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微寒,陰了一上午的天終於落下雨。
雨幕遮蔽了視線,將原野塗抹成灰,濕冷的雨水拍擊肌膚,也敲打著心靈,彷彿正奏著哀傷的藍調。
這種日子裡學園裡總是安靜,偶爾會有些熱愛水氣的獸人開心的奔進雨中,除此之外大部分人都選擇待在室內。
在原野的彼端,青丘之上有座老洋房,白色的木造建築頂著淺灰屋瓦,是座典型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唯一古怪的地方是這座房子終年都拉下黑色窗簾,不肯讓一絲陽光透進屋內。
『鬼婆洋房』,學生們是這麼稱呼這座洋房的。
老洋房的主人總在這種天氣裡站上前廊,一站就是很久很久。
老洋房的主人是個暴燥的老太婆,皺著張臉,總是對學生兇巴巴的,大多數學生都選擇離她越遠越好;她平時除了偶爾出門採買之外,其餘時間大多留在那暗無天日的房裡,偶爾有人會見到她在後院掩埋些甚麼,用她乾瘦的手臂拖著巨大的鏟子,發出低沉的哀鳴。
老舊的住所,詭異的行徑與陰沉的外貌,鬼婆洋房與鬼婆成為某些學生試膽的好對象,只是從來沒有學生突破鬼婆對房屋的防守進入屋內搗亂或探險。
雨仍然下著,瑟奴乙赤腳踩過洋房附近的泥濘。
在這樣灰色的日子裡,熱愛舒適、溫暖還有吃飽飽的瑟奴乙卻撐著把橘傘,遠遠偷望著老洋房。
她一點都不想來這裡,她想回家,縮在爐火旁,聽著雨聲,喝杯熱可可或是蘋果汁加上暖呼呼的焗烤馬鈴薯;或許洛洛會來,然後他們可以一起大吃大喝,一直鬥嘴鬥到累了為止。
但她現在卻孤零零的一個人待在沒有人想來的鬼婆洋房附近,就因為懷中的一封信。
白色的信封上頭封了蠟,署名的字跡非常典雅,但她認不出那是甚麼文字。
今天早上胡爾教官特地把瑟奴乙叫去請她幫忙送這封信,並且耳提面命地要求她務必要親手將信交給收件人。
瑟奴乙理所當然地答應下來,但她沒想到收件人竟然住在鬼婆洋房。
鬼婆站在前廊,白蒼蒼的頭髮整齊盤繞沒有一絲逸漏,挺直的身子與沒有笑容的臉龐展現著她的嚴厲與剛硬,她穿著一件黑上衣與舊長裙,漿得又硬又直,每一褶裙擺都像用尺畫出的線。
鬼婆的眼神眺望著原野,但心思卻不在,她的心思飛得很遠很遠。
她在等……誰嗎?瑟奴乙忍不住這麼想,好奇心緩緩漲起,她一步一步湊近,就是想看清楚一點。
灰色的原野中瑟奴乙的橘傘與白髮跳動著,從道路的一旁快步奔向大石,一個閃身躲到樹叢後,雖然撐著傘加上身形高大小小的樹叢完全遮不住她,但前廊上的鬼婆倒也沒注意到。
鬼婆的心思飛得太遠,現實彷彿只是背景。
瑟奴乙一雙眼閃著好奇,老早將溫暖舒適還有恐懼拋諸耳後,她滿腦子都是鬼婆的故事,雖然聽過一些關於鬼婆洋房的流言,但她似乎更想親耳聽、親眼瞧。
她蹲低姿態、小跑步踏過屋旁整片的泥濘,然後一手摸上洋房的白色圍籬,就在指尖觸上斑剝白漆的剎那,她被猛然往後扯。
有某種東西抓著她的腳踝企圖要拖走她,她被拖倒在地沾了一臉泥巴,他拚了命的雙手在泥地中亂抓一通,但除了汙泥外甚麼也留在手裡,她情急之下抓起橘傘往後一陣猛敲。
