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芳和基隆,我可以分得很清楚。但要是在這兩者之間加入「金瓜石」,我便難以掌控那地方的地理概念。那對我來說很模糊。以前我直覺地認為金瓜石並非官方地名,而是俗稱。它的範圍或許跨及瑞芳區,也進入基隆市,順便再跟九份作連結。我始終搞不清楚它們真正的地理位置。小渟笑我笨。但我又不是本地人,實在不能怪我。
下午三點左右,我們來到金瓜石(這一點我很確定,因為小渟是這麼告訴我的)。坐了將近十五分鐘的公車,已經讓我幾乎虛脫。我不曉得北部山區的司機是不要命了還怎麼樣。一路上,所有乘客都一臉安然放心,我卻死命抓著前方座椅的椅背,不時發出痛苦的低吟。她說當時的我的表情很好笑。但我完全笑不出來。
我們開始尋找拍攝地點。來此之前,小渟建議先上網找資料,查詢金瓜石有哪些不錯的風景。我不同意。我喜歡隨性一點。決定到了目的地再做打算。原以為不會那麼容易,沒想到一下就找到一處中意的地點。那是一條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廢棄鐵道,兩側矗立著現代的民宅和電線桿。天氣晴朗,光線品質不錯。我試著問小渟的意見。「你喜歡就好。」她故意說得不置可否,但從她的表情,我知道她也滿意這裡。
「我們沿著這條鐵軌走。」我說。
「然後呢?什麼時候拍?」
「邊走邊拍。」
小渟邁步向前。我則抬起相機,一邊後退走,一邊捕捉較好的時機按快門。小渟穿著簡單的白色T桖以及黑色百褶裙。褲襪和棕色短靴。微風拂來,讓她染成褐色的秀髮輕輕搖曳。她很美,就如同以前我們還在交往時,始終那麼美。過了這六年,頭髮長了,臉蛋成熟了,她的美又更增強了一點。美中不足的是,表情不夠自然。我叫她別緊張。她卻始終鬆不開繃緊的嘴唇。
「妳研究所讀得怎麼樣?」為了讓她放鬆,我找了個話題。
「還可以。只是很累。」
「妳還有打工嗎?」
「有啊。」
「我知道妳可能不想聽,因為妳有妳的難處。不過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減輕打工的量?四、五份兼職實在太多了。」
「你以為學費那麼好賺哦。」
「起碼讓自己每天都能睡飽一點。」
「盡量啦。」她刻意敷衍,反向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你呢?工作怎麼樣。」
「一樣在簡餐店上班。」
「一天上多久?」
「四個小時。」
「那賺太少了吧。」
「我的體力不好啊。而且我還要寫小說。」
「藉口。」
「是藉口沒錯啦,不過也是事實。」
「戒菸就有體力啦。」
「能夠戒的話早就戒掉了。」
如果有人問我,喜歡山林還是海邊,我會選擇後者。不過說實在的,山林也很棒。只要有一絲自然的氣,我就能得到輕鬆。沒什麼汽車的喧鬧。附近很安靜。比較清楚的聲音就屬我們踩在碎石地的腳步,以及沒什麼重點的閒話家常。
「最近交女朋友了嗎?」她問。
「沒有。」我按下快門。「不過有喜歡的人了。」
「真的假的!」她的語氣因為驚訝而提高。「你告白了嗎?」
「告個頭啦。人家有男朋友了。」
「也可以告白啊。」
「那樣只會造成人家的困擾。」
「也是啦。」她注視著我。「欸,你說的『喜歡』是有多喜歡?感覺你經常喜歡別人。」
「哪有經常。」
「明明就有。」
「這次是真的很喜歡。認真的那種。差不多以前喜歡妳的程度。」
「哦?」她瞇起眼睛看著我。腳步變得像貓似的神祕,笑容顯露出一點驕傲。
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說話。每次說到過去的事情,小渟便顯得話少,似乎不太願意提起。當時我們分手得很普通,也算和平,才能像這樣繼續朋友關係。但對彼此來說畢竟還是有過悲傷,而快樂也已經離去,如今再提那些事也沒什麼意思。我們的愛情早就消失在分手的那一晚,現在真正聯繫我們的唯有友誼。
「所以你打算繼續等人家分手嗎?」
「對啊。」
「真過分。」
「換作是妳也會這樣吧。」
「才不會咧。」
她踩上鐵軌,張開雙臂來平衡。我及時拍了下來。這是今天最滿意的一張。
「對了,我沒想到妳真的會答應。」
「什麼?」
「拍照。」
「嗯。我想說你難得上來臺北,而且都要見面了,就乾脆讓你拍。反正下山之後,你一定要請我吃壽司。不準再失約哦。你每次都說話不算話。」
「這次不會了。」
時間接近傍晚。夕陽雖然美,但跟我想拍的畫面互相牴觸,所以我們結束拍攝,決定坐公車下山回臺北。同樣是一段晃頭晃腦的車程。感覺內臟都快被甩出來。小渟不斷拿我取笑。每當聽見她的笑聲,我的擔憂就少一分。她獨立一人在外地念書,靠自己賺的錢繳學費,一天睡不到六小時。身邊沒有人可以照顧她。最讓我不捨的莫過於如此。但是她為了理想,不肯放棄這樣的生活,繼續努力。她是我見過最勇敢和堅強的女孩。
當公車駛入市區,小渟已經睡著,腦袋靠著我的肩膀。我想起我們曾經一起編織的回憶。多雨而潮溼的臺北。火車上偷偷的接吻。一些逛過的場所。到處遺留著我們的腳印,使得這座陌生的城市充滿熟悉的味道。某個夜晚,她在101大樓底下舉高雙手,掛著開朗無比的笑容,要我將我們的故事寫成小說。我答應了。然而到了現在,一個字也沒寫。回憶鎖在內心的某個抽屜。幾次想將它們化為文字,那重量卻叫人意外,沉重得讓我無法將它們從抽屜裡搬出來。結果,承諾一直無法實現。
望著小渟的睡臉。那張被臺北夜光照亮的臉。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到現在我還是忘不了那彈性和柔嫩。我勉強控制住自己的理智,卻又忍不住靠近她,有點無奈地吻了她的瀏海。
公車到站了。
吃過昂貴的壽司之後,我們分別。
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緩緩走進人群。沒有回頭。我注視著她慢慢遠去。最後消失。
開始下雨了。
我恨透了臺北的天空。還有,每次離別都會凝結成形的,心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