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太過專心,青年直到畫累了,才留意到身邊圍了一圈人。若是在他剛來京城那會兒,他早就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幾年過去,臉皮子多少練厚了些,此時他只是落落大方地站起,拾起擱在一旁的松枝,不慌不忙將地面上的繪畫抹去,又向圍觀眾人施了一禮,才大步離開。
瞧他這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宋家二郎也洩了氣,「我這不是替你擔(dān)心麼?你隻身遊學(xué)在京,不就想著有朝一日能將令堂接來團聚?這回內(nèi)舍可是空出了不少名額,你竟錯過公試……」話至此,他重重嘆了口氣,「如此,你得熬到何年何月呀?」
宋二郎還瞪著眼,半晌才好不容易出了聲,「怪不得今兒你沒來,教授亦是一聲不吭……敢情他老人家早就知曉了?」長舒了口氣,他有些語重心長,「真要進畫舍?你可是想好了?」
「哎!」張五郎笑著坐在自個兒的床上,「畫舍還不是同在太學(xué)?又不是從此見不著面。」瞧他一臉苦大仇深,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張五郎是要去什麼龍?zhí)痘⒀亍?/div>
撇撇嘴,宋二郎總算鬆開了緊皺的眉頭,「罷了罷了,你既已作好打算,我也不便多說什麼。……什麼時候過去?」
「等這回公試的事兒過了,教授自會領(lǐng)我前去。」張五郎不甚在意地拍著衣袖。
宋二郎望著好友這副不很上心的模樣嘆了口氣。他抹一把臉,催促好友起身,「走罷。今兒我作東,咱們尋家腳店吃喝去,算是我祝賀你得償所願。」
拱了拱手,張五郎笑瞇了眼,「小弟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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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過後,外舍教授果真信守承諾,領(lǐng)著張五郎前往畫舍。
他跟在教授身後,手裡捏著那封信,清俊的臉龐閃過一絲緊張的神色。
畫舍教授見他們前來,也沒多說什麼,連那封信都沒拆,只是指著角落一張桌案,慢悠悠地開口,「半個時辰,不拘什麼。」
張五郎心下明白,這是考較來了;便拱了拱手,來到那張早已鋪好白紙備好筆墨的桌案前,思索一會兒,方提筆作畫。
他毫不猶豫,筆隨意走;不多時,便勾勒出一幅景象,竟是他常去練畫的虹橋。
畫舍教授站在一旁,見狀只是挑了挑眉,似是頗感興味。
半個時辰很快就過了。畫舍教授瞥了漏刻一眼,示意張五郎停筆,自己則是繞到案前仔細觀看。
張五郎微微垂著頭,面上不顯,心裡卻是打翻了吊桶也似。
好一會兒,畫舍教授才舒了口氣,淺笑著對外舍教授擺擺手,「老許,把這孩子的學(xué)籍轉(zhuǎn)過來罷。」
張五郎聞言,倏地抬起頭,望著畫舍教授的眼神有著欣喜,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來我畫舍的人,我都出這麼一道題。這些人吶,畫的不是山水,便是花鳥。界畫,你是頭一個。」畫舍教授說著,又就著他的作品比劃兩下,「這兒,你能不用界尺便畫得如此平直,倒也是樁本事。只是畢竟無師自通,有些基本的筆法,還是從頭學(xué)起為好。」
