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家之美學
很多大家在談到道家思想的時候,都會說道家是美學,而非宗教。其理由固然是非常充足的,尤其是以《莊子》為例。莊子之美學思想無疑是非常豐富的。
莊子曰:「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謂物逆旅耳!」人們執著於世間之萬事萬物,一物之得,則欣欣而樂;其或失之,則凄然而悲。因事物而生悲喜之心。縱然是得到而生歡喜之心,但是這種快樂,又是極其短暫的,不僅短暫,甚至又會繼之以煩惱和痛苦。不論是快樂也好,悲傷也好,都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把握的,那麼我們是什麼呢?表面上看,我們是物質的主人,其實我們成了物質的奴僕。己為物所縛,心為形所役。
莊子又曰:「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終身盲目勞碌,卻不知道何為成功?每天累得半死,卻不知道歸宿是什麼?究竟是為了什麼?縱然不死,又有什麼意義呢?表現了一種對現實生活的幻滅之感,這是因為莊子並沒有完全否定現實。正是因為沒有完全否定現實,不會去盲目的追求彼岸世界,所以面對現實會產生這種困惑,希望能在現實之中,找到慰藉。但是現實的生活也好,富貴貧賤也罷,不過轉瞬之間,是不可執著的,所謂「石火光中爭短長,蝸牛角上較雌雄」,所以不能叫做「真」。那麼什麼才是真實的不滅的本體呢?是「道」!
臺灣著名思想家方東美先生在《中國哲學精神及其發展》中指出:「道家本其仙想妙法,故能游心太虛,馳情入幻,振翮衝霄,橫絕蒼冥,直造乎『寥天一』之高處,而灑落太清,洗盡塵凡,復挾吾人富有才情膽識者與之具游,縱橫馳騁,放曠流眄,居高臨下,超然觀照層層下界人間世之悲歡離合、辛酸苦楚,以及千種萬種迷迷惘惘之情。」《莊子·逍遙游》裡面有一句:「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矣,亦若是而已矣!」莊子觀照世間之悲歡離合,是通過對比之推理,人類執迷於當下之是非勝負。而人類之百年光陰,於永恆之宇宙,不過轉瞬之間;人類之在天地之間,好比黍米之在倉庫之中,滴水之於江海。何其渺小!何其短暫!莊子裡面有個故事,說是蝸牛角上有兩個國家,他們經常為了領土紛爭而打架,流血漂櫓,干戈不止。其實這就是在嘲笑當時戰國之間的戰鬥,如果我們站在浩瀚宇宙之上來看待這個問題,則秦楚之爭,何異於蝸牛角上兩國之戰?功名霸業,轉瞬之間;王侯將相,不過一阫之土!後世有傳奇《南柯太守傳》,說是書生到了槐安國,中了狀元,做了駙馬,後來又享受富貴榮華,後來又因故遭難,醒來之後,發現在槐樹下面做了一個夢而已,而所謂的槐安國,不過是槐樹下面的一個螞蟻窩!這雖然是個寓言故事,但是其歸根結底還是在於教育人們不可執迷,所謂:「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人間王侯將相,與螞蟻窩中之頭領何異?道家通過如是之對比,教人勘破現實之執網,超脫塵世之束縛,扶搖直上,而達「寥天一」之高度,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這個也是道家美學和禪宗不同的地方,是非常雄渾大氣的。
道家經常用夢的比喻來勸人,莊周夢蝶、南柯一夢等。在莊子這裡,夢既傳達了道家對於世界的亦真亦幻的看法,也是我等超脫及體道的一種途徑。莊子說:「昔者莊周之夢為蝴蝶也,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其周也。俄而覺,蓬蓬然周也。不知莊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之必有分也,此之謂物化。」莊周在夢蝶的時候,分不清何者為我?何者為蝶?也就是說已經達到了物我兩忘,人境具奪的境界。這個時候,不知何者是我,何者是物?於是乎與物具化,與大道同體。這就從對世俗之執迷,而轉為對永恆大道之體悟。但是這種體悟,又並不否認世俗之社會,亦不執迷於世俗,而是即世俗而得超脫,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現代學者認為道家是以審美的心態在生活,而其追求的逍遙游之境界,也是一種超越功利、純粹審美之境界。所以道家之思想,其實是一種美學思想,而非宗教思想。而宣傳鬼神及偶像崇拜的道教,與道家之主張多不相同,道家是美學,道教是宗教。
事實果然是如此麼?
