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The QUEEN
「──所以我不是說過不要在現場抽菸的嗎、天野!」
吼聲未歇,一隻戴著白色橡膠手套的手便飛快扯下青年叼在唇角的香菸,用力往黃色警戒布條外頭拋去。
天野聰反應過來,「啊啊啊!」地怪叫著轉向菸頭飛行的方位,但旋轉的燃燒火光已經掉進柏油路面的積水裡滋一聲熄滅。
臉頰有些消瘦、不修邊幅地蓄著鬍渣的青年轉過來一臉哀怨地瞪著對方。
「你搞什麼啊,那可是最後一根……」
「你知道我在現場撿到的你的菸蒂都可以塞滿一整個寶特瓶了嗎?」
短髮修剪整齊,鑑識服更是穿得一絲不茍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細框眼鏡,毫不讓步地瞪著他。
「還是說你想被當成嫌犯丟進拘留所關個一天?我不介意親自訊問你。」
「等等佐佐木,你好像不負責訊問吧。」
「我可以為了你首開先例。」
天野刑事沉下臉瞪著已經認識二十餘年的老友佐佐木鑑識官,但沒幾秒就在後者銳利的視線中敗下陣來。
「……所以,屍體的狀況呢?」
「說不贏就扯開話題嗎……」佐佐木低聲叨念了兩句,轉身沿著電車站的階梯往下走。「算了。屍體在底下。雖然你早就不是菜鳥了,但還是建議你在看之前要稍微做一下心理準備。」
天野掀開布條鑽進去,跟著佐佐木往下走。「……那麼嚴重?」
佐佐木半轉過頭瞟他一眼,「看過就知道了。」
月臺上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電車還停在月臺邊。聽說的情況似乎是被流過鐵軌的血水給沾濕後造成短路而臨時停駛,當時屍體和第一發現者的那位少女就已經在這裡。
當然驚惶失措的乘客們早就被疏散完畢。
鑑識人員們在昏黃燈光下忙碌地來來去去,數位相機的快門聲啪嚓啪嚓地響個不停。一兩名鑑識員遠遠看見兩人便敬了禮,跟著又繼續去忙自己的事情。
天野轉動視線,看見角落包在大毛巾裡小口小口啜著熱可可,看來就是那位目擊者的年輕女孩,和身邊陪伴她平復情緒的女巡查。
從大毛巾底下露出來的黑髮至少長到膝蓋,皮膚蒼白得像紙一樣。天野又多看了她一眼,便加快步伐跟上一臉不耐煩地停下來等他的佐佐木。
靠近鐵軌的月臺邊緣用白色防水布覆蓋著某件物體。
「……就是那個?」
「如假包換。」
好像早知道他會這麼問的佐佐木毫不意外地回答。
白布旁邊站著隔壁區的刑事。
這座車站隸屬兩個轄區的正中央,雖然歷任市長每次都答應地方署會遷移會遷移,但往往直到任期結束還是一點動作也沒有。久而久之兩邊的署長們也放棄了,只好在車站中央訂了一條界線,左邊是你的右邊是我的──然而很不巧的是,那塊白布就這麼刺眼地蓋在界線的正上方。
「喲,這不是天野君嗎。」
年過五十還在隔壁區警署幹刑事的矮胖大叔村上先生呵呵呵地笑著打了聲招呼,緊接著從他背後傳來嘔吐的聲音。
「嗨,村上大叔。」天野側彎了下身體從村上刑事的肩膀邊探出頭去。「在招呼新人?」
「基本上是警部補啦。」村上回答,然後繼續呵呵呵。
「嘿──特考組嗎?」
天野眨眨眼睛,像是在看什麼稀奇生物似的望著蹲在旁邊不斷製造酸臭味的年輕警官。
側臉看起來還相當稚嫩,頭髮不長不短,因為嘔吐的關係被汗水沾濕所以有些黏在臉頰上,目測只比村上大叔稍微高一點。大概是吐得太專心而完全沒有注意到天野的存在,也沒有發現自己剛被用很失禮的方式稱呼了。
青年刑事重新站直身軀,轉向腳邊的白布。
下半部還保持著雙腿到臀部的形狀。看起來身材和村上大叔差不多。
天野一面想著同樣失禮的事情一面繼續觀察。繞著圓弧的布面到了下腹部突然整個向下凹陷成幾乎貼緊地面的扁平狀,散布著幾處不規則突起。皺褶的模樣能依稀看出向外翻開的肋骨、扭曲斷裂的脊椎和破碎的顱骨;白布外散落的部分被白色粉筆圈了起來,用塑膠牌標示著數字一到七,看起來都像是人類身體某處的碎片。
天野在七號牌旁邊蹲下,端詳著被粉筆圈起來的粗圓手指。
「吶佐佐木。」
「幹嘛?」
「這東西是鑽石對吧?」
佐佐木一腳朝他後腦勺踹下去,讓天野差點和那根仍套著鑽石指環的斷指親密接觸。
「好痛痛痛……你幹嘛!」
「我才想問你幹嘛。」佐佐木帶著可怕的表情站在他背後。「要不是規定兩邊轄區刑事都要看過一次屍體才能運走,我們早就收工了。現在你到底是要繼續浪費我們的時間然後被我踹下月臺呢,還是乖乖去看屍體?」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就是了好吧。」