張五郎已經(jīng)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拼命點頭表示聽從。
外舍許教授望著張五郎,心中也是替他歡喜。畢竟是自己的學(xué)生,他的能耐他還是清楚的。如今能得償所願,對這孩子來說或許是好事一樁……他擺擺手,示意張五郎行禮,「還不謝過吳教授?」
吳教授心安理得受了張五郎這一禮,笑吟吟地遞給他一本薄薄的小書,「今兒也晚了,你明日再來罷。這書,你先帶回去,自個兒琢磨琢磨。筆墨紙張,畫舍自有供應(yīng),你毋須費心。」
「老吳,多謝了。」許教授拱了拱手,領(lǐng)著張五郎離開。
才出屋,就見有個人在畫舍大門邊探頭探腦。許教授莞爾,故意微微側(cè)過身,讓張五郎看到那人。
張五郎抬首,竟是喜不自勝地往前走了兩步,聽聞許教授輕咳一聲,才驚覺自己失態(tài);他尷尬轉(zhuǎn)身,朝許教授揖了一禮,方快步迎向那一臉擔(dān)憂地在畫舍前踱步的宋二郎。
看著遠處打打鬧鬧的兩個年輕人,許教授笑了笑,又嘆了口氣:今上登基這些年,政事上馬馬虎虎,倒是雅愛書畫的名聲傳遍大街小巷。五郎這孩子選擇進入畫舍,今後不知是福是禍……
頭上是朗朗晴空,許教授卻打了個冷顫。
*
許是張五郎真有難得的天賦,進了畫舍之後,沒多久便將基本技法學(xué)了個全;就連原本不甚擅長的山水花鳥,也有長足進步。吳教授看在眼裡,很是欣慰,慶幸自己收了個好徒兒。
張五郎原本便是界畫的箇中好手,學(xué)習(xí)這些花鳥技法,非但沒有阻礙他對界畫的偏嗜,反而將之揉進他的畫中,令他的畫多了些說不出的趣味。
一日課終,吳教授將他招進了自個兒的廂房,將一卷畫軸遞給他。
張五郎恭敬地雙手接過,臉上卻寫滿了不解。
吳教授仍是笑呵呵的,擺了擺手示意他解開來瞧。
張五郎踅到桌案邊,小心翼翼拉開封結(jié),一點一點地打開,在看清內(nèi)容的同時也瞪大了眼,「這、這是?」
畫中央有兩艘船隻並列前行,細部描繪清晰仔細,畫中人物亦是栩栩如生,正是郭忠恕的《雪霽江行圖》。
瞧他那副驚詫樣兒,吳教授又是笑了,「真跡在宮裡,這是摹本。雖說如此,倒也摹得似模似樣,就給你練練手罷。」
張五郎的雙眼已經(jīng)捨不得從畫上移開;聽得吳教授此言,也僅是興奮地不住點頭,沒有想太多。
捧著畫回到住處,他立即將畫攤開在桌案上,又向鄰居借了張大桌,鋪開白紙研好墨,專心一意地臨起畫來。
一個月後,張五郎再度捧著畫回到了吳教授的廂房。
吳教授接過畫,也不急著打開,反倒伸出另一隻手,朝著張五郎攤開手掌。
抿了抿唇,張五郎只得交出另一卷畫軸,朝吳教授拱了拱手,便自覺後退一步,垂首侍立一旁。
吳教授也不理會,逕自將兩幅畫攤在桌上,仔細比對。只見他時而喃喃自語,時而用手在空中描繪;良久,他長出了口氣,微笑道:「這些時日,你還是時常去河邊寫生麼?」
張五郎一愣,很快地點了點頭。
「那倒也是。」吳教授招他近前,指著其中一幅畫,「這是你摹的罷?這船艙、船軸……若非時常寫生,臨摹亦是有肉無骨。」
「就是這水紋,亦極為生動……對細微之處的觀察,你已勝過我許多。五郎啊,我已沒有什麼可教你的了。」
倏地瞪大眼,張五郎到此時方知,這一個月來他日日面對,時時琢磨的摹本,竟是出自眼前的吳教授之手。
吳教授擅長的是山水人物畫,能夠臨出這麼一幅摹本,想來也是下了一番苦工。思及此,張五郎不禁濕了眼眶。他揖了再揖,卻是無法用言詞表達他的心境。
「你進畫舍也快兩年了。此次宮廷畫院招畫師,我同其他教授決定,讓你前去試試。」吳教授望著他,唇角微微勾起,「我彷彿記著,你尚未行冠禮?」