啪咚一聲,那東西似乎受到重擊一陣搖晃,在那麼一瞬間,緊握住她腳踝的力道減弱了。
瑟奴乙沒有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一陣掙扎猛踹,那東西往後倒去、四分五裂。她終於狼狽地翻過身抬頭望,這一望讓她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一具骷顱四分五裂的倒在不遠處,顯然剛才企圖抓住瑟奴乙的正是一具骷髏。
而真正讓她感到害怕的是有更多骷顱正破泥而出,它們空洞的眼窩一個個都朝瑟奴乙望來;瑟奴乙想爬起來,但一隻骷髏手在她左方忽地抓上,她拼命甩動手臂,但骷顱緊握不放。
她不斷掙扎、扭動四肢,可能又踹斷了幾根骷髏蠟黃的手腕,但越來越多隻枯乾的的手破開泥土抓上她,她逐漸動彈不得,無能為力。她聽見寶庫中諸代瑟奴乙在大喊,但一具骷髏上前踩住她的咽喉,她根本無法祈禱。
所見盡是幢幢白骨,一搖一晃的朝她走來,她不知他們欲索求些甚麼,她感受不到任何意圖,沒有殺氣意無敵意;這些骷顱沒有魂魄,他們依某種本能移動,而驅動它們的某個人似乎不想殺死瑟奴乙。
「又是一個自以為是死小鬼?」不知何時鬼婆已經來到瑟奴乙眼前,她撐了把黑色大傘,那張嚴肅的面容依就毫無表情。
「把她架起來。」她這麼對骷髏們說,骷髏們也聽話的將瑟奴乙撐起來,但十多隻骷髏手仍緊緊壓制著她。
「以為會操弄幾個法術、有點力氣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嗯?」鬼婆一邊戴上老花眼鏡,一邊湊得更近,「我看看是哪家小鬼…大概又是焠火鎔鋼那群自以為是的小白癡吧?嗯?生面孔?哪個學派的?」
「焠……焠火鎔鋼。」瑟奴乙聽話的回答。
「也是。翠澗寧雲那群混小子才懶得來理這種無聊事。倒是你們焠火鎔鋼腦子硬脾氣臭,每年都來也不膩。所以…..你是歡樂送今年派來的偵查兵?」
歡樂送?瑟奴乙完全聽不懂甚麼是『歡樂送』,她不是個都市孩子,在她聽來『歡樂送』有點『散播歡樂傳遞愛』的氣氛在。
「我不是偵查兵,我只是來送信,嗚。」她邊解釋邊伸手想掏信,骷髏們見狀卻將她壓得更緊,她疼得悶哼一聲。
「信?讓她拿。」鬼婆擺擺手,顯得有點不耐煩,「別耍小聰明,你的學長姐們玩過很多把戲沒一個成功的。」
骷髏們鬆開瑟奴乙的單手,她終於能夠掏出那封信給鬼婆。
接過信的鬼婆凝視著白色信封與署名,她伸出拇指輕壓封蠟,封蠟隨即燃燒起來,緊接著整封信閃燃成一個藍色火球。
「那是教官要給你的信!」瑟奴乙慌張地喊道。
「我知道。」鬼婆淡淡地說。
她將那團藍焰往瑟奴乙頭頂一扔,藍焰消退,點點灰燼落在瑟奴乙身上,灰燼落下便消散連一丁點痕跡都找不著,她只感受到被一陣暖意包圍,濕冷的空氣突然變得舒適,甚至連她一身的汙泥都消失,她再度變得乾淨且充滿力氣。
然後,骷髏們便將她鬆開,彷彿甚麼事都沒發生般一個一個鑽回泥地中,只留一具骷髏停在鬼婆身後。
