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別在萬聖節當天出現在墓場。這是魔鬼們最為狂盛的一天。於是懼怕鬼怪的人們，紛紛將門窗緊閉，早早就寢。

　　然而我——當時11歲，什麼也不怕，最怕就是無法滿足好奇心——故意忘了人們所講的，在萬聖節當天出現在墓場。滿月懸在天上，月光照亮整個大地。我爬上一棵橡樹。眼底下可見林立的墓碑。那上頭寫滿死者的姓名。逝去的靈魂啊。是否前往天國呢？

　　咚——咚——咚——咚——從村子傳來教堂的鐘聲。

　　突然地，小提琴聲響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又是從什麼地方，墓場中央矗立一位身形長而高的人——我無法分辨是男人或女人——身上穿著宛如夜晚般漆黑的巨大斗篷，將它的臉蒙起。看不見它的腳，似乎消失了。一把巨大的鐮刀倒插在腳邊的土裡。它的左肩上扛著一架破爛的小提琴。琴身好幾處早已腐敗，污泥沾在那上頭。右手持的琴弓綻出幾根馬尾毛。不可思議地，小提琴依然能夠好好演奏。在那神祕之人的手部擺動下，聲音確實而清晰地響起。

　　死神開始奏起圓滑的舞曲。就像酒館裡為女郎所伴奏的那種。隨著那婀娜的音樂，死神跟隨音符搖擺起身體。在那之間，周遭的空氣變得冰冷。霧氣從墓土竄出，漸漸瀰漫整座墓場。幾隻夜鳥聚集在枝頭上，靦腆地跟著合唱。

　　然後，從墓土中瞬間跳出成群的骷髏。

　　它們跳著舞。一種也許來自遙遠國度的舞步。分成一對一對，交握彼此的雙手，隨著音樂搖晃枯黃的骨頭。我看不出它們的表情，至少從那愉悅的舞步，可以清楚知道它們是快樂的。從幽冥重回人間，久違地活動身體，而眼前就是自己美麗或英俊的伴侶。原來死寂的墓場，瞬間化身為熱鬧舞會。

　　或許生前是樂師的骷髏，摘下自己的兩條脛骨，敲打著自己的肋骨為死神伴奏。有些骷髏從自己的棺材裡取來生前最愛的笛，為這首舞曲添增另一種氣味。

　　一位自信的女性骷髏圍繞著死神起舞，似乎想以此得到什麼，但隨後便被拉回墓地，再也回不了地面，失去參加舞會的資格。或許媚惑死神是不符規矩的。

　　接著，有些骷髏脫離了舞群。它們找了樹木或墓碑，隱身在那後面撫摸伴侶的身體，說著甜言蜜語。久違的重逢，還有多少話語未能說？即使遺憾地成為骷髏，但那愛意仍存在。浪漫的氛圍漸漸取代舞會的歡騰。

　　那可不行，你們必須為我而舞。死神彷彿這麼說著，憤憤用力拉動琴弓。然而情侶們叭咂叭咂張合下顎抗議道，你不能干涉我們，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能夠再次親吻我的摯愛，別管我們，去拉你的小提琴吧。死神怒不可遏，可是隨即冷靜下來。它用哀痛的琴聲告訴它們，跳舞吧，盡情跳舞吧，否則在破曉之後，你們就沒機會再跳了。你們將會重回墓土，繼續躺在幽靜而腐敗的棺材裡，直到下一個萬聖節來臨為止。骷髏們想起那些寂寞的回憶，傷心得垂下腦袋，紛紛起身，來到死神身邊。

　　跳舞吧，盡情跳舞吧。

　　它們鬆開伴侶的手。開始大肆狂舞。幾乎失去舞步。它們不為什麼人而舞，只是為了自己。三百六十五天的等待，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它們遺忘所有，只是放肆擺動乾枯的四肢，踩踏柔軟的腐土。沒錯，就是這樣，拋棄愛情吧，盡管只關心自己。瞧啊，你們的私慾是多麼的美麗。死神狂聲大笑，享受著眼前骷髏亂舞的景象。擺動腦袋，擺動臀部，擺動手腳。骷髏們宛如喪失心智的患者，在那瘋狂之中瘋狂起舞。每當碰撞彼此，破裂的骨頭到處噴濺。它們挖起泥沙隨意亂灑。將捉來的鳥兒撕成兩半。把輕盈的同伴拋向天空，任其摔破頭骨。可以見到書籍、寶石、音樂盒、靴子、刀劍，各式各樣的物品在空中飛舞。陪葬的遺物就是為了這麼使用。死神如陀螺般原地旋轉，仰望夜空狂笑。跳舞吧，盡情跳舞吧。

　　第一道曙光升起。遠方傳來雞啼。

　　骷髏們化為粉末消失了。只剩下死神一人隻身立於墓場中央。

　　死神拉奏幾段孤獨的旋律。

　　然後，消失在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