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從來就不是活在絕望裡面,而是給予絕望的人希望之後,又將它生生奪走。
陸焚影的工作在這江湖裡說普通也很普通,但說不尋常卻也有那麼幾分。
儘管是在刀光劍影的世界中,以殺人為生的人其實也並不是那麼得多。
只要出得起合理價碼,不管要殺得對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善是惡,陸焚影手上的彎刀都絕不留情。
「殺手是沒有心的。」教導他如何殺人的師父在他入門的第一天是這麼告訴他的。而他出師後第一個殺掉的目標正是手把手教導他如何殺人的師父──當他揮刀將師父的頭顱斬落的時候,他就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心,至少他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一直到他有一次接了一個暗殺大人物的任務卻不小心失了手,雖然即時撤離仍受了重傷,暈倒在人跡罕至深山野林中的時候,他幾乎以為他的人生就要到此結束了。
呵,這也算是死得其所吧,陸焚影這麼想著,幹殺手這行的少有善終,更何況是像他這樣連師父都下手的逆徒。
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闔上了雙眼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以後,醒轉時見到的光景並非地獄,說實在話他有些意外。
展現在他眼前的既非地獄亦非天堂,而是一間內部陳設極為簡樸的草廬,說不上好聞的草藥氣息瀰漫在整間屋子裡,一個背對著他髮長及腰的墨色身影正看顧著藥爐小心烹煮著湯藥。
全身上下都是破綻,基於殺手的職業(yè)天性,這是他看到那名萬花谷弟子後的第一個想法。
「你醒了啊。」墨色的身影轉過了身子回頭看著他,年輕男子溫文的眉眼看起來相當普通,是那種看過大概很難留下印象的面孔,嘴角卻掛著讓人感到相當舒心的淺笑。
「我是顏離經,去山上採藥的時候看你流了好多血躺在地上,就把你扛了回來,你睡了好幾天了,可有哪裡還疼嗎?」
他回應顏離經的是直指對方咽喉的快刀,不過他才出手不到一秒手臂便一陣酸軟,彎刀不受控制地掉到地上發(fā)出匡瑯的聲響,一根細小的金針插在他的手臂上麻痺了他的攻擊招式。
「你傷還沒全好,不要亂動。」顏離經倒也沒生氣,只是笑著把陸焚影按回床上,才抽回了扎在他手上的金針。
「為什麼救我?你有什麼目的?江湖的通緝榜上……」陸焚影的話才說到一半,便給顏離經打斷了。
「停,我知道你是陸焚影,長期掛在通緝榜上第三位的那個,不過那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在我眼中你就只是我撿回來的傷患,其他的都與我無關。哪,拿去喝吧,有點燙慢點喝。」說著顏離經便將盛裝著深色湯藥的碗遞到了陸焚影面前。
迫於對方明明看起來很軟綿卻又不知從何而來的強硬氣勢,他默默地接下了藥碗,然後默默地整碗喝下。
「……好苦。」雖然是極為簡短的評語,但陸焚影其實有點驚訝,自己居然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平靜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都說良藥苦口嘛。」我會告訴你因為你拿刀想砍我,我「故意手滑」了多加了不只一兩點的黃蓮嗎?顏離經眼睛轉了轉,覺得自己還是先離這個滿身血氣的明教遠一點,以免被他看出端倪,「我先去外面採藥,大概兩個時辰後回來,如果餓了桌上有碗白粥,你先將就一下。」
丟下這句話以後,那只在陸焚影眼中算得上是聒噪的花就跑走了,只留給他一個瀟灑的背影。
「呵……」陸焚影將落在地上的彎刀撿了起來,輕輕擦拭了幾下才收回背後,「這傢伙有點意思。」
看了一下放在木桌上的白粥,上面點綴著少許枸杞還冒著熱氣,陸焚影嘴角微彎,就著湯匙喝完以後,他便出門去看了一下外邊──雖說顏離經看起來並不像對他有什麼惡意,作為殺手小心行事搞清楚目前自己身處的位置也是極為必須的。
從周圍的草木種類看來這裡應該的確是他當天昏迷的林子附近,就是沒有明確標記,不太確定當時他昏迷的地點方向在哪。
按著自己的習慣悄悄標記了草廬的位置,陸焚影便離開了──是,他的傷勢沒好全,不過現在這種情況既然他已經可以自由行動了,那他還是早點離開得好,他已經算是欠了那只花的人情,如果還把屬於他自己的麻煩帶到這裡可就糟糕了。
當顏離經回到草廬時,自然注意到了陸焚影已經離開的事實,對方甚至留下了超額的診金在桌上,他其實也不覺得太意外,畢竟兩人萍水相逢,陸焚影看起來也不像是沒腦子的人,自然不會在這麼一個陌生的地方多做停留。
