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碎火之耀,浮游於空的高空要塞,淬火鎔鋼學派的團結堡壘。
瑟奴乙正從聯合交誼廳旁的六角亭中探出頭偷望,顯得有些緊張。自從逃離宿舍生活後,瑟奴乙就幾乎沒有到過碎火之耀了。
身為淬火鎔鋼的學生這是蠻奇怪的一件事,淬火鎔鋼的學生盡是團結與紀律的信仰者,團體活動是理所當然的,因此志同道合好友間的聚集地『碎火之耀』大概是每天必去的地方,更遑論淬火鎔鋼學生的住宿率一向很高。
但對瑟奴乙來說這個地方真的很陌生,甚至有點可怕。
平常在路上、在教室、在其餘場所她總是可以理所當然的躲在人群的邊緣,但碎火之耀裡大部人都擁有夥伴、歡樂談笑,她能夠感受到他們之間極端強烈的連結;在碎火之耀裡,她更深刻的感受到自己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個學派,像是被遺落的一環。
她想起前幾天在鬼婆洋房裡的經歷,想起羅蘭與她的小隊,以及更久遠之前胡爾教官率領的騎兵隊。
那種身處於團隊中散發璀璨光芒的感覺,遠比一人衝鋒陷陣更讓瑟奴乙心動;實際上她正是因為對團體活動心生嚮往所以才加入淬火鎔鋼,卻遲遲不知道該怎麼開始經營屬於她自己的人際關係,甚至組建出一個隊伍。
她有了幾個熟人,像是灰侏洛洛、牧場教師海利安、骷髏魯托,或許還能算上死靈法師賽麗蓮;但同年齡的朋友卻沒有,她甚至沒有好好地跟年齡相仿的人說過話。
但瑟奴乙本身對這件事根本沒有自覺。
今天到碎火之耀來也不是為了增進自己的人際關係,而是為了書本而來。
她對於賽麗蓮、魯托、艾麗三人的故事感到好奇,但圖書館關於三人的資訊很有限。最後她在《忌咒與它們的使用者》一書中終於讀到關於賽麗蓮的瑣事,當年身為天才少女死靈師的賽麗蓮曾經寫過一本書並在碎火之耀的『古藏閣』販售。
這讓瑟奴乙的好奇心彭然升起,雖然沒有書名,但『碎火之耀』與『古藏閣』就是線索。
這天上完所有的課後,瑟奴乙就興沖沖地按下學生證上頭的傳送,因為她只知道可以這樣到碎火之耀。
但剛進入碎火之耀的六角亭裡中,她就已經覺得後悔。身邊傳來大量的談笑讓她卻步,她好想扭頭就走,但都來了……一定要去!她在心裡為自己打氣,努力跨出一步。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交誼廳中仍充滿各種談笑聲,碎火之耀裡的學生們今天似乎特別興致高昂,沒有注意到緊繃著臉、四肢僵硬同手同腳的高大少女。
她穿過聯合交誼廳,走在精緻的拱廊街,琳瑯滿目的物品與商店,櫥窗上陳列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商品,巧品屋外有兩個正在對打的靈巧錫製機器人型,看上去像是髮廊的『愛德華的玩具箱』卻陳列了大量剪刀,煉金工房牆上那些閃著微幽光芒的藥品看上去像是另一個宇宙,而器具工房中傳來的搥打聲則像是生命的脈動。
她覺得這個拱廊街像個有生命的小城市。而眼前的書店:古藏閣則像是顆沉靜的大腦。
微黑的招牌漆已經掉光,只餘突起的浮雕約略可辨識出『古藏閣』三個字。店裡到處都是書架,一層又一層的延伸,看上去就像個書架組成的迷宮。
白髮蒼蒼的店主人正坐在門旁看著書,膝上一隻懶洋洋的大橘貓像是睡得非常舒服,扭著身子磨蹭店主的鮪魚肚。
瑟奴乙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希望不要驚動到專心的店主。
「歡迎光臨。」一個極細微、帶著睏意的聲音這麼說。
還是被發現了?但……這是店主的聲音?瑟奴乙覺得很奇怪,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個嬌弱的女孩而不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她不禁偷瞄了店主一眼,店主一動也沒動,仍自顧自入神的翻書;大橘貓亦瞇著眼,睡得暖呼呼的。
那句話是貓還是店主人說的?瑟奴乙歪著頭想不透,一邊開始在架與架間流轉。
店主擺放書籍的方式非常隨興,簡直就是想塞哪就塞哪,好像有某些主題性,但實際上又毫無關聯。
比如說《大屠殺》跟《恩典:論人、獸、社會與變遷》兩本書擺在一起好像有共通點,但拿下來翻一翻後又找不出甚麼關聯性,光從書名就更搞不懂這家店陳列書籍到底有甚麼邏輯可言了。
這讓瑟奴乙的尋找變成是海底撈針般。
她從這個書架找到那個書架,拚了命踮腳尖看,抱膝蹲著瞧,但怎麼找都找不到作者寫著『賽麗蓮』的書。
