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是很少見的。我們的村子沒什麼特別之處,無論旅人、商人皆產生不了興趣。因此村民經常會盯著陌生人看,仔仔細細從上到下好好打量過一番。在確定對方無害之後,村民們會摘下戒慎的臉孔,張開熱情的雙臂歡迎,以料理和美酒款待。如果興致一來,大夥便聚集在酒館門口,高聲歡唱,跳舞。這有點難以想像。但我們的村民就是如此。所以有些商人會故意繞過我們的村子,免得耽擱行程。
中午,我從葡萄園返家的路上經過市場時,我在那裡遇上一個外人。當時市場還未開張,村民要不是在睡午覺,就是在吃午飯,附近只有她一個。她的褐髮綁成辮子,穿著別緻的衣裳,相當漂亮。腳下是一雙綴蕾絲的襪子,這很少見,或許她出生自某個富裕家庭。皮鞋乾淨得未沾上一點灰塵。年紀或許比我小一點,大概十六歲左右。
我向她打招呼。她沒聽見。因為她正專心注視琪佩特夫人的水果鋪。我又喚了一聲,她才發現我。
「您好,我剛到這個村子,卻一直找不到人。」
「妳想問路?」
「不,我是來……請問您知道這些果子的稱呼嗎?」
店鋪木箱的全都是常見的水果,它們的稱呼應該沒多少人不清楚才對。儘管我對於這一點感到疑慮,還是照實一一向她介紹。她可能是從哪個地方來的大小姐,帶著懵懵懂懂的腦袋來到我們的村子。然而附近並未見到馬車,或是其他外人。她是怎麼到達這裡的?我問她。
「我叫皮爾蒂,從首都乘馬車來的。我聽說這裡有座很有趣的村子,所以就想來看一看。」
不是沒有這種人。我已經見慣了。從首都人的角度來看,我們的村子或許的確有趣。於是他們偶爾會特地來到這裡,接受我們的款待。通常都是一些有錢人。離開時,他們會買下大量的農物作為謝禮,開心地回首都去。
「嘿,您可知道人們都到哪去了?」
「現在是中午,大夥都在休息。」
「哦。」她露出遺憾的微笑。「好吧,我想我只能獨自一個人閒逛了。」
於是我邀請她到我們家享用午餐。雖然只是簡單的鄉下小菜,但我相信就算是富豪的女兒也會喜歡。皮爾蒂欣然答應,接著我們上路。從市場到我家大概五分鐘的路程,但我們卻走了半個小時。一路上,她會不斷指著某樣東西,問我:「那是什麼?」即使是長在圍牆邊的雜草小花,或工匠坊門牌的標記圖案。我不懂她究竟哪來這麼多問題,總之我有點不耐煩了。我告訴她:「這世界有一大堆名稱,如果要一一理解,可能要花上許多時間。現在我比較著急回家。因為我肚子餓了。」聽見我這麼說,皮爾蒂的表情顯得有些抱歉。接下來她不再提問,靜靜跟在我身後。
如同我所預料,當父母見到皮爾蒂走進家門,再經過我的介紹,紛紛表示歡喜,並且獻上熱情的擁抱。皮爾蒂不像一般外人那樣慌張,反而笑得開朗,像太陽花般的燦爛。我們坐進餐桌。皮爾蒂的坐姿端莊而優雅,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一直沒去碰觸餐具,像是在等待什麼。我們一家人開始用餐。皮爾蒂注意到我們的動作,這時才意會已經開動。她切肉的動作相當緩慢,絲毫不發出一點聲音。見到這一幕,母親悄悄對父親說:「好一個有禮的女孩。」隨後他們問起皮爾蒂的身世。她說自己原本是窮人家的女兒,後來被送給一位經商的夫婦作養女。父母對此沒有疑問。但我留意到皮爾蒂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那些話語似乎有所隱瞞。
