幢幢黑影占滿整個空間,他們相互推擠拉扯,靜默無語,彷彿一齣荒謬默劇。
空間裡的光線實在不好,少女覺得自己甚麼也看不清楚,於是她摸索著,不停探尋每一寸壁面。她被推擠拉扯,因太多人擠在身旁而寸步難行,但她沒有放棄,她只知道自己非常想看得更清楚。
最後他她碰到了一個開關,輕輕按下那微小的突起後,啪哩一聲天花板上亮起一盞煤氣燈。
昏黃的燈光灑下,千百萬張臉同時扭了過來,那些空洞的眼盯著少女瞧,視線像是要穿透她的靈魂般尖銳,排山倒海而來的私語與低喃浪潮般讓少女捂上耳朵。
少女看不清他們的臉,亦聽不懂他們的言語,她想逃,但無路可走。
她的手摸上那個開關。
只要關上燈就甚麼都不知道了,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在這裡。
沒錯。
只要關燈就好了。
她想著,但遲遲未關上燈。
也許比起成為異類,她更恐懼黑暗。
夢醒了。
瑟奴乙在小屋中醒來。
映入眼中的是自己的家,這種無比心安的感覺真的很好。她起身時碰落了身旁的書堆,然後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多了一大把寧神花,無數(shù)個小腳印在她剛剛睡覺的地方打轉(zhuǎn)。
是洛洛?看來洛洛很擔心,輕撫著那些小腳印,她對自己嬌小的朋友感到抱歉。林子內(nèi)並沒有寧神花,想必洛洛花了很多心思才運了這麼多到瑟奴乙的家裡來。
還帶著根,等等將它們種下吧?想著,她拿起寧神花湊上臉深吸一口,花香很淡,但卻有股沁涼的感覺,像是帶著薄荷味的紫羅蘭,的確有醒腦的作用,她不禁猜想自己之所以沒關上燈多少也是這花香的緣故。
捧著花,瑟奴乙一頭亂髮的往屋外走。她覺得腦袋還有些昏沉,因此決定到湖邊洗把臉讓自己清醒些。
踏上原石,蹲在湖畔呆望自己倒影,她想起休斯?烏貝,想起他眼裡的銀光與寒意,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她本能地無法喜歡那個教授。
晨間的陽光無法抑止她的惡寒,花了所有打工費買來的厚外套亦不夠暖,她用力摩擦著自己的雙手,呼出一口白氣。
點起暖爐會有用嗎?她腦海裡浮現(xiàn)出屋裡那個破舊壁爐重新燃起柴火的景象,感覺似乎很棒,再加上暖呼呼的熱巧克力或是蜂蜜酒,爐邊擺個鐵盆、玉米粒、些許牛油、鹽巴或是蜂蜜也可以,就可以爆米花了。
「訣竅就是不停地翻轉(zhuǎn)……」她嘴角垂下一小抹口水邊喃喃自語,關於食物的空想似乎讓她清醒了一些。
瑟奴乙其實明白,縈繞自己胸口的惡寒並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本能地感到恐懼,她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只覺得無比難熬,想要轉(zhuǎn)身逃跑,但卻發(fā)覺自己無處可逃。
她深吸一口氣將整個頭潛入湖中,冰冷湖水凍紅她的鼻頭與臉頰;她緊閉著雙眼,微弱的鼻息吐著泡泡。
她猛地抬頭,噗哈一聲吐出寒氣,唇發(fā)紫微顫,她像頭大狗那樣用力甩頭,白色長髮顯得更雜亂。
但寒冷真的凍醒她的腦袋,瑟奴乙靈光一閃,突然有了個主意。她顯得興奮極了,顧不得頭髮沒乾還滴得一身濕,飛也似的拿起棘杖往林外去。
「你想跟著我學習?」賽麗蓮一臉狐疑,雙手抱胸,一絲不茍的頭髮一如以往般盤得整整齊齊。
瑟奴乙輕輕點頭,她拿著一杯熱可可,小心的嘗了一口,溫暖的可可滑過喉嚨流進胃裡,對一個被凍壞的少女而言實在是無比滿足。
一口又一口,然後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直到大瓷杯見了底,她才不自覺一邊舔著嘴一邊微笑。
托魯吹乾了她的頭髮,現(xiàn)在正在幫她梳頭,跟這一頭糾結的頭髮纏鬥是一件苦差事,但這具骷髏做起來倒挺得心應手的。
發(fā)著抖、溼答答的瑟奴乙顯然激起了他的同情心,但賽麗蓮可沒有一丁點憐憫瑟奴乙的意思。
「我不收學生。」她擺擺手,「而且我也沒有東西可以教你,喝完熱可可就快快回去吧。」
