到它就不再笑了!無論我怎麼呼喊,無論怎麼……天啊!雷蒙,雨水為什麼這麼做?爸爸,媽媽,他們已經隨它而去,從我的生命中永遠消失。失去他們,我以為沒有比這更糟的了。可它還是不放過我!我的朋友……它殺害了我的朋友!」
「康坦絲,沒事的。還有我。我也是妳的朋友。」
我想捧起她的手,卻被她甩開。
「是雨水派你來的,對吧?它殺死了我最好的朋友,現在輪到我了,對吧?」康坦絲恐懼地凝視我,身體開始發抖。
「聽著,康坦絲,我不會傷害妳。而且,我愛妳。我會一直陪伴妳。」
「別再騙我了!」她一把將我推開,背靠著牆角。「雷蒙,你怎麼能夠背叛我?我是如此信任你!哦,不……不對。不是這樣的。雷蒙,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不會背叛我的。可是我又該怎麼相信你?你身上為什麼帶著雨水的氣味?你不應該帶它進來!」
「康坦絲……」
「滾開!」
康坦絲摔出窗外。我跟著出去。她在雨中狂奔。雷聲使我恐懼。我不停拭去眼前的雨水。「別再前進了,康坦絲!」我大喊。但是她沒聽見。雨水是如此的沉重與嘈雜,宛如深海之中。我非得帶她回去。她投奔的並不是自由。然而康坦絲的身影越離越遠。我跟不上。如果,上帝賜我一個機會改變世界,我只需要一點距離,好讓我抱住她,在她耳邊傾訴。我愛妳。不必再恐懼。一切都會沒事的。
康坦絲消失了。
我站在渠道前。那水流就像我那天流下的所有眼淚,猛烈,永無止盡。
康坦絲的墓就在房子的不遠處,康坦絲卻並未躺在裡頭。她的肉體永遠消失了。但我相信,她的靈魂還在。至少不會離家太遠。六年前,我立好康坦絲的墓,在附近撒播許多種子,之後我便離開,到遙遠的城鎮生活。然而,這段時光,我沒有一天不思念康坦絲的笑容,以及她的曲子。於是我拖著被回憶啃噬得傷痕累累的身體回來。現在,觸摸著墓碑的此刻,我彷彿還能看見康坦絲的臉龐,那些我們共渡的時光。
「有這麼多朋友陪伴妳,一定很快樂吧,康坦絲。」
紫色的牽牛花叢圍繞著康坦絲的墓,蔓延到遠方。和熙的早晨陽光滋潤花瓣。愉悅地,用康坦絲的方式,綻放著美麗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