一切都像不曾發生過似的回歸平靜。
「所以,妳就是胡爾小子的代理人?」鬼婆問。
「咦?」瑟奴乙歪著頭,不太明白鬼婆話中的意思。
「他信中是這麼說的,由妳代理他參加今天的婚禮,禮金也附在信封中,我確實收到了。」
「可是教官他沒說……」瑟奴乙慌張起來,她沒參加過甚麼婚禮,曾在書上看過,但參加婚禮甚麼的真的從沒經歷過。
「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妳來遲了。」鬼婆凌厲的眼神讓瑟奴乙沒敢把話說下去,「我的名字是賽麗蓮,跟我來。」
鬼婆洋房一塵不染的廚房裡,賽麗蓮正盡其所能地趕上這場宴會,而人高馬大的瑟奴乙也很盡力的在幫忙,但時間已經快要來不及了,宴會七點開始,然而廊上的老爺鐘剛剛已經響了六聲。
只剩下一個小時。
「海鮮燉飯好了!」瑟奴乙帶著厚厚的手套,俏皮的捧著一大鍋海鮮燉飯,完美的展現自己到底有多粗壯,「烤得好漂亮呢。」
的確是很漂亮的海鮮燉飯,晶瑩的米粒透著光、紅通通的蝦、淌著汁的貽貝、捲曲的花枝、鮮美的鯛魚、蟹肉、番茄、蘑菇、甜椒,混合著撲鼻蒜香,還有一股特別的香氣。
瑟奴乙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好香喔……這就是番紅花嗎?」她喃喃自語的說著,找不到字眼可以形容這股香氣。一旁正在幫忙的骷髏側著頭伸出手來想幫忙,空洞的眼窩似乎帶著笑意。
「別偷懶!菜好了就快點擺盤!還有很多菜要上呢!尤其是你魯托,今天是你要結婚吧?正經點兒!你就是因為不正經,才會這麼大年紀才討到老婆。」正爬在桌子上為結婚蛋糕做最後裝飾的賽麗蓮低聲吼道。
魯托似乎是骷髏的名字,是唯一可以進屋裡的骷髏。
骷髏要結婚嗎?瑟奴乙一開始滿腹疑問,尤其剛進屋裡時魯托正從熬煮好的大骨湯中把大骨撈起,那景象突兀得讓瑟奴乙瞠目結舌。
但因為整個廚房的好料理,瑟奴乙不知不覺就沉迷於這個美食天堂,甚至還與骷髏對起話來。
「這個我端就好啦。」瑟奴乙說,「很重的,你幫我把桌巾拉平。」
她發覺魯托不太能拿重物,與外面的骷髏們不同,魯托非常潔白,同時也特別弱小。魯托是個好骷髏,至少她是這麼覺得。
她豪不費力的扛著那鍋燉飯來到飯廳,潔白的桌巾上早已擺齊各種好菜。
肥美的蜂蜜蘋果烤雞被塞得鼓鼓地,旁邊擺滿大量馬鈴薯與豆子,一匙肉汁冒著熱氣、豪不保留一口氣淋上去,看著肉汁滑過肥美的雞腿,瑟奴乙的肚子老早就開始抗議了。
魯托端著一些作為前菜的義大利麵包棒走了出來,他遞了一根給瑟奴乙,並且把食指擺在只剩牙齦的嘴前。
瑟奴乙報以溫暖的微笑,麵包棒自然的橄欖香與紅醬真是絕佳搭配,她非常快速的吃完一整根,覺得完全不夠。
她看著餐桌,厚切的燻鹿肉呈現美麗的紅色還散發著淡淡胡桃木香,金黃色的香煎鱒魚旁邊放滿各種煎炒得香噴噴的香菇、馬鈴薯、胡蘿蔔,幾盤鮮豔的涼拌海鮮散著泰式的酸辣氣味非常開胃;而作為點心的藍莓派、牛肉派、起司派也已經整齊的切好,那完美的酥皮更是叫人食指大動。