她在書海中頭昏眼花,拼命壓抑住想把每本書都讀過的本能。
以前在神廟裡當一個只需要讀書、儲存知識的書蟲太久,讓讀書幾乎成為一種習慣,看著這麼多書本卻不能花點時間每本都翻翻看看簡直讓她心癢難耐。
她尋覓著,壓抑著心癢且遍尋找不著目標,或許有些辛苦、有點失落,但在淡淡的檀香中她卻不覺得倦膩,甚至感到自在。
這讓她腳步變得輕盈,只差沒跳起舞來。她在書架間轉圈,雙眼閃閃發亮的盯著每本書瞧,根本沒注意到已經過了多久。
直到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終於想通了要住宿嗎?」冰冷冷、剛硬得沒有情感的聲音,是胡爾教官。胡爾教官不像是個看書的人,但他腋下的確是夾了幾本書,看上去像是某種教學、教育的書。
瑟奴乙只看見一本上頭寫著『叛逆期』幾個字,但她對於胡爾教官的一切都不感興趣,而且全心希望能離他越遠越好。
她悄悄退了幾步然後輕聲地說:「我…來看書。」
「看書?孤獨的興趣。」胡爾教官似乎對閱讀有另一番見解,「住宿那件事先不說,已經這個時間了妳怎麼還在這裡?」
瑟奴乙一臉疑惑,不太明白教官指的是甚麼,她不住宿因此沒有門禁,她想不出自己在古藏閣有違反哪一條校規。
「今天是淬火鎔鋼的迎新舞會,」胡爾教官嘆了口氣,「看來妳是完全不知道是吧?」
瑟奴乙只能楞楞的點頭,就算知道了她也會覺得那是與自己無關的事。
也許對於舞會會感興趣,但賽麗蓮的書遠比舞會要有趣多了,更何況舞會聽上去是人很多、很歡樂的地方,光是走過碎火之耀的聯合交誼廳瑟奴乙就快要昏倒了,迎新舞會恐怕會更讓她招架不住吧。
但胡爾並不這麼認為。
他像是已經選完書,邊走向櫃臺邊對瑟奴乙說:「地點在核心塔二樓的大會堂,妳也快去參加吧。」
「可是……」瑟奴乙並不想去。
除了想要快快離開碎火之耀外,她更想快點得知賽麗蓮、魯托與艾莉間的故事。
「這是命令。」胡爾教官壓低聲嗓,瑟奴乙嚇得動都不敢動只能輕輕點頭。看著瑟奴乙的表現,胡爾露出一絲無奈接著說:「我也會到會場。」
臨走前胡爾還狠狠瞪了瑟奴乙一眼,那個眼神代表『最好讓我在會場看見你』。
目送著教官離去的背影,瑟奴乙只能像洩了氣的皮球般垂下肩膀,這下子她連繼續逛書店的心情都沒了。
大會堂是個巨大的廳堂,高聳的銀柱豎立於兩側,被雕刻成傾瀉而下水流,支撐著高聳的穹頂;穹頂貼滿著美麗的藍色玻璃,各種不同的藍如波光般閃耀,讓人有種置身水底的錯覺。
大會堂大概是整個碎火之耀裡最不具淬火鎔鋼學派風格的地方,顯得優雅且飄逸,反倒有幾分淬澗凝雲的氣氛。
瑟奴乙如今置身其中,抬頭望著整片的藍。她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她真心覺得自己變成一條魚,自由自在的悠遊著。
此時,所有的燈光舜然熄滅,只餘點點藍螢輕晃,藍螢數量眾多,飄逸輕舞,彷彿在蒼翠大洋之上的螢光生物正在遷徙。
壯觀宛若銀河,只是更具生命力,更讓人讚嘆不以。
因為晦暗無光身邊的人看不清彼此,僅能從肩頭輕輕碰撞而知道彼此的存在。沒有人喧鬧,一片靜謐,人彷彿也加入藍色螢點中,隨其飄盪,前往遙遠的棲地。
一種共同的連結油然而生,此時此刻此地,共同看見同一片景緻的人們突然擁有了彼此,成為一個群體,就算是瑟奴乙,也感受到四周每一個人心臟的律動,而自己的心跳聲也參與其中,她是他們的一份子。
她頭一次有這種感受。
她雙眼發亮,說不出話。有很多想說的話但說不出口,言語哽在喉頭、卡在心中。
緊接著,數道烈焰熊熊燃起,艷紅色的火光乍現,幾道燈光投向舞臺。
胡爾教官穿著那身暗紅軍服現身,神色嚴肅依舊,他踩著用力的步伐前進,每一步都踏出陣陣架響。
最後用力一蹬,站上舞臺中央。
樂隊奏起民族風濃厚的歌曲,悠揚的樂音讓人感到像是在飛翔。胡爾教官的雙腳舞動起來。
他插著腰,每一個踏步都都輕巧的製造出大量的聲響,完美的與樂音合奏。他越跳越往前,接著舉起雙手。
左右雙方更多穿著同樣軍服的人踏著同樣的腳步出場,整齊劃一,威風凜凜。
他們舞動,旋轉,軍服揚起,即使頭髮跳耀著,臉上的表情卻仍然嚴肅。
每一個踏步都是力道與輕巧的揉和,鞋底與地面成為樂器,響徹整個大會堂,震動著碎火之耀。
樂風漸轉,沉重的鼓聲敲動著,低頻的弦樂器拉扯著人們的神經,胡爾教官那張不茍言笑的臉此時更如同魔鬼,他踏得來越急促,身後的舞者開始繞著他轉,最後所有人一起踩下沉重的一響。
樂聲乍然停止,燈火俱滅。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甚至沒有人私語,人們在期帶著些甚麼。