用餐時,父母提到我們的村子主要栽種葡萄。皮爾蒂說她未曾走進葡萄園,這是她從小到大的夢想。所以午餐用畢之後,父母去午睡,我則領著皮爾蒂前往我們的葡萄園。臨行前,母親給了她一頂草帽。戴上去很好看,而且使她整個人更加適合我們村子的氛圍。在途中,她又再度朝我投來一大堆疑問。見到什麼就問什麼。原本我再度失去耐心,直到她走向一條毒蛇,幸好我及時阻止她。這時我才領悟,無知是多麼的危險。於是有種使命感讓我靜下心來,詳細地為她解答所有問題。這趟路又花了不少時間。
皮爾蒂摘下草帽,走進葡萄園。陽光突顯出她的臉型。她開心得不得了。她回過頭來看著我,沒有說話,笑彎的眼眸以及雪白的上排牙齒已經完全道出她此刻的歡喜。在陰影中,她的赫色眼珠發出光芒。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光。它強烈地吸引我,使我無法移開視線。皮爾蒂摘下一顆葡萄,放進嘴裡。我忘了告訴她,葡萄還未完全成熟。下一秒,她的臉皺了起來,接著笑出聲音。
我們在葡萄園裡挖了一些蚯蚓和若蟲,決定到河邊釣魚。當魚竿劇烈抖動,皮爾蒂發出興奮的叫聲,接著在我的引導之下將魚拉上岸。我從口袋裡掏出小刀,切掉魚的頸部,等血流乾再剖開魚腹取出內臟。再去鱗、撕掉魚皮,用河水洗掉血。皮爾蒂將魚肉放進嘴裡,不停地嚼。她說她喜歡生魚肉的甜味和彈性,但不喜歡殺魚的過程。我說,想吃任何動物都必須這麼做。她一時沒有說話,安靜地望著河面,似乎在思考什麼。
到了晚上,我帶她到酒館去。我知道消息肯定傳得很快,所以我並不驚訝全村村民都聚集在此,只為了等待一名外來的少女。當樂手開始演奏,一切都脫序了。人們開始跳舞,唱歌。有人搬出葡萄酒,並且一桶接著一桶。笑聲四起。酒香在周遭瀰漫。皮爾蒂一下子就學會我們的舞,且自行加入特殊的舞步。那姿色引來一群男人的口哨。她一手拎著裙擺,一手高高舉起,隨著節奏原地旋轉,輕盈得像是精靈。營火照亮她的臉,轉身時從額頭濺出汗水。眾人鼓譟的掌聲漸漸與我的心跳融為一體。我始終看著皮爾蒂。失去思緒。有個直覺告訴我它可能會永久地持續下去。
一群人就這麼鬧到黎明時分。女人和孩子早已回家。男人醉倒在地上。朝陽緩緩從東邊升起。皮爾蒂的腦袋緊貼我的肩膀,從嘴裡發出細小的呼聲。我一晚都沒睡,淨欣賞她的睡臉。周遭無人清醒之下,我悄悄吻了她。
皮爾蒂該回去了。她實在無法久留,否則她也很想。我陪她在村口等待將來迎接的馬車。她從口袋裡取出一條手帕,說要送給我。我身邊沒有東西能送她,只好獻上擁抱。
「我還會再來的。」她說。「那是我度過最快樂的夜晚。我永遠忘不了。我必須謝謝你們。特別是您。」然後她輕吻我的臉頰。
馬車來了。那是一輛深褐色馬車,從材質的光澤就能感覺到它的結實以及同樣沈重的價值。駕車的是一名穿制服的士兵,腰間還掛著佩刀,頭戴高帽。馬車後方跟著一列隊伍,全都是士兵。領頭的人騎著一匹紅馬,看上去特別威武。他跳下馬,來到皮爾蒂面前,朝她行禮。隨後馬車跳出兩名女僕從,為皮爾蒂披上印有王族紋章的披肩,並且換上玻璃鞋,解開她的辮子,替她疏理。最後再戴上水晶后冠。
皮爾蒂步上馬車。她坐在窗後微笑看著我。或許是為了顧慮我的感受,所以並未揮手道別。她只對我說:「如果您想見我,請務必帶著那條手帕。我期待與您再見的那一天到來。」說完,她的眼睛泛出淚光。我幾乎不忍去看。
最後我目送馬車離去。我緊緊握著手帕,好像如果不這麼做,我可能將會按捺不住濃烈的思念,追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