主角當然是四層高的結婚蛋糕,堪稱藝術的玫瑰拉花在賽麗蓮的巧手上一朵又一朵浮現,緞帶、星斗,還有魯托與新娘的名字─艾麗都如此精美。
刀叉匙瓢,盤碗杯碟都已經就定位,各種酒與冰飲也已備齊,猶如堅定的兵士排排而列;作為彈藥刀件的菜餚早已散發著香氣,身為將軍的結婚蛋糕也已經舉起戰旗,專為了婚宴而發起的這支軍隊已經整裝完畢。
這將會是一場非常豐盛的家庭式婚宴,想必會賓主盡歡吧?但賽麗蓮仍然不滿意。
她插著腰看著一桌豐盛的菜餚,就算經歷了猶如修羅場的廚房戰爭,她的頭髮仍沒有一絲凌亂,長裙筆直依舊。
她細細盤點每一樣菜,調整好每一種餐具的角度,甚至把尺都拿出來量,盡其所能的吹毛求疵。
她將最後一只水晶杯的圖案調到正面後,才點點頭轉身對著瑟奴乙與魯托宣布:「完成了。」
「耶!」瑟奴乙不禁開心地跳了起來,原來婚禮就是做飯!婚禮好好玩!她不禁這麼想著並等不及要大吃一頓。但同時她也感到疑惑,魯托似乎沒有那麼興奮。
也許骷髏不能吃飯所以感覺不到開心?如果魯托也可一起吃就好了。瑟奴想。
這時門外的銅環被敲響了。
叩叩?叩叩?叩叩。
兩人一骷髏不約而同的望穿走廊、盯著大門。
「請問有叫外送嗎?」一個聽起來非常有精神的聲音在外頭問。
賽麗蓮沒有回話,腰桿挺得老直,黑色大傘不知何時已經握在手上。
碰碰?碰碰?碰碰。這次不是敲門,而是踹門聲。
「請問有叫外送嗎?我們是──焠火歡樂送!」
轟。
一聲巨響。似乎有某種巨大的能量在門外炸裂,但那扇看上去只是單純木板製成的門卻一點都沒有損壞的感覺。
「今年果然還是來了。」賽麗蓮淡淡地說,並向前踏了一步,「一而再、再而三的管人閒事。」
咿呀一聲,門輕輕地向外推開,賽麗蓮整齊的頭髮散開,輕輕浮起,猶如砲彈般往外射去。
瑟奴乙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想幫忙,但不知賽麗蓮是否肯讓自己幫忙,也不明白自己究竟適不適合站在賽麗蓮這一邊,想破頭都沒有一個答案,她只好低聲地問魯托:「我們該怎麼辦?」
魯托沒有反應。
她疑惑地回頭望了魯托一眼,魯托不在,僅只有一具骷髏毫無生氣的立在那裡。
紋風不動,毫無情感。宛如單純的死物,不是那個活靈活現的魯托。魯托舜然從這個世界消失,連點蹤跡都沒有留下。
瑟奴乙無暇多想,她拍打自己的臉頰,鼓起勇氣向外走去。
雨不知何時已停,晴朗的天邊掛著大大的滿月。遠野彼端,青丘之上那座洋房外戰火正在延燒。
骷髏。舉目所見盡是骷髏,且還有更多的骷髏正自地底爬出。與骷髏交戰的是八人組成的學生團體,他們身穿整齊的黑紅色制服,表情堅毅的據守著洋房前的道路。
骷髏們先是搖晃擺動,接著像是接收到某種訊息,十多具骷髏突然朝學生們突擊。
「保持隊形,絕對不能被她突破封鎖線!」一名像是總指揮的少女這麼說道。「前衛,死守路口!」
「客人!」一隻獸化為巨大銀背猩猩的獸人往前奔去,他大手一張,撐住十幾具往前疾奔的骷髏,「不好意思!非工作人員,禁?止?進?入!」
那些能輕易將瑟奴乙拖著走的骷顱們竟然無法移動他分毫。