天野垮下臉沒好氣地揉著後腦勺,認命地轉向防水布。
「真不想在剛吃完消夜的時候看這種東西……嗚哇。」
白布一掀開,比剛才更濃烈好幾倍的鐵鏽味隨即蔓延開來。
村上也收起笑容微微皺起眉頭,然後聽見背後的嘔吐聲再一次加劇。
血淋淋斷裂的腸子。
破碎的內臟,看不出來是胃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剩下一邊殘渣的肺葉。
斷成兩三節的脊椎,骨髓已經流出來乾硬地黏住地面。
胸骨不翼而飛。天野原先以為只是失去胸骨而左右散開的肋骨其實已經全部剩下約三分之一的長度,勉強和其中一塊脊椎連接著。斷面看起來不像是被折斷,反而像是被什麼大型野獸──老虎獅子之類的東西給直接咬碎的感覺。
他轉向頭部的殘片。
缺口的形狀依舊不像是刀具切割或棍棒毆打,而是和肋骨一樣被什麼給咬開、甚至撕扯下來而有些延展並向外翻捲著變了形。
除此之外就是漫過月臺往下流到鐵軌邊的膠狀黏稠鮮血。當然經過了這段時間也早已完全乾涸成暗紅色硬塊。
天野再次轉回下半身的方向,確認了腹部斷面的情況也如出一轍,才總算將白布蓋回原本的位置。
「喂──佐佐木,檢查完了喔……」
聲音到一半斷去。
村上大叔正在敬禮。
佐佐木雖然端正了站姿,臉上的表情卻明顯寫著不是很高興。
天野則錯愕地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一時之間忘了原本想說什麼。
然後──
「嗨。好久不見了呢,聰。」
「……妳哪位?」
*
「真是的。一般會忘記才兩年不見的人的臉嗎?」
車站外的路上。
天野和那名女子並肩緩步前進。由於時間已過午夜,路上行人寥寥無幾。兩人的身影在昏黃燈光下延長,腳步透過薄薄一層柏油踏出沉悶的金屬聲響。
突然出現在天野身後的女子名叫葛葉直羽。
他們的淵源恐怕要從十幾年前開始踏入警校那一刻開始說起,但對於天野來說稱之為『孽緣』或許比較恰當──曾經交往過一段時間,但因為太熟反而找不出交往的感覺而協議分手,然而兩人的關係似乎從初見面開始就沒有改變過。警校畢業之後天野踏入基層職場,葛葉成為特考組一路往上爬,年僅二十九歲就靠著優異的成績和正式辦案時的高破案率,很快地來到了警視廳特派管理官的位置──職階是警視。
即使年近三十,她還是個相當有魅力的女性。不如說隨著年紀增長反而讓她更多了些以往所沒有的特殊氣質。
據聞再過不久她也即將升任警視正,到時候要見上一面也許就更加困難了吧。
放任曖昧的思緒在腦袋裡亂轉,天野哈哈一笑。
「兩年不見,妳變了好多啊。」
「是嗎──?」葛葉吐出一口帶有薄荷味的Seven Stars煙霧,隨手一撥從馬尾兩側冒出來變成鬢角的過肩黑色長髮,半揶揄地瞄了他一眼。「你倒是完全沒有變,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基層都是這樣的。」天野隨口反駁,也點起一根菸。「所以,我們的管理官大人今天怎麼會大駕光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分區?」
「不是有嗎。」
葛葉停下腳步,半轉身掃了一眼車站的方向。「──那個。」
「……」
天野收起開玩笑的情緒,深深吸了口菸然後用力吐出來。
「所以那個東西跟你們警視廳現在手頭的大案子有關係?」
「原本沒有。」葛葉微笑。「高層看來就是一般的連續獵奇殺人事件,搞不好還跟哪裡的動物園不小心放跑獅子老虎結果沒及時回報有關係……直到同樣的事件發生在首相的女兒身上,呢。」
天野猛然回頭瞪著她。「首相的女兒也遇害了嗎?」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葛葉一貫帶著嘲諷、有些惡劣的笑容。
「──是兇手。」
「咦……?」
「我信任你的口風,所以把這件事暫時當成我們的秘密比較好。」葛葉捻熄燒盡的菸頭,重新點上一根。「首相的女兒成了事件的兇手。現場證據、目擊證人、包括當事人自己的自白都無庸置疑──雖然媒體方面的消息暫時封鎖住了,但即使以首相的權力也無從包庇自己的親人,於是麻煩就到了我們頭上。」
「等等……」
天野舉起手。一時之間太多的資訊讓他腦筋有些轉不過來,習慣性地壓著額頭思索半晌才將它們稍微串聯起來。
「這麼說,首相的女兒就是這一連串事件的兇手?」
葛葉露出看笨蛋的表情瞪他。
「我覺得就算她女兒再厲害也不可能同時犯下距離幾十公里的兩個區之間的殺人事件。況且本人現在還全身綁著皮帶躺在特區的特設療養院裡,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跑到這邊來吧?」
