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隻羊─
自從那天之後,老媽像沒事人一樣,不再提起關於我們的任何一點事,但我和姊姊卻陷入深深的困境──忽然之間發現,好像不是有愛,就什麼都有辦法解決。
老媽什麼都不說,反而給了我們無形的壓力,彷彿在告訴我們,不管我們怎麼掙扎都沒有用。
「嘿,阿慶!」肩膀被重重一拍,我才猛然回神,社長一臉的擔憂望著我,猶豫了許久才開口告訴我:「妳已經站在這裡十分鐘了。」我的箭還搭在弓上,我還站在射箭的位置,但很顯然,我並沒有將箭矢射出去。
「抱歉……我想我……我、我不在狀況內,我想今天先休息,下午也不會過來了。」放下和弓,我將弓和箭交到社長手上,低著頭避過那一雙雙或擔心或異樣的眼光,快步走向更衣室。
這是我第一次在社團活動時失常,我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不像……以前的自己。以前的我,很自信,很高傲,很冷靜,很理智……但現在的我,就連自己的情緒都整理不好,更何況是去面對老媽。
姊姊的狀況也不好,她又像以前一樣,一聲不響地半夜溜出了家門,或者翹課出去鬼混。我和姊姊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有些時候,我甚至只能在她半夜回到家時,見到她醉得七葷八素的模樣。
那天之後我和姊姊之間好像少了什麼,感覺好像一切回到原點,感覺好像,我和姊姊不曾擁抱過彼此。她甚至,不願意再和我同床共枕,不願意和我說話,不願意……就連眼神的交錯,也少了。
我不懂,是因為老媽,還是因為我說希望分開,所以她才這樣。
明明說好牽緊彼此的手。
換上了制服,抓了書包,離開了更衣室,正當打算走往教室時,社長擋住了我的去路,臉上帶著微笑,開玩笑地問:「阿慶,難得看妳失常,怎麼啦?難道期中考考砸了?」
我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將他從我面前推開,「嘖,我又不是你。」經他一說,我才想起來,距離那天已經過一個禮拜了,我甚至沒有去關心瑞琪和媛芯的近況,連和凱秦的交流都少了。
「欸,別這麼說嘛!我這次期中考至少都有及格呢!」社長說著自豪,昂首闊步地跟在我旁邊,我只冷冷地回他一句:「及格是應該的,但依你這成績……考大學什麼的,我還真替你擔憂。」
那昂首闊步的模樣,瞬時變的垂頭喪氣,我不禁失笑出聲,他這才揚起笑容拍拍我的肩,「妳可終於笑了,大家都很擔心妳,尤其雨音學妹。」
雨音……想起那女孩帶著憂傷的美麗笑容,我笑著搖了搖頭,「別擔心,我沒事的。」
「騙人。」那輕柔的聲音,又是在身後,而我回過頭,又是那溫柔的笑容,那女孩是這麼告訴我的:「學姊,妳騙不過自己的,因為妳很聰明,也很理智。」
看著那雙眼,我在社長面前的逞強被狠狠地粉碎了,撇下嘴角不甘心地問:「為什麼妳總是能夠那麼輕易地瓦解我的防備?」
雨音卻是一笑,朝我踏前一步,然後拉起我的手,對我身後的社長說道:「社長,我把學姊借走囉。」說完,也不等社長回答,拉著我就離開了,那手心的溫度,竟讓我不假思索地和她一起走了。
她帶著我走到操場邊的花圃,拉著我坐下,什麼也不說,只是將我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她沒有擁抱我,也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或是詢問什麼,只是仰頭望著天空,我卻莫名的覺得鼻酸,忍不住落了淚,緊緊抓著她的制服襯衫,「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媽不允許我們在一起,甚至說要把姊姊送出國,姊姊最近又像是在躲避我,一點也不願意和我接觸……」
我聽見自己的啜泣聲,聽見自己在外人面前哭哭噎噎地訴說心事,聽見自己脆弱的心,像玻璃般破碎的聲音……只覺得胸口像被什麼壓著難受,幾乎喘不過氣來,揪緊的疼痛,我甚至……後悔愛上姊姊。
我真的後悔了。
我感覺到她輕輕拍撫著我的後腦勺,那一下又一下的輕柔,我甚至眷戀她的溫柔,再也忍不住壞情緒……我只記得,我很用力地哭著,很盡情的哭,好像,終於找到避風港那樣安心,所以哭了。
我記得,雨音抬起我的下巴,親吻我的額,我的淚,和我的唇。
我記得,我沒有拒絕。
「學姊,我還在等妳。我不知道我的愛能不能超越她對妳的愛,但我想……我的愛,不會輸給她。我愛妳。」
*
小慶說,分開會不會比較好。
她又退縮了,她明明說過要為了我勇敢,明明說過,不會放開我的手,明明說過……要一起面對。
為什麼,在面對媽時,她還是退而求其次?