「真是不好意思!」兩名舉著步槍、長得一模一樣的金髮少年齊聲高喊,然後火光乍現,煙硝味瀰漫;少年朝著銀背猩猩猛烈開槍。
理應射中銀背猩猩的子彈卻穿過銀背猩猩的身體,直接擊打骷髏,骨穴屑漫天飛揚,每倒下一具,就會有新的骷髏補上,然而無論來了多少骷髏,都無法推動銀背猩猩半步。
「亞美尼亞的死靈師──賽麗蓮?鞏朵?阿席爾,請停止於合約以外的區域招換死靈,你已經違反國際公約。」少女這麼說道。
「國際公約?」賽麗蓮冷淡地說,「妳的行為已經構成侵入住宅,快走吧,別妨礙我們的婚禮。」
「這是為了正義!」少女揮舞著手,「為了終結妳的鬧劇,我們決不言退!今年不會再輸給妳了。側翼準備,衝──鋒!」
半獸人化的白犀牛與巨大野豬從後方突進,兩人身上都載著輔助型的異能使用者。
白犀牛的角與野豬的獠牙開始閃耀著白光,兩名輔助正將異能凝聚,他們使用的只是很基礎的能量盾,透過將能量盾集中於一點,輔以兩名獸人的強大推進能力,打算一舉擊潰鬼婆的骷髏大軍。
賽麗蓮淡然的一手撐起傘另手平舉,像是指揮樂隊輕緩地揮舞。骷顱們的動作靈活起來,隨著賽麗蓮的手如浪潮般擺動,白色的手骨交纏,竟成為一張巨大的白骨網,有效的拖慢了兩名獸人的進攻。
但骷髏大軍也因此被壓縮,大量的骷髏被迫集中在一起抵禦巨大的衝擊,一時之間骨頭與骨頭碰撞,相互踩踐,不少骷髏甚至被深深踩進泥地裡回到地底下去。
「嘖,靠得太近相互干擾了嗎?」賽麗蓮難得浮出一絲情緒,皺起眉頭,「時間快不夠了…」
「月光啊───」就在賽麗蓮喃喃自語時,帶頭的少女雙手平舉仰天低吟,「蕩平諸惡,清勦諸邪!後衛,砲擊準備───」
璀璨刺眼的白光自少女雙手間炸裂,兩名槍手不知何時已經共同架起一尊巨大的反坦克炮,正不斷地吸取白光。
賽麗蓮知道不妙。骷髏們奮勇向前,但被四名側翼張起的防護盾阻擋,扯碎防護盾對它們而言並不難,但這防護盾只是為了爭取時間。
「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新鮮現做──無限砲擊!」少女大喊,瞬間白光聚焦不停擊發,烈焰驟燃,骷髏們被集中砲轟,斷肢殘腿齊飛。
塵埃落定,賽麗蓮跟前已無任何完整的骷髏。
如今企圖衝破防線的只剩下一名老婦與剛剛才探出頭的高大白髮赤足少女,另外一名身穿燕尾服的骷顱正緩緩的步出洋房,那圓滑的頭骨遠比任何一具骷髏都要潔白,但它比任何一具骷髏都還要虛弱,它甚至不會戰鬥。
「賽麗蓮?鞏朵?阿席爾與魯托?阿爾扎,請你們兩人放下武器,」少女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地說道:「接受我們的外送制裁吧!今年這場婚禮,焠火歡樂送宣布取消!」
瑟奴乙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眼前的八人有幾名她在學校裡看過,應該都是焠火鎔鋼的學生,為什麼學生會跟賽麗蓮打得這麼慘烈?為什麼要阻止賽麗蓮舉辦婚禮?