二、道家美學與自然之道的信仰
甲、道家與道教之關係
春秋戰國之後,百家爭鳴,當時有陰陽、儒、墨、道、名、法、雜、醫之學。諸子之說興起,而道家也作為諸子之一存在。然而在春秋之前,未聞有百家之名,只有巫史之學,道家源於史官,故自有史以來即有道家,而諸子之學皆源於道家。(以上觀點參考《讀子卮言》)既然百家之學皆源於道家,那麼這個道家就是一個龐大而駁雜的體系。而我們通常所謂的道家,其實是狹義的老莊之學,而漢朝人所謂的道家則包括鶡冠子、關尹子、鬻子等,而管子也可以歸入道家,法家之申韓也與道家有一定的淵源,所以古代的道家之學,是涵蓋面很廣的。《讀子卮言》認為後世繼承上古道家之學的雜家,而我認為更應該是道教。因為道教之學術,也是駁雜多端,涵蓋了陰陽、名、法、醫等,並不是清靜無為那麼簡單。而老莊思想,則是對道家思想的總結和提純,但是仍然是脫胎於上古那個龐雜的道家體系。
既然道教是上古道家的繼承人,道家之思想則必然折射於道教思想之中。所以道教的最高崇拜並非主宰之神靈,而是三清。三清分別是玉清聖境元始天尊、上清真境靈寶天尊、太清仙境道德天尊。「原夫道家由肇,起自無先。垂跡應感,生乎妙一,從乎妙一,分為三元。又從三元變成三氣,又從三氣變生三才。三才既滋,萬物斯備。」三清是大道的化身,祂端居虛無之境,並不理會人間之是非,但是萬物卻賴之以生。他們長養萬物,運行日月,但是卻「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三清即是大道之本體,是天地之本,萬物之母,也就是莊子所謂的「道」。有的宮觀裡,也不供奉神明偶像,而是四個大字「天地之母」。作為宇宙永恆本體之大道,是生養萬物之本體,我們都從大道而得生。但是我們又不必匍匐於大道的腳下,但是不管你拜或者是不拜,都於大道無損益。他也不會過問世間之是非,不管你拜或者是不拜,他不會因為你拜了而賜福於你,或者說你不拜而降罪於你。但是卻能「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流泉浡,衝而徐盈;混混滑滑,濁而徐清。故植之而塞於天地,橫之而彌於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幎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橫四維而含陰陽,紘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日月以之明,星曆以之行,麟以之游,鳳以之翔。」
這就是至高無上,微妙難窮的道。而道之用,比如長養萬物、上善若水,便是德。我們崇拜大道,又能超越世俗之束縛,與大道合為一體,達到「與道合真」的境界,這就是修行。那種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體悟大道之妙,其實就是逍遙之境界,是神聖的、無功利的。修行的最終結果是成為仙人。道教和道家是一樣的,都是追求道,道教也不能用西方宗教的標準去衡量。之前甚至有說道教是多神教,是低級宗教等,並且道教作為世界上唯一一個追求長生的宗教,其本身就有許多自身的特點,並不能一味的套用西方宗教學的理論。道教,即是依道而行的教化。道家與道教,本是一家,只是後人強作分別而已。
乙、莊子之思想不僅是美學
前面已經說過,三代之道家即是後來之道教,而老莊則是道教思想的提純。如果說莊子是以審美的態度在生活,那麼這種審美的態度也是淵源對大道之體悟和信仰。
就莊子的出發點來說,《莊子》一書並不是為了單純的追求美,而是追求一種「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逍遙遊放的境界,當然這種境界也可以歸為美的範疇,但是追求美並非莊子的本意。莊子也說「各美其美」,每個人對於美的標準並不相同。莊子追求與道大通,而我們認為與道大通的境界是美的境界,但是如果美學遠不足以涵蓋莊子學說的所有。莊子也談仙人,他的心齋坐忘,同樣也可以看做是一種宗教之修煉。其精微之處,可以開發人體潛能,與宇宙共振,其中包括許多醫學和科學尚不能解釋的內容。李澤厚說:「莊子哲學作為美學,包含了現實生活、人生態度、理想人格和無意識等許多方面,這就是『人的自然化』的全部內容。美學在這裡,也就遠不只是個賞心悅目的話題或藝術問題,而是一個與自然同化、參其奧秘以建構身心本體的巨大哲學問題了。」誠然,老莊之思想,莊子的精神境界,我們可以稱之為審美之境界。但是莊子之境界及其思想,又不是美學所能涵蓋的。
美的風格有很多種,對美的標準也有很多,儒家主張溫柔敦厚,禪家主張妙悟神韻,楚騷一脈以深情取勝,唯有道家貴乎自然、逍遙放任、汪洋恣肆、神游八極之外,不受拘束。我們知道的王羲之、黃公望、李白、吳筠諸公的作品,無不體現出道家的審美取向,但是他們同樣也是道教徒。道家的美是逍遙的,追求率真、自然,氣勢磅礡等,莊子的真人境界是「不知悅生,不知惡死」,是「上下與天地同流」,這種境界確實是美的,但是他不是為了美而美,而是在與道合真的時候,具有這種獨特的美,這種美源於永恆的大道。
道教之仙人,天馬行空,氣勢磅礡,乘雲氣、御飛龍,浩浩湯湯,雲為衣兮風為馬。同樣作為盛唐詩人的代表,李白的詩歌,是「痛快淋漓,天才極致,似乎沒有任何約束,似乎毫無規範可循,一切都是衝口而出,隨意創造,卻都是這樣的美妙奇異、層出不窮和不可思議……盡管李白缺乏莊周的思辨力量和屈的深沉感情,但莊的飄逸和屈的瑰麗,在李白的作品中確已合而為一。」(以上李澤厚語)李白詩歌之風格,受神仙道教之思想影響極深,李白自己也以謫仙人自許,他也具有道家那種笑傲王侯、蔑視世俗、不滿現實的風味,過著飲酒賦詩、縱情歡樂的生活。打算先成就功業,然後退隱東山。可惜功業未就,流放夜郎。李白一生喜歡神仙,「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也實際從事過煉丹,受過道箓。李白既是道士,也是詩人。既然一個人可以既是道士,也是詩人,那麼也足見美學(文學)和宗教(道教),並非截然對立之關系。道教之中也有美,道教對中華美學同樣也有深遠之影響。
在西方的學術標準看來,道家與道教,有如是之區別,其實不知道兩者本是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道家美學,亦不僅僅是美學,而是與天地參的智慧。道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追求長生不死的宗教,同樣也是一個關注現世的宗教。他並不像某些宗教一樣狂熱、迷信,而是在崇拜大道的同時,仍然不失對人間溫情的眷戀,而是即現實世界之中得到對超越本體的感悟,即現實而得永恆。
主要參考文獻
《美學三書》、李澤厚、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
《南華真經注疏》、晉·郭像注、唐·成玄英疏、中華書局、1998
本文發表於《道源》秋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