我不懂。
「芬,妳喝多了。」手中的酒杯被抽走,我抬頭,看到一頭金燦燦的短髮,努力才看清是丁,忍不住動了怒,將酒杯搶了回來,「我喝多了?笑話。」
我聽見阿穩在問丁發生了什麼事,也知道丁將自己的猜測告訴了阿穩,不過猜測始終是猜測,與事實相去甚遠。我和小慶吵架?笑話,就小慶那膽子,就小慶那性子,跟我吵架?做夢還比較快。
「芬,別喝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丁又一次搶走我的酒杯,也打斷了我對那天的回憶,「芬,妳從上禮拜就怪怪的,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妳妹妹她跟妳吵架了?」
「哼……如果只是吵架,那事情還簡單呢。」是啊,如果只是吵架……我寧可只是和小慶吵架,也不要和小慶分開……不管是媽拆散我們,還是小慶對我的感情淡了,我都沒打算放開她。
我是自私了,甚至想過將她銬上狗鍊永遠牽在自己身邊,不分開,也不會被搶走,即使小慶不愛我了,我還是要佔有她的人。只是,想永遠是想吧。
「芬!那妳倒說說是怎麼啦!」丁焦急地喊,阿穩也將工作推到別人手上,專注地望著我,像是不想漏聽我所說的任何一個字……哼,真是可笑。
我一手支著下巴,稍稍前傾伸手捏住阿穩的下巴,「怎麼,想聽聽你和小慶有沒有機會?」下一秒,我用力地搧了阿穩一巴掌,「我說過,不要打我女人的主意。」
耳邊是丁和其他朋友的驚呼聲,我站起身,幾乎是扶著牆和人群走出夜店,但一出夜店我就覺得胃裡一頓翻騰,扶著電線桿就不管不顧地吐了起來,只覺得頭很暈,四肢無力……還有,很憤怒。
全世界的人都要跟我搶小慶,而小慶卻說要和我分開?開什麼玩笑!
小慶是我的,誰都不能跟我搶!
我大概已經一個禮拜沒和小慶說上話了吧,最近連怎麼回到家的都快不記得了,而那笨蛋,什麼都不敢講,只會在隔天早上拿一碗解酒湯來給我。
記得昨天晚上是碰上想佔便宜的渾蛋吧,大概是看我落單一個人……可是,我是怎麼回到家的?不管了,先洗洗澡,今天去一趟學校吧。
下了床,我看著上舖,再看牆上的鐘,儼然已經七點半了,小慶……大概早早去學校了……書桌上留了字條,告訴我解酒湯熱好了,後面還附註是媽熱的,不是她自己。我不禁失笑,讓小慶進廚房碰電磁爐,屋子不被炸了才奇怪。
洗好澡換上制服下了樓,老媽也已經去上班了,一間大屋子,只剩下我,和餐桌上的早餐,不禁……有些孤單吧。小慶現在,甚至不叫我起床了。
是不是,我們之間,有什麼在漸漸消失?
因為我賭氣了,生氣了,所以小慶不知所措了吧……呵,身為姊姊,我怎麼可以這麼幼稚?小慶害怕了,我就應該讓她安心才對,怎麼和她賭氣起來了呢?我要告訴她……就算我真的被媽送去國外,就算我們真的好幾年不能聯絡,我還是會一直愛她,永遠不變。
我要告訴她。
往學校的路上,我心裡有些忐忑,有些擔心小慶會不會退縮,如果小慶又退縮了,我該怎麼辦呢?如果我真的被送到國外,又該怎麼保證小慶不會變心呢?小慶的身後,還有燕雨音,那個學妹,在等著。
對於這段感情,我真的有些害怕了,只知道不想失去小慶。
不知不覺已經進到校門,第一堂課已經開始,操場上卻仍然熱鬧,足球社的學生因為近期和臨校有友誼賽,所以光明正大地翹課了,在操場上奔馳玩鬧。這樣陽光的模樣,讓我想到了凱秦,凱秦在球場上奔馳時,也是那樣笑著的……只是經過了兩年,凱秦膝蓋上的傷怎麼來的,他沒有說過。
一想到凱秦,就又想起媛芯和瑞琪,不知道他們的狀況怎麼樣了……唉,我連自己的感情都快搞不定了,還擔心到別人那邊去……不過媛芯有瑞琪那樣一心一意的人愛著,也不用擔心了。
校園很大,種了許多樹,我在樹下漫步,即將入冬的季節,微風吹過,有些涼。平時小慶都會問我會不會冷,我都會逗她:「看著妳就熱了。」想起那些過往,等我注意到時笑容已經在臉上,我不禁有些想哭的衝動。
到底,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對,我們是親姊妹,這是必經的路,只是……我們真的,走的過去嗎?我發現,被媽一反對,再加上小慶的態度之後,我對未來越來越沒有把握了。
「我們是不是真的不要在一起比較好?」我低聲問著自己,每一次一想起這一句話,我的心就像被拿著鋸齒劃拉,那種揪心的疼,連腳步都沉重了。
然後,我在操場一角的花圃邊,看到熟悉的身影,和一個讓我感覺很複雜的人。我聽見熟悉的聲音,我聽見熟悉的哭聲,我聽見她的話,那抽抽噎噎的一字一句,就像針尖扎在心上,我不禁抿緊了唇。
我讓她痛苦了,我讓她哭了,而此時,安慰她的人卻不是我。
