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穿過彷彿無邊無際的草原以後,我們進入一片森林。根據凱爾手上的資料,異民族的部落就在前方。由於在前幾代傳教士的努力之下,他們已經受到上帝的感召,所以不會對我們產生威脅。凱爾是這麼說的。
入夜了。凱爾在一棵大樹底下停住馬車,我們決定今晚在這裡休息。凱爾四處尋找可用的柴火,我則留在根據地看守行李。
收集到足夠的柴火之後,凱爾很快地將火升起。原本陰暗的空間頓時明亮起來。火焰很愉快地燃燒著,木柴偶爾發出啪吱啪吱的聲響。凱爾從存放於馬車的箱子裡取出兩塊麵包,作為今天的晚餐。
「來,伯爵,你也吃一點。」
「喵~」
伯爵——也就是那隻跟我們同行的小黑貓。名字是凱爾取的——從我手裡接過一小塊麵包塊,很有興趣地舔了起來。
「話說回來,你是從哪裡撿到伯爵的?」
「並不是撿的,這傢伙是老頭子送給我的。」凱爾將一些柴火扔進火堆。
「教宗為什麼要送你貓?」
「伯爵是某位傳教士從異民族的村落帶回來的。這傢伙很有靈性。牠能透過意念接收飼養人的想法。而且,無論飼養人給予什麼樣的指令,只要是在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牠都能夠去執行。老頭子認為伯爵能夠幫助我,於是讓牠陪同我一起傳教。那天——我們出發的那一天,就是我命令伯爵待在巷子裡,並且散發身為貓的獨特魅力,藉此來吸引妳的注意,我才能這麼順利把妳迷暈。」
「你還敢說啊。直到現在,我對於這件事還是難以接受。既然你打算帶我一起去傳教,直接告訴我不就好了,幹嘛用這麼強硬的手段啊。要是迷藥有什麼副作用,害我的身體出現問題該怎麼辦?」
「話不能這麼說。當人即將進入某種陌生環境時,踏出第一步是最困難的。尤其像我們這樣從出生就一直住在城牆裡,突然要妳離開,妳一定會猶豫的。而那猶豫的時間,可能會讓我們的計畫失敗。我只好採取這個方式囉。」
「是這樣嗎……」我很懷疑。
「別說這個了。」凱爾拔出酒瓶的軟木塞。「天氣有點涼了,喝點葡萄酒取暖吧。」
「我要杯子。」
「沒有那種東西。」
「既然你把葡萄酒帶出來,就應該準備杯子啊!」
「雖然我有想到,但我實在沒那個時間。光是為了把妳塞進一個裝馬鈴薯的布袋裡,就花了我不少功夫。何況還要把妳扔進馬車。妳明明個子不高,也不算胖,可是為什麼這麼重啊?」
「什麼!?」
我無意識瞄了一眼自己的腹部……
「我、我才沒那麼重呢!一定是凱爾你力氣太小了。」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能夠單手舉起一頭牛哦。」
「你想說我比一頭牛還重嗎!?」
雖然我們離開了聖多帕洛,但我們之間的對話,似乎跟日常生活一樣,完全沒有改變。或許即使身在不同的環境,只要我們依然存有羈絆,管它是異民族的村落還是地獄的盡頭,這樣的相處模式仍舊會持續下去。
「吶,」凱爾將葡萄酒遞給我。「直接喝吧。沒有杯子也是沒辦法的事。這種氣溫不喝點酒,要是感冒就麻煩了。這附近可沒有醫生哦。」
「知道了啦……」我不太情願地接過酒瓶。
話說回來,自從展開我們的旅程,我意外發現到凱爾的另外一面。以前他是對於任何事情漠不關心的懶惰蟲。從來不做家事,平時老是待在家裡不願意出門。唯有碰到跟食物、酒、女人有關的情況,才會勤奮起來。
但在這幾天的旅行當中,凱爾三不五時就會拿油和布保養馬車、經常注意食物和飲水的存量,偶爾也會關心全體人員(他自己、我、伯爵、馬匹)的身體狀況。這麼可靠的凱爾,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是好事。我是這麼想的。在這個城牆外的世界,既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只有我們兩個可以互相依靠。那麼,如果不多做點什麼,要是遇上什麼麻煩,我們或許將會來不及應對。凱爾似乎也明白這一點,於是自願扛起大部分的工作。我想這就是「男孩」蛻變為「男人」的過程吧。
喝過酒之後,身體確實溫暖了。不過睡意也跟著冒出來。
「想睡了?」凱爾注意到我的睡眼惺忪。
「嗯……」