雖然當時他把陸焚影搬來草廬以後,已經小心地處理過路上的痕跡,可是畢竟他不是專業(yè)的,也不能保證不會有人尋蹤而來。
這只是一次巧遇,當時兩人都沒想過會再見面,陸焚影更沒想過,每次他見到那只花,都是這麼狼狽的狀態(tài)。
「我說你這次又是招惹了誰啊?搞得這麼慘。」顏離經打趣地看著陸焚影左金右青的異色雙目,拿著潔淨的白布沾了水小心地清理陸焚影上身從右上行至左下的猙獰刀痕,「還好只傷到皮肉,要是傷了臟腑就麻煩了。」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可是人煙罕至的深水潭耶,他那時也是不得已才從斷崖一躍而下本來也沒想能夠順利逃生,沒想到掉到溪水裡順著暗流被衝到隱僻的水潭,岸邊居然還有人可以把他打撈起來。
「我說是偶然的你相信嗎?」顏離經這麼問。
陸焚影看著他不發(fā)一語。
「好吧,我知道你不會信,不過我的確是偶然到這條溪邊釣魚,然後就看到上面有只喵從天而降,華麗麗地落水了,我對這條溪水很熟,知道如果有人從高處跳進溪裡不會順水流到正常的河道上而會被暗流帶走,所以我就從岸上抄近路過來這裡撿喵了。」
「……你這麼愛多管閒事,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這是陸焚影心底最大的疑惑。
「我命大唄,」顏離經聳了聳肩,「人活著要老是瞻前顧後,那不就太累了嗎?」
這是一只活得很瀟灑的花。陸焚影看著顏離經的墨色雙眼,忽然覺得這個小子有點可愛。
「多謝你。」
「只是順手而已,我說你這次可以不要不告而別嗎?還有我不收你的診金,因為你上次給得太多了。」
「你救我風險很高,那點錢不算什麼。」
「對醫(yī)者而言所有傷患都一樣,沒有誰的風險特別高。你如果真要謝我,下次讓我看看你的彎刀好不好?不要又是帶著傷出現,好好地走到草廬來找我。」
「好。」
事後回想陸焚影其實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答應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約定,不過他的確是應下了,然後也真的去赴約了。
那是一個有著美妙月色的夜晚,原本陸焚影打算敲門進入,不過看見那人半掩的窗,他心思一轉,便推開了窗門翻窗而入。
案上古舊的香爐輕煙繚繞,室內瀰漫著淡淡的清香,美人衣衫半褪斜倚床禢,手上捧了一卷書以極其愜意的姿態(tài)閱覽。
「啊!焚影,你怎麼不走大門呢?」對於不走尋常道路的意外訪客顏離經顯然有些慌張,拉好了散亂的衣襟跟半褪的墨色外袍,「見笑了,讓你看到這麼失禮的樣子。」
「我不介意。」目光有些戀戀不捨地從那人敞開的領口露出的白色肌膚移開,陸焚影臉上卻是沒露出半分奇怪的神色。
「桌上有茶點,你先吃些墊墊肚子,我去泡茶。」顏離經雖然聲調平穩(wěn)耳根卻微微泛紅,用極其俐落的姿態(tài)開始煮水沏茶。
陸焚影不懂茶道也不懂品茶,只是看著那人點茶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入迷,茶點是帶著淡香的桂花糕,雖然上次喝粥的時候就知道這只花手藝還不錯並不是只會醫(yī)術,但糕點軟硬恰好的口感跟宜人的甜香還是讓他有點驚豔。
上回他因為任務順便摸進御膳房偷食的時候,吃到的糕點感覺還沒有這個好吃。
「你……常常做菜給別人吃嗎?」
「自己一人獨居,當然是常常做菜的,不過平常吃的人自然是只有我。」顏離經笑著回應,眉眼間卻有著隱約的輕愁。
陸焚影沒有追問是為什麼,他其實能猜到一兩分,第一次來到這間草廬的時候,他早就查探過了,這只花的確是一個人住,可屋裡的物事卻幾乎都是成雙成對的,而就在他躺著養(yǎng)傷的床禢邊放著一桿生鏽了似乎有些年分的長槍,草廬後方有一個不太起眼的墳塚,墓碑上刻著的名字是李鐵牢。
這只花雖然現在是一個人住,但這間草廬曾經是住著兩人的吧,而且多半是天策府的軍爺。
安史之亂大唐動盪,天策府幾乎滅門,那名軍爺是個甚麼下場,即使不問大概也知道端倪,如能找到屍體還是好運的,怕就怕是給火藥炸成了飛灰連屍體都沒找到。
「茶泡好了。茶點還合你胃口嗎?你怎麼都不說話?」
「桂花糕很好吃。」陸焚影原本是想說些甚麼來開解一下那人,但最後吐出的卻只是這樣的一句話。
總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吧,死者不能復生,生者日子還要過,可是那種哀傷又豈是一個外人說幾句話就能開解的,更何況顏離經沒直說他卻講出來無疑是踩人痛腳,而且他自己還是一個滿手血腥不知背負多少人命的殺手,講什麼寬慰人的話跟偽君子有何兩樣。
「那就好。」顏離經拉開了板凳在陸焚影對面坐下,替兩人的杯子都倒好了茶。
兩人默默地喝茶吃著糕點,一時間都沒有人開口說話,正當陸焚影想著他是不是該說些甚麼緩和氣氛的時候顏離經開口了。