我想走過去,可是雙腳好沉重。我想開口喊她,可是喉嚨像是被鎖住了,出不了聲。我只能看著她哭,看著別人安慰她……然後我也哭了。我看著燕雨音親吻她,我看著她沒有拒絕,我只是看著,視線模糊地看著。
忽然之間,我覺得不是所有人都要和我搶小慶,而是,我們根本不適合。因為我們是親姊妹,因為我們有血緣,因為……我們都還不成熟,還沒辦法,去面對那些難題。
所以,我第一次轉身逃走了。
我想奔出校門,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卻讓我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只是茫然地往前衝,直到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停下了腳步,卻知道,拉住我的人,不會是她。
回過頭,我看見一個有著黑短髮的高大男生,有些驚慌地問:「學姊,妳還好嗎?怎麼哭了?」
我拉開他的手,抹去臉上的淚,同時也看見他運動服上的學號,儼然是二年級的學弟,我不禁嘲諷自己的失態,一邊輕揚笑容開口道:「你是足球社的?沒事追來幹嘛?看我的好戲?」
我知道這學校有多少人在看我和小慶的好戲,我是校花,小慶是校排榜首,還是前任學生會長……哼,我們姊妹都不知道多出名呢,在校門口鬧了那一齣之後,大概更出名了吧。
「不是的,學姊妳誤會了,我只是有點擔心……昨天送妳回家之後,我一直在擔心妳的狀況,因為妳看起來心情不好。」那高大的男生抓抓頭,我看著她的名字和學號,再看他的臉,似乎……真的有那麼一點印象。
「王文軒,是嗎?」我問,他點點頭,「謝謝你送我回家,就這樣了。」我並不想在小慶以外的人面前脆弱,所以我選擇轉身離開,王文軒卻又拉住了我的手,有些驚慌地問:「那個……要聊聊嗎?我不會說出去的。」
你他媽我管你說不說出去啊。甩開他的手,我再度邁步向前。此時我只想逃跑,逃得越遠越好,我不想……我現在不想再看到小慶。
「學姊,那個……」他沒有在拉住我,卻欲言又止,我只好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學姊,昨天晚上……妳說妳和妳妹妹,那個呃……怎麼說呢?」他似乎在努力想說點什麼,但我卻沒有耐心繼續聽下去了。我竟然把事情跟一個外人說了?真是夠了,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在我又一次轉身抬腳離開時,王文軒才大喊出聲:「我認為喜歡上一個人是一件好事!絕對不是什麼壞事的!而且、而且禹慶學姊肯定也是很喜歡妳的,所以、所以請不要灰心!」
那傢伙……在說什麼啊?我昨天……說了什麼灰心喪志的話?我昨天……是不是說──一瞬間,片片斷斷的回憶浮現在腦海,好不容易忍住的淚,又不爭氣地落下了──赫然是那一句:「我們是不是不要在一起比較好?」
是啊,那一句,該是多麼絕望。
小慶對我們之間絕望了,而我……竟然也不信任我們之間了。
我回頭看著王文軒,那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出現如此不知所措,「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和小慶……不可能了,我們……沒辦法繼續堅持下去了。」
淚水又一次模糊了視線,我看不清王文軒在幹嘛,只知道他也驚慌了,從他的語氣,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下一秒,我整個人被高大的他抱進懷裡,他的聲音很溫柔,似乎,能夠安穩我的心,「學姊,妳要相信。」
明明,他就快說服我了,我卻聽見一聲疑惑。
「姊姊?」
我退開王文軒的懷抱,看見小慶站在不遠處望著我,臉上有著難以置信,而她的身邊跟著燕雨音,一下子,我又想起她們的吻,想起小慶沒有拒絕,想起那一句話──我們是不是不要在一起比較好?
一下子悲傷與憤怒混雜了在一起,我墊起腳尖環住王文軒的後頸,吻上他的唇,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那麼的諷刺:「妳也和她接吻了,不是嗎?」
我看見小慶落下了淚,是那樣憤怒,那樣心碎,那樣絕望。
我還要如何去相信?我們,已經在那一天,放開了彼此。
/第二十四隻羊/數完/未數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