「那我們睡覺吧。」
「嗯……」
我和凱爾一同爬進馬車。伯爵也很有靈性地跟著跳進來,窩在一只木箱旁邊,捲起身子開始閉目養神。我和凱爾各別選了一個角落作為自己的床位。裝滿飲水的甕排列在我們兩個之間。睡覺時不能越過甕——這是我們漸漸形成的默契。
我蓋上毯子,打了一個哈欠。
不過正當我準備入睡,卻感覺到一陣震動。
又來了……
「女人……女人……」
凱爾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全身顫抖。他似乎已經習慣睡前必須抱著女人不可的生活了,使得他最近常常失眠。然而除了我之外,這裡沒有其他女人。儘管如此,凱爾卻未曾求助過我。
「你根本已經對女人成癮了嘛。」
「雪莉……潔西卡……芙蘭……南西……誰都好,快點出現在我的眼前……」凱爾像是對毒草成癮的瘋子那樣不停顫抖,嘴裡唸著各種女人的名字。
「明明我也是女人的說……」
凱爾忽視我的那種態度,讓我有點不甘心。好像我沒有女人味似的。當然這並不是吃醋,或者期盼凱爾能夠以另一種眼光看待我,只是……單純感到不甘心。
不過看著凱爾這麼痛苦,實在讓人覺得同情。或許我可以幫上一點忙。
於是我伸出手——
「凱爾,我的手借你吧。如果這樣能夠治好你的失眠的話……」
「啊啊……女人的手……」
凱爾凝視我的手,像是沙漠裡的迷失者見到久違的井那樣眼睛發光,連口水都流出來了。他默默伸出自己的手……卻在碰到我的前一刻,又突然收回去。
「不行,我不能這麼做……艾米絕對不行……」
「我、我哪裡不行啊!你瞧不起我嗎!?」
「總之,艾米絕對不行……」
凱爾轉過身背向我,把身體縮得小小的。依然顫抖著。我感覺得到他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慾望。或許我的好心反而是幫倒忙吧。於是我把手縮回來,躺回自己的角落。
「明明我也是女人的說……」
隔天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馬車行駛在樹林之間的小徑。許多我從未見過的鳥兒,在樹枝上鳴唱嬉戲。偶爾有狐貍或兔子竄過草叢。伯爵蜷縮著身子,趴在馬兒的腦袋上睡覺。馬兒並未對此表達任何意見,只是繼續默默進行牠的工作——步行。
凱爾啃著一塊乾麵包。最近的日子裡,我們能夠吃的就只有這個了。雖然也有一些煙燻培根和魚乾,不過這些打算用來跟異民族作交流(也就是「培根和魚乾送給你們,請不要殺我」像這樣的和平外交手段),基本上算是保命用品,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能吃。
「又是乾麵包……當初真應該帶一些乳酪的。」凱爾發著牢騷。
「你又來了。我們能夠像這樣吃著乾麵包,已經很不錯了。這世上還有很多人窮得沒東西吃耶。何況上帝不也說過:『飢餓來臨時,正是考驗之時』。當我們克服對於食物的慾望,就能克服任何困難。」
「上帝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祂不需要吃東西。」
「啊啊,又說這種褻瀆上帝的話!你這傢伙到底有沒有身為傳教士的意識啊!」
「老實說,我很懷疑上帝的存在。」
「既然如此,你當初為什麼進入修道院?或者乾脆離開教會不就好了。」
「還不是老爸送我進去的。說什麼『在大雪天被拋棄在雪地裡的嬰兒,卻能有幸活下來,並且成為我的兒子。凱爾,這一定是上帝的祝福。你應該侍奉上帝。』……只因為這樣就把五歲的我送進修道院,害我只能讀書,沒辦法出去玩。老爸死掉之後,本來我有離開修道院的打算,不過我的青春已經付諸給聖典之類的東西了,如果就這麼放棄實在很不劃算。」
凱爾是個孤兒。被親生父母拋棄了。當時是下著雪的寒冷冬季。還是嬰兒的凱爾躺在一個竹籃裡。在這種情況下,尋常的嬰兒根本活不過一天。可是當凱爾的養父發現他時,凱爾卻依然活蹦亂跳的。經過醫生的檢查,只得了一點小感冒。我認為凱爾的父親說的很對。這無疑是上帝的祝福。
然而,凱爾卻不信任上帝——
「什麼上帝的祝福嘛。既然上帝如此慈悲,現在不如送我一塊乳酪吧。那樣的話我就會完全地相信上帝。」
「又在說這種傻話……」
咻——啪!