此時此刻瑟奴乙對眼前的學長姐們不太能夠諒解。
經過這幾個小時的合作,瑟奴乙已經有點喜歡上這具叫做魯托的骷顱,也不討厭賽麗蓮。
因為她覺得餓極了但卻不能吃餐桌上的好菜。而不知甚麼時候回來的魯托似乎顯得很無奈,這也讓瑟奴乙不開心,覺得一切都是焠火歡樂送的錯。
「我可以幫忙。」她自告奮用的說;她想開口祈禱,但賽麗蓮卻擺擺手。
「把妳的盒子關上吧,我不知道妳從哪裡拿到那個盒子與裡面的東西。」賽麗蓮扭過頭說道:「但我勸妳,不要太常開啟那個盒子,不要模糊生與死的境界。」
這句話由賽麗蓮口中說出來簡直毫無說服力,但賽麗蓮說得很認真,布滿魚尾紋的眼角也沒有一絲虛假。
她將黑傘收起,一副打算棄械投降的模樣,「開始就會結束,活著就會死亡。是啊,身為死靈師這些我當然懂,我可不像五百年前的同行那樣懵懂無知,但是……」
難得地,她淒然一笑說道:「我又怎麼有辦法遺忘?又怎麼有辦法不履行我的責任?」
地面震動。有某種東西正在逼近。
「嘖,B班跟C班都失敗了嗎?」少女回過頭看向遠方,塵煙陣陣漫起,各色閃光與濃煙沿著道路不斷被引爆,「賽麗蓮已經失去作戰能力,戰陣轉向成堅盾隊形,準備迎敵!」
三名獸人站在正前方,輔助用盡全力張開防護盾,兩名槍手則換上甩棍,準備進行近距離肉搏。
逼近者來了,穿著新娘禮服的骷髏如旋風般衝破大量防衛,在它身後還有更多追兵不停追趕,但骷髏新娘跑得飛快。
「現在時間是七點四十七分,我們只需要堅守十三分鐘就可以獲得勝利!」少女大喊著,「月光啊──」
轟隆。
就在白光要聚集的瞬間,地面陷落,站在一起的八人小組通通掉進坑洞裡,大量從坑底攀上他們的身子,將整個坑口填起。
「等雨停才出手,妳的能力果然是需要光線啊。」賽麗蓮冷冷地說,「妳應該要把弱點藏得更好才對,現在底下一絲光都沒有,妳要怎麼辦啊?歡樂送少女?」
層層白骨下,瑟奴乙聽不清楚少女叫罵了些甚麼,她的確無能為力,骷顱們重重壓制下,她無法再用白光支援隊友。
但更讓瑟奴乙好奇的是那位穿著殘破禮服風塵僕僕而來的骷顱新娘。
她威風凜凜地站在賽麗蓮跟前,兩人凝望著。
「妳今年還是來了,不過花了不少時間哪。」賽麗蓮說,蒼老的臉龐上潤起了紅暈。「這些後生小輩越來越強悍了,是嗎?」
骷顱新娘不會回話,她只能點點頭。
「時間不夠了,瑟奴乙快去屋內把銀鈴與麥粒拿出來。」
「魯托都準備好了。」瑟奴乙說道。魯托像是老早就知道結局會是如此,老早就將最基本的東西備齊。
「那就搖鈴吧,搖十二響,我來撒麥粒。」賽麗蓮退了下來。
骷顱新娘艾麗與骷顱新郎魯托並肩站著,白骨的十指交纏,深情相望。這的確是場為死者而辦的婚禮,一場荒謬絕倫的鬧劇,而且明顯違反國際法對於死靈法術的限制。
但瑟奴乙收起焠火鎔鋼人的本色,她搖著清脆的銀鈴,每一聲都代表著觀禮者給新人的祝福。賽麗蓮將象徵幸福與長壽的麥粒撒在骷顱身上,臉上的表情顯得激動且複雜。
究竟持續多少年了呢?瑟奴乙不知道,她只能從趕來的焠火歡樂送成員臉上的氣餒知道,這件事已經持續了很久,一代又一代的歡樂送總是會來阻止這場婚禮,而這場婚禮卻總是一如既往地舉行。
神速的骷顱新娘與無敵死靈術師響舉辦婚禮,又有誰能夠阻止呢?