張五郎只是訥訥點頭。他已被這接二連三的「喜訊」轟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你本名擇端,我便與你取一字。」吳教授提起筆,蘸飽了墨,抬手便在他自己的摹本上寫下「繪與正道惠存」幾字。「『正道』,願你此後所行所為,皆能無違天意;以此自持,便是正道。」
「謝教授賜字。」張五郎毫不猶疑地跪下,朝吳教授拜了三拜。吳教授亦是微笑著受了禮,一如張五郎當(dāng)初來到畫舍之時。
※
「哎呀,張官人!您今兒散值得早哇!嚐嚐這瓜罷?可甜了!」
「我這燒餅剛出鍋,官人帶點兒回去嚐罷?」
「官人來份餶飿兒唄?我這餡子包得多,嚐起來味兒可好了!」
張五郎快步走在街上,小販們一個接一個地朝他招呼。他笑著一一點頭為禮,卻不曾停下腳步。
半月前,他接獲被派至冀州任官的宋二郎來信,說是不日回京,要約他小聚。與好友數(shù)年未見,他自是滿心期盼。好不容易今兒在宮裡遇上,他開口便邀了宋二郎來家中坐坐,宋二郎亦爽快地答應(yīng),只說等處理完公事便上門叨擾。
張五郎也想著早些回家準備酒菜。只是結(jié)褵八年的妻子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如今月份也大了,亦不好讓她下廚忙活。好在街上吃食甚多,上街轉(zhuǎn)個一圈,也能備辦得差不離了。
他先買了些乾果,隨後進了正店沽了些酒,並包了洗手蟹、軟羊肉、羊頭籤、旋索粉等菜餚。想著妻子此時不能飲酒,又找著小販買了點鹵梅水,這才滿心歡喜地返回家門。
宋二郎已經(jīng)在廳裡等他了。他身上還穿著官服,顯然是直接從宮裡過來的。
「二郎!」張五郎喜笑顏開。礙於雙手提滿酒菜無法行禮,只能一面朝他點頭,一面抬腳往灶房走,「你再坐坐,我一會兒就來。」
「咱們什麼交情,你還跟我客氣?」宋二郎卻是不由分說便幫著把酒菜提到灶房,把正忙著燒水的五郎妻子嚇了一跳。
「可是怠慢貴客了。這些讓我來罷。」她連忙擦了手,就要來將宋二郎手上的酒菜接過去。
宋二郎微微旋過身,卻是逕自將其放在灶臺邊,「嫂子身子也重了,還是小心為好。」
五郎妻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丈夫,張五郎也只是笑了笑,「八娘,妳就別忙活了。一會兒菜餚裝好,便與我們一道用吧。」
八娘聞言只得停手;看著兩個大男人七手八腳地盛菜端盤,她卻只能傻站在一邊,搖了搖頭,她拿了塊布巾,到前邊抹桌子去了。
三人用了頓愉快的晚飯。八娘見兩人談興甚高,遂藉口困倦,早早便回了房。沒了女人在場,五郎同二郎聊得更是忘了時間流逝;不只是酒,連五郎專給八娘準備的鹵梅水也喝了個乾淨(jìng)。
「這麼說來,北地甚是平靜。」張五郎面龐微紅,已有三分醉意。他點了茶,分出兩盞,將其中一盞推了過去。
宋二郎端起茶盞,也沒忙著喝,只是捧在手心,「依我看,沒那麼簡單。」
「喔?」張五郎抿了口茶,等著好友解惑。
「我大宋與遼國之間僵持百餘年,面兒上看著平靜,私底下小紛爭不斷。去歲冬遼境大雪,凍死許多牛羊,那遼狗見糧食不足,竟然上我們這兒搶呢。」宋二郎蹙起眉,似是想起什麼不愉快的回憶。
「同樣是百姓,他們?nèi)兆舆^得苦,就當(dāng)是施捨罷。」張五郎嘆了聲。這天災(zāi)也不是說避就避,雖說兩國敵對,可百姓畢竟是無辜的。
「若是這麼容易那倒也罷。」宋二郎一口喝乾盞中茶水,神情轉(zhuǎn)為憤慨,「那土匪頭子,竟是遼軍將領(lǐng)喬裝!他們下手倒是狠,所到之處,全給搶個精光,半個活口沒留下!」