突然地,一支飛箭從天而降,正好射中凱爾身旁的駕駛座。
「喂!搞什麼!」凱爾對著天空吶喊。「我要的是乳酪,不是箭!」
「你白癡啊,我們遭到攻擊了啦!」
此時,從草叢裡隱約發出細碎的腳步聲,以及人的說話聲。接著便聽見幾聲「咻!」,數量不明的箭朝我們射了過來。有的貫穿棚子,有的插在馬車的木板上。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嚇得尖叫起來。「現在該怎麼辦!?」
「當然是逃走啊。」
凱爾大力甩下疆繩。馬匹嘶嚎一聲,然後開始狂奔。我透過棚子被箭貫穿而留下的小洞,查看外面的情況——樹林裡出現一些迅速的身影。他們幾乎跟我們的馬車平行。也就是說,他們的速度跟我們相當,甚至比我們快。
「糟了,凱爾,他們騎著馬!我們逃不掉的!」
「不過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有逃走了。」
「難道沒有什麼武器可以用嗎!?」
「沒有。」
「啥!?」我幾乎不敢置信。「外面的世界這麼危險,居然沒有攜帶武器?你在想什麼啊!」
「就算帶了那種東西,我也不會用啊。」
仔細想想,凱爾確實不擅長打架。在聖多帕洛時,一些看他不順眼的小流氓,經常找凱爾的麻煩。雖然凱爾老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彷彿任何敵人都傷不了他,但最後都被修理得很慘。好幾次都是由我幫他清理傷口,才不致於在這麼漂亮的臉上留下疤痕。
「那我們……我們只能等死嗎……」
「不,我有辦法。」凱爾一邊控制疆繩,一邊對我說:「根據教會給我的資料,我們現在前往的第一個目的地,是一支以耕種維生的異民族部落。他們的生活相當原始,不過在傳教士的影響之下,漸漸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社會制度,以及基本的抗敵力。」
「那又怎麼樣!」
「這附近只有這一支異民族部落。也就是說,正在追我們的這些人,並不是異民族。」
「什、什麼意思?」
「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們應該是山賊。」凱爾語氣冷靜地說:「按照聖多帕洛王國的法律,一旦犯下重罪就會被判死刑,但依照情況不同,刑責會減輕。僅次於死刑的懲罰,就是驅離國境。他們大概跟我們一樣,曾經也是聖多帕洛的市民,卻逼不得已成為山賊,襲擊行經這片森林的旅人。」
「那麼,如果我們求饒,說不定……」
「笨蛋。」凱爾立刻反駁我的想法。「雖然同為聖多帕洛的市民,但他們早就忘記『和平』怎麼寫了。妳想想看,他們遭到法律的制裁而被驅離國境,成為山賊,肯定對聖多帕洛懷有仇恨吧。如果照妳說的,天真地告訴他們『我也是聖多帕洛的市民哦~』,我們一定會被吊起來活活烤死。」
「唔……既然這樣,你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度過這次的難關?」
「妳看。」
凱爾將一份地圖拿給我。
「就在前方不遠處,有一座吊橋。只要穿過那座吊橋,就能抵達異民族的部落。一來我們可以得到異民族庇護,二來我們可以破壞吊橋,阻止山賊的追擊。」
「哦!原來如此!」
山賊似乎打算繼續跟我們保持平行,他們不斷放箭,試圖攻擊駕駛馬車的凱爾。凱爾一邊注意飛箭的來向,一邊控制馬匹的方向,難得露出專注的神情。我呢?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只能繼續俯在車板上,躲避箭的攻擊。
看見出口了!依照地圖顯示,只要穿過這片森林,就能看見吊橋,到時候就安全了。隨著我們距離出口越來越近,陽光就越刺眼。
終於,我們穿過森林,來到寬敞的草地上。
「成功了!」
但是——
「為什麼!?」
雖然我們如同先前預料的一樣,看見能夠保命的吊橋出現在我們眼前,然而吊橋早已毀損。橋面破舊不堪,麻繩也斷了好幾條。也許勉強可以徒步走過,但是裝滿貨物的馬車絕對過不去。
「可惡,真倒楣。」
「凱、凱爾,你可別告訴我,你打算直接衝過去吧?」
「這是唯一的辦法。」
「不行不行不行!會死掉的!真的會死哦!」