「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冒昧,不過,你可以給我看看你的彎刀嗎?」
陸焚影幾乎想也沒想就解下了背上的一對彎刀放在桌上。
「你看吧。」這幾乎是把自己的命交到他人手上的愚蠢行為,陸焚影卻沒有半點遲疑,其實如果要死的話,死在這只花手上也沒關係,陸焚影是這麼想的。
「多謝。」顏離經這麼說以後,就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一把彎刀對著月光細細觀察,然後突然用手指輕敲了一下彎刀的刀刃,對著從彎刀掉落的小黑影射出了金針,金針將一只外型奇怪的小蟲釘死在桌面,「這樣應該沒問題了……」
「那是……蠱蟲嗎?」陸焚影很驚訝,他每天都帶著彎刀,卻從沒注意到,他的彎刀上居然躲著這樣一只小蟲子。
「嗯,不過沒有毒,對身體也無礙,只是跟蹤用的,下蠱的人可以隨時掌握對方的行蹤,雖然不清楚是誰下在你的彎刀上面的,但還是弄掉比較好。」顏離經頓了頓,「我上次撿你回來,你拿刀指著我的時候,我正好看到了,可是那時候如果跟你說,你一定不會讓我看,而且也沒機會提。」
「那你怎麼還敢住在這裡?要是那是我的仇家下得蠱怎麼辦?」陸焚影幾乎不知道該對這只花的神經大條做何感想了,該說他是大膽還是無知?
「要殺你的人看到我不是他要找的對象,應該不會殺我吧?」
殺手雖然一般不會殺目標以外的對象,但是尋仇的人不一定是殺手啊!
「你到底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陸焚影扶額,「快搬家吧,如果,你還想過平靜日子的話。」
「我想我能活到現在,大概是因為我運氣不錯?」顏離經偏了偏頭,「其實我是有打算搬家沒錯,可是如果我搬家了,你就找不到我了吧?所以我打算見了你以後再搬。」
「……傻花。」陸焚影忍不住小聲地嘀咕。
「你剛剛有說什麼嗎?」
「……沒有。」
算起來這個晚上是他們的第三次見面。
「那,我走了喔。」陸焚影這麼說道。
「這麼晚了,你不明天早上再走嗎?」
「不,我還有事情,只是路過。」雖然這個路過是特地繞過來的喵。
「那好吧,一路小心。」顏離經的語氣很平靜,但似乎有淡淡的失望──好吧,那很可能只是陸焚影的錯覺而已,但他知道那的確是一只寂寞、善良又有點傻的花。
他們誰都沒有說再見,或許誰也沒有想過會再見,可是他們的確又再見了。
只是這一次受傷的人卻顛倒了過來。
「咳……」顏離經吐了一口血,「你不要管我,放我下來……」
「為什麼要幫我擋住那只飛鏢?」看著顏離經胸口插著的飛鏢,傷口泊泊地流出泛黑的血,陸焚影緊緊抱著懷中的人快速地奔跑著,「你這樣我怎麼能不管你!」
陸焚影承認是他太大意了,在茶樓偶遇顏離經兩人便坐下來聊了兩句,沒有想過仇家居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眾目睽睽直接出手。
「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而已,放我下來,抱著我逃你會被後面的人追上的……」
「不行!我得帶你去找大夫,不找個大夫看看,你會死的!」
「焚影,我自己就是大夫……放我下來。」
「我如果放你下來,你以為他們就會放過你?」陸焚影有點生氣,「你……」注意到那人的黑眸透著堅定求死的意志,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焚影,放我下來吧。」
「離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一天會變成這樣?」陸焚影依然緊緊地抱著懷中的人向前奔跑,向來平穩(wěn)冷靜的聲線卻有些顫抖。
「是啊。我算是利用了你吧,不,應該說是利用了那些會來追殺你的人,見面一次或許是巧合,但第二次、第三次……怎麼樣都會被認為是一夥的了吧?但還是覺得對不起你呢,焚影……」
「離經……」
「所以放我下來吧……」
陸焚影突然覺得手上一麻不由自主鬆開了手,「離經你!」
「不要回頭,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白白死掉。」
這是顏離經對陸焚影說的最後一句話。
活在黑暗裡的人總是渴望光明,但是當他得到以後又失去了唯一的光,那麼所剩下的還能有什麼呢?
「哪,離經,你看今晚的月色很好吧?」透過藥物精心保存的人頭看起來完美無缺,那頭柔順美麗的墨黑長髮一如生前,只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幾乎毫無瑕疵,陸焚影愛憐地輕吻著顏離經的首級,「嗯,果然你也這麼覺得呢。」
(全文完)
作者碎碎唸:
不要用番茄丟我,我自己走(滾走)
這內容太……有點不好意思貼去版上。
總之請多指教
補充:
枸杞粥食療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