「……說得也是。」天野尷尬地抓了抓頭。「不過既然妳會親自跑到這邊來就表示……這兩件案子不是毫無關係吧?」
「那個就還在查證中囉。我這次過來算是先行探路──當然也加入了一點私人性質的造訪。」她眨眨眼,給了天野一個極具誘惑力的笑容,只是本人似乎毫無自覺。「總之就是先跟你們協調資訊共享,如果確認了那具屍體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萬一弄不好甚至還得把屍體運回警視廳交由我們那邊的法醫去二次勘驗。總之很麻煩。」
「……那妳應該去找佐佐木協調,而不是我。」
好不容易從那抹笑容的窒息感回過神來,天野悶悶地回答。「我只負責現地勘查,屍體的相關處理一向是交給鑑識官的──不,說來妳應該要去找我們課長或署長才對吧?」
「你在說什麼蠢話啊。當然是早就跟你們署長協調好了,而且是在我來到這裡之前。我不是說了還有私人性質的造訪嗎?」葛葉趨前戳戳他的胸膛,「意思就是順路來看看兩年不見的老朋友啊。」
──窒息感。
天野看著眼前明明即將邁入三十大關,卻依舊迷人而深具魅力的女性,而且面對他還是一樣毫無防備。
也許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直至今日他還是一樣對她抱持著與當年絲毫未變的感情。
也許現在正是機會讓她明白。
但就在天野打算衝動作些什麼的前一秒,映入眼角的銀色微光彷彿一盆冰水當頭澆下,讓他徹底地冷靜了下來。
葛葉左手的無名指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烈的尖叫聲自隧道直衝而上,在大街轟然炸開。
行人們紛紛錯愕地回過頭去。
天野同樣嚇了一跳,但也鬆了口氣。跟隨即恢復正色的葛葉對看一眼,一前一後地越過黃色布條重新回到地下電車站。
在那裡、
是碎濺地面散發出濃烈排泄物腥味與鐵屑味的腸子、
是不斷痙孿著從食道裡湧出血塊的女警。
斷裂的肉片牽連著絲狀組織,隨著咬合的下顎移動延展。
咀嚼的口腔發出刺耳的喀嘰、喀嘰、喀嘰。
長髮少女的雙眼木然。
黏稠血水散落在全身上下,染紅了蒼白的臉頰,將那頭漂亮的長髮沾黏成一塊塊。
現場的警察們還沒有人反應過來。
村上大叔的背後又傳來嘔吐聲。
一口都沒喝過的可可亞混著血水,將月臺染成紅褐色。
──嘻嘻。
笑聲。
少女掏挖著女警的身體。捧出柔軟的鮮紅的內臟。張嘴咬下。血花四濺。
──嘻嘻。
笑聲。
女警向外翻開的喉嚨和腹部,呈現著被大型動物撕咬的裂傷。
────嘻嘻、嘻……
笑聲溢散。
眾人直到這時候才發現。
笑聲的來源,是女警。
*
「……看來會變得很麻煩呢,這次的事件。」
總算有人反應過來將少女制服──說來其實也不能稱為制服,因為少女除了把那名不幸的女警吃掉以外,並沒有任何反抗的舉動。
只是在親眼見過那一幕之後,沒有人敢再和她單獨相處。
而戒菸戒了一段時間的佐佐木,也難得向天野要了根Lucky Strike點上。
「所以,那個女人找你幹嘛?」
天野愣了一下,才發現他指的是看見那一幕後變得心事重重,隨後就跟著押送少女的警車離開的葛葉。
佐佐木和天野打從國中就認識。
一開始不太合拍,但久而久之佐佐木也接受了他這種個性;跟著一起就讀警校直到畢業一起進入分區警署期間也遇過葛葉幾次,但不知為何不是很喜歡她。
「……沒什麼,就是為了協調案件來到這裡順路拜訪一下老朋友吧。」
「是嗎。」
「你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喜歡她啊。」
天野斜眼偷瞄了一下沒有注意這邊的佐佐木,還是決定開口。後者則是聳了聳肩。
「與其說不喜歡倒不如說不會應付吧。我對能力強的女人沒轍。」
「我覺得你只是想太多了。」
遠方的天空開始翻亮。
人工光源映出金屬般的死白。
柏油底下是鋼鐵打造的地基。
自大地移植而來的新鮮泥土。
為了讓人們產生這裡仍是傳統城市的錯覺,堆砌出樓房的鋼骨表面也塗上了薄薄一層混凝土。
再往上,是半永久式的能源循環系統。
足以過濾輻射塵成為新鮮空氣和水的濾淨系統。
最後,是將地表數百公里完全遮蔽的半圓形鋼鐵避難所。
──封閉式超大型維生建築CARCOSA(卡爾克薩)。
西元3286年。
人類最後的存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