「在這個時刻,最適合做的——」
凱爾再度甩下疆繩。
「就是禱告。」
馬兒再度增快速度,往損壞的吊橋直直狂奔。我合起手掌,在心中不斷默禱。卻怎麼樣也無法平靜下來。凱爾的表情依然不變,他始終專注於馬匹的操控,似乎完全感覺不到恐懼似的。
說時遲那時快,馬車的輪子碾上吊橋的橋面。
底下傳來木板的破裂聲,麻繩開始吊裂而到處亂甩。吊橋快要崩塌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糟了。」
凱爾從箱子裡取出鐵鎚,硬生生敲斷連接馬匹的木桿,並且放開疆繩。馬兒順利從車輛的束縛裡解脫,繼續往前方奔馳。
但就在這個時候,馬車底下的橋面,由於承受不了重量,終於崩塌了。
「這樣,馬兒就能保住一命了。」凱爾放心地呼出一口氣。
「我們呢!?我們正在下墜啊!」
「伯爵!」
凱爾大喝一聲。本來在馬兒的腦袋上睡覺的伯爵(這種情況下居然還睡得著!?)隨即醒了過來。牠似乎收到了什麼命令,從馬匹的腦袋跳開,飛躍在半空中。
凱爾將綁在馬車上的繩子(本來是用來固定箱子的)拋出去。伯爵精準地用嘴接到繩子,接著牠將木板殘骸當作跳板,在那其中靈活地跳躍。很快地,伯爵抵達石壁邊,並且放開嘴裡的繩子。
繩子勾到一塊突出石壁的巖石,馬車因此停止下墜。但緊接而來的,就是我們即將隨著鐘擺方向,往堅硬的石壁直直撞過去!
「哇啊啊啊——!」
這時,凱爾飛撲過來,將我的身體抱進懷裡。
砰!
馬車迎面撞上石壁,車板和棚子都爆開了。木板的碎屑在我們身邊噴散開來。箱子和甕就這麼滾落下去,摔落在底下的山谷。此刻,我們的馬車宛如一塊破布,靠著一條繩子懸掛在石壁邊。
凱爾一手緊抱著我,一手攀在如今變成垂直方向的駕駛座。我們的腳下是懸空的。現在只要凱爾放開手,我們都會跟箱子和甕一樣變成碎片。
「艾米,妳沒事吧?」
「我沒事……啊!凱爾,你流血了!」
凱爾的額頭流下一條鮮紅色的血。
「這沒什麼大不了。我還有很多。」
「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此時,山賊的身影出現在峭壁上方。我以為他們打算朝懸在石壁上動彈不得、彷彿箭靶似的我們繼續放箭,但出乎我的意料,山賊看了我們一眼,居然轉身離開了。
「他們為什麼放過我們?」
「他們的目標是食物和水。現在那些東西已經掉下去了,也就失去攻擊我們的理由。」
「這樣啊。」
也就是說——
我們活下來了。
由於石壁的傾斜角度難以往上攀爬,我們決定前往下方的山谷。凱爾讓我趴在他的背上,然後慢慢攀著巖石往下爬。比起一般的男人,凱爾的力氣很小。他能夠辦到這種事,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凱爾,你是不是變壯了?」
「整天吃什麼乾麵包,怎麼可能變壯嘛。」
「你明明搬一張桌子都嫌累,現在卻……」
「也許是因為現在是危及時刻吧。再說,如果我不振作一點,誰能安全地把妳帶下去?」
「嗯……」我抿起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我的臉埋在凱爾的銀色長髮裡。這傢伙明明是男人,幹嘛把頭髮留這麼長,甚至比女孩子的還漂亮……真是讓人嫉妒。我抱著凱爾那一對比我寬上許多的肩膀。堅硬的肌肉摸起來怪不可思議的。女孩子的身體根本沒有這種程度的肉。
凱爾身上那股特有的、專屬於凱爾的氣味,不斷襲向我的鼻子。我已經很熟悉這股氣味了。雖然稱不上「香」,不過聞起來就像土壤一樣讓人安心。無論長相、身材還是氣味,凱爾的身體是如此的完美。或許凱爾打從一出生,就註定受到女孩子的歡迎吧。
「話說回來,凱爾,昨晚你為什麼拒絕牽我的手入睡呢?明明已經抖成那樣了……」
凱爾需要抱著女人才能安心入睡。簡直就像小孩需要專屬的毯子一樣。我的手,雖然不算是多麼漂亮的手,但至少是女人的手。我並不介意暫時借給他。遭到凱爾的拒絕,我反而有點失落。
「因為妳是艾米。」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不懂凱爾的意思。但是……
在我體內的這股悸動,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