「什麼?有這回事兒?」張五郎瞪大了眼。他久居京城,便覺這繁華承平理所當(dāng)然,全然不知千百里外竟發(fā)生這等事兒。想了想,張五郎壓低聲音,「這事兒,官家知曉麼?」
宋二郎卻是搖頭,「不好說。知州讓人快馬遞了消息回京,卻全無下文。」
「全無下文……莫非?」張五郎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他還來不及抓住,宋二郎便以示意他噤聲。
他比了個手勢,見宋二郎點頭後,兩人同時沉默了。
今上於繪畫書法都頗有造詣,於政事卻是無甚建樹。偏偏又窮奢極侈,廣修園林,為此還弄了個花石綱出來。這背後,都看得見宰相蔡京的影子。
張五郎進宮廷畫院十餘年,卻還在供奉這個位子上打轉(zhuǎn),與今上偏好花鳥有極大關(guān)係。可這麼多年沒被踢出畫院,倒也是因為他一手界畫無人能比:今上再愛修園子,也不好時常進出宮廷,總要有人繪給他瞧罷?
就是為了這園林的繪畫,張五郎同蔡京打過幾次交道。
蹙了蹙眉,張五郎起身往後頭走。一會兒又回來,手上還多了一疊紙張。他一張一張攤平在桌上,宋二郎只瞧了一眼,沒甚好氣的瞪向好友,「與你說正經(jīng)事,你給我看畫做啥?」
「每年三月一日開金明池瓊林苑,這你自是知曉的。」張五郎沒理會好友的怒氣,狀似無意地說道:「蔡相公讓我把金明池爭標一事畫下,進呈御覽。這些,都是畫稿。」
宋二郎睜圓了眼,「都什麼時候了還……」他拍桌而立,似是頗為氣憤,「遼狗這次嚐了甜頭,下回還不定要怎麼折騰!若是大舉來犯,冀州那點兵……」
「若是蔡相公不欲官家知曉呢?」張五郎沒有阻止宋二郎,只是平靜地遮去他的話。
宋二郎聞言一愣,不敢置信地望向好友。
「二郎,這事兒,你我都使不上力。」張五郎收著畫稿,嘆了一口氣。
「難道就這麼算了?」宋二郎頹然落坐,面上難掩忿忿之色。
張五郎拉過茶壺,隨意丟了一些茶葉進去,「官家的性子你也清楚。就是捅到他面前,他還是得問過蔡相公一句……你又何必繞這個彎兒?弄不好,你自個兒都得捲進去。別忘了你家上下那麼多口人還指著你養(yǎng)家啊。」
「我官小力微,做不了什麼,這我自是明白……可想到那給燒成焦土的村落,我就難受。」宋二郎垂著頭,低聲說著。
張五郎只能拍拍好友的肩,不發(fā)一語。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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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這是本月貢獻給社團的短篇。只是我進度實在太慢,只好先貼一些出來,免得逼近死線了還沒東西某克理斯會來追殺我......XD
這是一篇以宋代為背景的小說(廢話)。宋代有許多稱謂與現(xiàn)代大不相同,但為了閱讀方便,我就沒有每一個都套用。此外,宋代也是個美食蓬勃發(fā)展的朝代,大家可以參考《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這本書,作者是李開周。內(nèi)文非常有意思,美食家或貪吃鬼(如我)必得一讀。
我個人非常喜歡清明上河圖,因此看到依瑞貼的古風(fēng)三十題中,有一題名為「虹橋」,就毫不猶豫的借用了。謝謝依瑞。
最後,我會盡快把下篇趕出來(被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