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出外一趟,他帶著一只小巧的墨瓶回來,透明的玻璃內盛滿烏黑的液體,帶著陳舊感的紙張邊緣泛黃,雖然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的墨水瓶,但就是讓他莫名的感到懷念。
待店面打烊後回到房間內的他打開墨瓶,在月光下黑墨彷彿被鍍了層白銀般閃耀的光芒。
潑灑出的黑墨上浮出一片朦朧的影像,見此異變他像是早已知曉似的沉靜著神色,水潤的碧綠在黑墨上的畫面清晰後閃過一瞬的訝然,接著那從未在他人面前展露過的溫柔渲染於翠綠,本來無意含媚的眼眸在此刻變得像溫水般柔和,令人忍不住沉溺在艷綠的汪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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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很小的時候,流浪於世的他碰過許許多多的事情。
孤身一人,尚未能夠控制自身變化能力的他,因為一身美麗的黑色毛皮而被獵人盯上。
身受重傷的他奄奄一息地倒在森林邊緣的大樹旁,他第一次感覺到死亡與他離得這麼近,只要他放棄掙扎就會被拖入死亡的世界——茍延殘喘等待著死亡的大手奪去他的鼻息,已經放棄希望的他正準備闔上眼時,他感覺到一雙暖意的手撫上他的頭。
原來那雙帶來死亡的手這麼溫暖嗎?自從群族因死傷逃亡而分離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這樣的溫暖,這樣的認知令尚年幼的他忍不住發出細細的嗚咽聲。
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
他聽見一道溫柔的聲音這麼說道,帶著清香的溫暖環繞著他滿是傷痕的瘦弱身子。
別怕……
他醒來後,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鋪上,本來滿是傷痕的身體被包滿了塗著草藥的布條,藉著雙眼他打量著周邊的環境,用木頭搭制成的房不算寬敞,裝滿果實與草藥的竹籠占據著牆邊的位置,簡陋房間內掛著幾件粗布製的衣物——這個救了他的人可能不是很富裕,他想。
為什麼救了他?一樣是看上他的毛皮嗎?但那幹嘛還要特別幫他治傷呢?
時常被惡意攻擊的他面對罕有的善意感到無比警戒,撐起小小的身軀他搖搖晃晃地想要從床上逃跑,然而一道『吱嘎』響起的開門聲令他身軀一僵,清澈的翠綠閃耀著清晰的恐懼。
「小狐貍!你可終於醒了!」從門後探入的是一個很小的女孩,黑髮綁成牛角似的模樣,那張圓嘟嘟的臉龐和傻氣的笑容看起來格外嬌憨。
看到女孩,想起以前長輩叮嚀過不能靠近人類的話,他立刻咧嘴低吼試圖將人嚇跑,可對方見此居然是快步上前,踏著木屐的步伐發出了噠噠噠的聲音,她停在自己前方五步遠的距離。
「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的……」女孩依舊傻呼呼地笑著,他卻是毫不領情地撇開頭。
人類都是壞人!吾才不會輕易相信人類!
「好了,小綾,你這樣會嚇到牠喔。」與女孩僵持不下的場面在一名少年的輕喚下解除,他看見對方朝他的方向一笑,接著將一碗散發著熱氣的湯放到自己面前。
沒有什麼肉香,僅飄著些許碎肉的湯水聞起來並不美味,但他最後還是將它喝了下去。
這只是為了趕快養好身體逃跑,絕對不是因為女孩和少年期待的表情讓他無法拒絕。
一心想著要逃跑的他,傷好後卻沒有如當初所想的那樣離開,而是繼續待下。
在之後的相處下來,他知道了那個叫做綾的小女孩是少年的妹妹,而那個夢想成讓妹妹能夠安然生活的少年則名為鏡。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留下,也不知為何要這麼在意他們,只是單純跟在他們的身旁,修練的同時也保護著他們。