托魯立刻對賽麗蓮投以責備的眼神,賽麗蓮則抬高下巴看也不看頹然的少女與骷髏。
「我不知道你想學甚麼,孩子。死靈術並不是一門可以被『傳授』的技藝,而且說穿了這門技藝也沒甚麼訣竅,重點就是傾聽而已。我真的不知道妳想學習甚麼。回去吧!學園裡有很多教授可以指導妳,不要來煩我。」
她繼續(xù)說,且漸顯不耐,這讓瑟奴乙萌生一絲退怯的念頭,但她仍鼓足勇氣小聲地說:「我……我有想知道的事……」
「這間學園裡面有很多老師可以教妳。」
「但他們不談這些,」瑟奴乙捏緊拳頭,「他們不說,但那些事仍在。」
賽麗蓮皺眉,沒弄懂瑟奴乙想說甚麼。她只看見瑟奴乙的率直雙眸盯著自己瞧,毫無掩藏,充盈了所有思緒,包含她所有的恐懼與困惑。
「甚麼事?」她莫可奈何地問。
「異能。」瑟奴乙百般不願意地從喉嚨深處吐出這個字眼。
「異能?」
「它就站在我身後,它一直在。我不知道它要甚麼,不知道它是甚麼,只知道它一直在那裡,我以前不知道,但那一天去上課後我發(fā)現(xiàn)它就在後面。」瑟奴乙終於無法壓抑恐懼,珠連砲般說個不停。
「沒有人告訴過我……我覺得我一直都知道,但卻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這件事,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知道這件事,也沒有很多人發(fā)現(xiàn),就像那個房間裡的人……好多人,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大家都只想關著燈…….關上燈,然後甚麼也不管!」
她喘著氣,語帶哽咽。這恐怕是她一口氣說過最多話的一次;賽麗蓮靜默不語,只是看著少女幾乎手足無措,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下來。
托魯?shù)臐嵃卓菡戚p撫她的頭髮,空洞的眼窟像是在質(zhì)問賽麗蓮。
「懼異。」賽麗蓮淡淡的說,「拒異。」
瑟奴乙一臉恍然。
「異能世代初期癥狀之一,具異、懼異、拒異。」賽麗蓮嘆口氣說,「這三個『巨』是不同的字,代表著擁有異能、害怕異能、拒絕異能這一連串的心理反應。」
賽麗蓮望著少女,一種矛盾感油然而生。
經(jīng)驗告訴她少女需要的是專業(yè)的異能基礎教學,她的過去讓她甚麼也不知道。
她需要一整套的專業(yè)課程。賽麗蓮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但另一方面,直覺卻不停要她將孩子留下。身為死靈師這種異類,她下意識質(zhì)疑是否有任何一套課程適合教導與亡者有關的異能。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聽得見屍體說話的少女。
她害怕死亡,恐懼亡者,甚至怕到假裝自己沒有異能。
幫助她的不是專業(yè)課程,而是單純的友情。微微幽光中,是有力的手與溫暖笑容將她拉離惡寒。
如今少女長大、衰老。現(xiàn)在,另一個少女需要她的幫助,但她遲疑了。
這與過去的執(zhí)教生涯不同,她需要付出的不是那些照本宣科的課程,而是更深層的東西。
不管過了多少年,不管裙子上的折線燙得多直,不管束帶上的蝴蝶結打得有多對稱,在本質(zhì)上她依舊是那個在戰(zhàn)地裡遊蕩的孤兒
。
這樣的自己真有能力去拯救他人、教導他人嗎?我有能力可以付出嗎?她自問。
除了她自己外,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良久,賽麗蓮才開口說:「以後我們每個星期五、星期六上課,早上八點開始,不準遲到。」
瑟奴乙用力點著頭,魯托的臉看起來像是在微笑。
賽麗蓮則板起臉說:「給妳五分鐘回到這個現(xiàn)實裡來。快去洗把臉,然後來幫忙做飯。已經(jīng)為了妳耽擱太多時間了……真是…魯托!別在那裡發(fā)呆,快點動起來!做事好嗎!午餐都快變成午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