八點鐘響起。
像是灰姑娘的魔法消失一般,艾麗先是僵立,然後碎倒。魯托懷中只剩下殘破的新娘服,艾麗回歸成一堆白骨,沒有生命。
魯托沒有移動分毫,它保持著那個姿態,彷彿艾麗還在,彷彿它們倆都還活著,有著心跳與體溫。
「她走了。」賽麗蓮說。「抱歉啊…..我老了,被這群小鬼拌得太久。」
魯托搖著頭,蹲下身子細心地將艾麗的遺骨撿齊。在那個瞬間,瑟奴乙覺得魯托是世界上最悲傷的骷顱,它沒有雙眼可以流淚,沒有聲帶的可以哽咽,但你能看見一個顫抖的靈魂正為逝去的摯愛傷悲。
「你們,今年也留下來吃飯嗎?」賽麗蓮問。
「哦?可以嗎?」大野豬化為人形露出爽朗的笑臉。
那夜,瑟奴乙在鬼婆洋房吃了很飽足的一餐,幾名歡樂送的成員也加入飯局,婚禮後的飯局非常熱鬧。
白犀牛來自非洲,是個有些害羞靦腆的黑人青年朱瑪;大野豬則叫哈勇,非常熱情、擁有好歌喉,是臺灣的原住民。
雙胞胎槍手原來是染了一頭金髮、來自高雄地區的陳氏兄弟;兩名後衛輔助同樣是雙胞胎,來自日本的漂亮姊妹花杉本真理與衫本真奈。
整個夜晚兩對雙胞胎不停鬥嘴,而朱瑪則被哈勇拉著一同抱起說話鼓,又唱又拍跳個不停,連魯托都忍不住在旁邊敲打自己的肋骨、發出叮咚聲響成為伴奏的一環。
不久後,帶頭的英國少女羅蘭檢討完失敗的原因,氣焰高漲的踹門而入高聲宣布明年絕對會贏得這場戰役。
「絕對會把這個充滿腐臭的地方清掃得乾乾淨淨,包括一個老不死的老太婆!」羅蘭咬牙切齒的說。
「哦?歡迎。」賽麗蓮掩著嘴假笑道,「他們這些老手也從來不敢打這個包票,妳這個第一次來就被看破手腳的小鬼倒真有自信啊?」
羅蘭白皙的臉頰瞬間氣得脹紅、奪門而出,銀背猩猩一邊向賽麗蓮賠不是一邊追著羅蘭遠去。
眾人哄堂而笑。
他們喜歡這個小學妹,她是個有才能的指揮官就是驕縱了點,大概是銀背猩猩布魯斯太寵愛這個妹妹了吧?但他們誰不寵她呢?畢竟逗弄這個充滿正義感且易怒的小學妹實在太有趣了。
宴會繼續著,這是個溫暖且歡樂的夜晚,也許有哀愁與感傷,但生命不就是如此嗎?
賽麗蓮擦擦嘴,看著眼前的少年少女們,不自覺露出微笑。
彷彿回到六十多年前,三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少女前往惡魔入侵的戰區,溫柔的惡魔研究者魯托,豔絕的死靈師賽麗蓮,還有瞬光的劍士艾麗。
他們的確很厲害,三人就可以媲美一隻異能人士組成的小隊。
但他們太年輕也太天真。
他們擅長面對惡魔,卻不懂得面對人類。
被人投以質疑的眼光只會大聲的訴說自己的主張,被排擠也混然不知因為他們擁有彼此。
他們太耀眼,他們之間太緊密,他們太獨立與超然。
因此被拋開。
因此犯了錯。
因此相互懷疑。
因此苦痛與悲傷。
因此狠狠相互傷害。
因此她必須贖罪;想著,她望了望魯托,魯托坐在爐火前,烤得暖洋洋的一顆白亮的頭骨一搖一擺輕晃像是正在打盹。
「敬第五十八次婚禮成功。」賽麗蓮舉起酒杯對著魯托說;魯托甩甩頭像是清醒過來,也拿著空酒杯回敬。
後悔嗎?賽麗蓮自問,然後瞥了眼瑟奴乙。瑟奴乙正塞了滿嘴蘋果派,一臉滿足的模樣,小肚子都撐得微凸了呢。
同樣與死靈特別有緣份的少女啊…人生才剛開始呢。願妳的人生光彩奪目。而我的人生呢......就停在這場永遠未完的婚禮上了吧。
她想著,輕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