很快的小女孩逐漸長大,原本圓嘟嘟的臉龐變得小巧而細緻,清秀的五官配上溫柔的微笑,一點也不像過去那個小時候老是哭鼻子的小孩,而那名少年也變得比過去來得俊挺成熟——
他一個妖怪,同兩名人類就這樣平淡的生活著。
直到某天,出外溜了一圈的他回到屋子,卻發現屋內傳來了巨大的吵雜聲。
「妳這個帶來厄運的半妖!快點離開!」
從門後探出頭,他看見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正對著鏡與綾大吼大叫,甚至作勢要拿起旁邊的鋤頭往綾的身上砸下。見到這個畫面,他幾乎是反射性地咧開利牙衝上去。
也許是久違的殺意趨使,又或者是他的妖力受到憤怒而爆發,他的身體突然的抽長,原本嬌小的獸身變得像是雄鹿般強壯,原本的單尾在虛晃下化作七條碩大華麗的黑色狐尾,四足與口鼻吐出陣陣散發著草藥味的煙白霧氣,咧開的口間可見帶著寒光的利牙。
碧綠的眼眸自原先的圓潤變得狹長,紅弧勾勒著眼尾側而使得那清澈的色彩染上妖豔、濃烈的宛如堆滿翡翠綠石的寶湖,如此姿態華美而高貴,張揚的火霧盤繞在他的身旁,看起來就像是廟宇中刻畫的那些神下座寵般令人畏懼與敬畏。
「妖、妖怪啊——」
被這麼變故嚇著的男人跌坐在地,令人作噁的氣味自對方的身上傳來,這令一向喜淨的他面露不善,咧開嘴準備往這個愚蠢的男人噴出灼熱的狐火——在旁呆愣許久的少年見到他這般舉動,立刻開口阻止。
「墨,住手。」
『為何?此人想傷害汝等。』
他一直認為任何試圖傷害他的人都該死,而在長久的日子下來,他早已將鏡與綾視作自己的朋友與家人、劃分在他的領域內,對於當時僅僅百歲的他來說,只要鏡一個要求,就算是要屠盡這個村莊的人們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他是妖,遵從自己欲望而行的妖,他真得很想將這個男人燒得一乾二淨,但是看鏡一臉冷靜的模樣,他還是只得不滿地原地噴出帶著火光的炙熱鼻息,接著傲慢地甩尾走到少年的身旁站好,半瞇起的綠色瞳眸內有著可見的嘲諷與敵意,似乎非常期待男人再次不長眼的衝上來——這樣他就能把人燒了。
「我、我不會放過你們的!我要去跟父親——跟村長大人說!」
喧鬧在男人跌跌撞撞的衝出後漸熄,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房內和散落一地的草藥竹籃。
「墨,原來你也是妖怪嗎?」眼眶還有著淚水的女孩如此問道,水汪汪的黑眼睛揪著他的毛皮片刻,才怯生生地伸出手摸了摸烏黑的毛皮,「真漂亮!跟我都不一樣!」
『那當然!吾乃為七尾狐妖!很厲害的!』
「墨,你會化作人形嗎?」
『……這個,不會。』
雖然家人曾經說過要教自己,但在他學到之前他們就都死光了,只剩下自己。
也許是他的情緒變化太快,原本沉默著的少年抬起頭,烏黑的眼睛看著他時,他突然覺得那雙黝黑的眼珠中似乎閃過了一絲明亮如日的金光。
他們後來也沒等到男人帶著居民過來就離開了,這次他在少年的教導下學會了化形術。第一次變形成功的他變成一隻有著漂亮黑羽的渡鴉,開心地在女孩和少年之間轉個不停。
而少年與女孩一改原本的偽裝,變回原本的髮瞳色——鏡本來的髮色是像火焰一般明亮燦爛的灼紅,眼眸則是如同琥珀般深邃的耀眼明金。
「汝這樣子也蠻不錯的嘛。」在空中盤繞幾下,他在落地的瞬間轉換形體,從原先的烏黑鳥兒變成一名黑髮綠眼的小男孩,外表年歲大約八到九歲的他睜著一雙水潤的碧色杏眸,圓滾滾的雙眼不停轉動的模樣看來格外的古靈精怪。
水靈的容顏配上一頭柔軟的黑髮,看起來就像個粉雕玉琢的普通孩子——前提是,沒看到他變形的畫面。
「比起之前有精神多了呢,吾喜歡這個顏色。」伸出軟白的小手抓住對方長垂於頰邊的焰紅,那種如同他狐火般艷麗的色澤非常得他的心。
「還真是多謝稱讚了。」
在離開村莊後鏡告訴他——他與自己不同,是一名成年許久的雷獸,而綾是他的父親與人類女子所誕下、同父異母的半妖,雖然繼承了雷獸的血,但綾的血統較為不純無法幻形,在髮瞳上也不如鏡的鮮明出色。