如人們所期望那般燈光再次開啟。炫目的七彩燈光閃耀,樂隊再次奏起音樂,這次是充滿歡樂氣息的曲調,一首圓滑的舞曲。
歡樂的情緒被渲染開來,臺上的舞者們一個個伸出雙手露出熱情的微笑,像是在邀請所有人與他們同樂。
瑟奴乙發覺自己的腳竟然跟著彈動起來。學長姐牽起學弟妹們,跟著踏起簡單的步伐。
她被拉近一個圈裡,圈中每個人都笑著,不是意味深沉或是別有居心的笑臉而是發自內心覺得快樂的笑容,她甚至無法去認清楚每一個人,人們在圈中融合,難分彼此。
小圈子繞著繞著加進大圈子,大圈子再相互融合,最終整個大會堂的人都在同一個圈子裡。
最後在樂音終止時,所有人都牽著手,行了最後一個禮。
瑟奴乙覺得有些眼冒金星,於是搖搖晃晃的往牆邊走想靠著牆讓自己冷靜一下。對她來說這太刺激了,太多與陌生人間觸,加入其間成為一體,她已經有些招架不住了。
她鬆開一隻自己一直緊緊拉著的手…恩,緊緊拉著的手?
她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為什麼,瑟奴乙忘記放開這隻手,一路拉著她穿越人群來到牆邊。
與瑟奴乙粗厚的手比起來,那隻手顯得柔嫩纖弱,就像她的肩膀,像她的一臉疑惑但依舊微笑的臉龐,她像隻小鹿,看上去是那麼輕巧柔弱。
瑟奴乙與她四目相交,是她。
那個教導瑟奴乙使用學生證、在環湖道路上與虎人起衝突的少女。那張粉嫩的東方臉孔正暈起抹紅,但微笑是真的,她似乎很開心。
看著那張笑臉,一時之間瑟奴乙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放開手。
「對…對不起。」瑟奴乙沒有鬆開手,她輕輕地牽著,感受著對方的體溫與心跳,突然心跳也跟著加快起來。她覺得自己雙頰燙得不得了,且目眩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甚至到天旋地轉的程度。
難道是生病了嗎?她在心中不安的想。
「幹嘛道歉?」女孩笑著問。她讓瑟奴乙牽著手,靠到她身邊,兩人一起靠著牆,肩併著肩。
「我一直不知道妳叫甚麼名字。」少女問。
「瑟奴乙。」瑟奴小聲地回答,好像在森林與動物說話時怕嚇跑牠們那樣,顯得既溫柔又害羞。
「我叫方薰。」她指著自己,露齒而笑。
瑟奴乙看著她,覺得她微笑的模樣讓人入迷。笑得瞇起眼,粉嫩的下巴與蘋果般的臉頰讓人想到兔子,毛茸茸、軟呼呼,好想將臉湊上去磨蹭。
「上次謝謝妳,我這個見習風紀委員真的太沒用了。」方薰說。
「我…我才要謝謝妳,」瑟奴乙手忙腳亂起來,她終於鬆開方薰的手胡亂比劃著,「妳看…那個,學生證我不會用,要不是妳我就不能回家了。」
「回家還順利嗎?我一直擔心妳不知道怎麼回來呢。」
「很順利,比爾與芬妮的家還有墓我都好好打掃過了。」
「他們過世了啊……比爾與芬妮是妳的爸媽嗎?」
「比爾與芬妮不是我的爸爸媽媽,我不記得爸爸媽媽是誰。」
「哦…那就是扶養妳的人囉?畢竟那裏是妳想回去的家咩。……妳從哪裡來呢?」
「很遠的地方,我走了很久才到這裡。」
「自己到國外唸書嗎?好厲害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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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們交談著,你一言我一語,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終於重逢一般。
而在遠方,胡爾教官悄悄看著,他不發一語地帶上軍帽,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悄悄離開大會堂。
在他眼裡,瑟奴乙笑得很充實,一如他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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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17:31 既然日常生活不能當成每週學習,那就只能當番外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