如同近傍晚的夕紅天空般暗紅的長髮以素雅的髮簪固定盤起,瓷般細緻的肌膚雖不如市內貴族女仕脆弱的白皙,卻透著一股健康的紅潤,而那雙近似柑橘的蜜色杏眸每次笑起時總會彎成弦月似的形狀。比起那些用化妝工具點綴而成美人,他更喜歡像綾這樣毫無妝點、帶著些許不完美的模樣。
「鏡哥哥、墨,我們今天就能到了嗎?」
「應該吧?」
今天,他們三人準備前往一個更為隱匿的山中村莊尋覓住處。前些時候的住所已經不能回去,而他們已經這樣更換住處不知多少次,長則五年少則幾個月便得遷走,雖說這樣的日子稍累了點,但他還是覺得比起以前自己流浪,這樣與他人結伴流浪的感覺並不差。
「墨要和我們一直生活下去,對吧?」
「汝不打算與他人結為連理?」
「才不要!不會有人會想娶我這個半妖回去,我也不想嫁給妖怪!」
「所以說,綾要當老太婆嗎?」
「誰要啊!我只是、只是不想跟你和鏡哥哥分開嘛。」
「那不然,綾妳成年後和墨成親算了,這樣也不錯啊。」
「耶?鏡哥哥你再說什麼傻話,我才不要跟小鬼墨成親!」
「汝等何言!吾、吾已經百歲許久了!才不小!」
這樣的對話是他們日常中時常出現的,每次總是以綾惱紅著臉和他不滿的抗議做結尾,而看到老是鬥嘴的他們,鏡總是笑得溫柔如日般。
這段溫暖的、樸實的,卻如寶石般閃閃發亮的生活是他最美的夢。
卻被現實以最為殘酷的手段奪走並摧毀。
一支厄除隊伍的出現,燒毀了他與綾鏡兄妹的住所的同時,還將他們重重擊傷。
三人中傷勢最輕的他用著淨布沾水擦拭著鏡的身體,原本修長的身軀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或大或小的傷口遍布在麥色的肌膚上格外刺眼,然而看見他低落而憤慨的神情,鏡總是微笑著摸摸他的頭。
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
身為妖錯了嗎?看著體力不支的鏡陷入沉睡,因為尚未成熟而導致力量不穩的他根本無法幫上什麼忙,甚至一再的被作為弱點盯上,害得鏡為了保護他而受傷。
為什麼厄除非得要殺掉他們?他們又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為什麼?」
他們三人中,綾是最為憔悴的,身為女子的她身上就算流有半妖的血,卻依舊有著極大的體力缺陷,而這樣的弱點在他們被不停追擊的現在更是顯得雪上加霜。他們逃過一個又一個的山林、越過一個又一個的河流,然而那隊厄除卻像是鬼魅般尾隨著他們,時不時的就出手攻擊。
最後,綾因為身受重傷而逝在厄除的手上,當時的他看著女孩逐漸冰冷的身體,碧色的眸子變得空茫。
他尚未發現的戀慕之苗隨著她的消逝而被掐滅,為綾下葬後他沉默地跟在鏡的身旁,不再玩樂的他成天學習著鏡所教導的知識,如同海綿般貪婪、入魔地吸收著一切。
很快的,再次的別離降臨在他們身上。
這次鏡和他都被傷及,他看著對方本來俊朗陽光的容顏被深刻上疲倦,淡淡的憂鬱壟罩在上時使得那雙本來明亮如夏日朝陽的金眸,黯淡得像是蒙了層厚重的灰。
「墨,我大概不能再保護你了。」
「這次,是最後一次……請你帶著我和綾的願望,繼續活下去。」
「那麼,期望有機會能再與你相會。」
……
悲傷嗎?
為什麼人類要這樣破害吾等,只因吾等為妖?
憤怒嗎?
鏡和綾做錯了什麼事情?為何他們必須以性命作為代價?
憎恨嗎?
……既然如此,吾要將迫害吾等的人類消滅殆盡。
捏著手中的髮帶,那是綾和鏡在過去贈送給他的禮物。
然而,那對稱讚道「這顏色很適合你喔」的人已經不在了。
在他那雙清澈如明鏡般的眼眸中,一股可見的黑影吞沒了那翠綠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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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挖人痛處是不好的行為喔。」
他拿出一張白紙印蓋在上,原本白淨的紙張在沾染後暈出朵朵墨花,碩大而絢麗的如同黑牡丹。
他的笑顏依舊,只是溫潤如玉的碧眸,如今冷冽如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