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結果，凱爾終究還是答應了。
教宗的話語似乎引出了凱爾心中的某股慾望。就我對凱爾的認識，他是絕對不會聽從任何人的指點或是引導。他總是這樣我行我素，好像世界就該為他運轉似的。凱爾這次的妥協讓我很驚訝。教宗不愧是教宗。
那天，教宗順利說服了凱爾之後，便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了。教宗前腳剛走，母親就急急忙忙出門，將這件消息告訴鄰居們。「凱爾成為傳教士了！」消息越傳越廣，直到城牆的盡頭，甚至城牆之外的伐木工小屋也知道了。
這立刻引起兩派人馬正反兩立的聲浪。一派是看不慣凱爾平日作為的人（其中大多是聖職人員），他們認為凱爾根本沒有資格擔任傳教士，對於教宗的委任，他們感到相當不滿。雖然是這樣，但也僅止於此，並沒有進一步激烈地表示反對。畢竟這可是除掉凱爾這個禍害的大好機會。對於凱爾即將前往未知國度這件事情，他們全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態。
另一派，則是大力支持凱爾的女子軍團。「雖然凱爾的離開實在讓人感到遺憾，不過，像凱爾這麼出色的人，一定能夠完成這份工作，平安回到聖多帕洛！」、「就是說啊，凱爾。你不需要理會那些牧師或執事的閒言閒語，他們只是在嫉妒罷了。」、「等你回來之後，請一定要跟我結婚！」、「妳在說啥！？凱爾的新娘是我才對！」、「妳說什麼！？」……然後，如同往常一樣，爭風吃醋的戲碼展開了。
至於教會的態度，可以說是曖昧不明的。他們並不同意這項決定，卻又必須尊重教宗的意思。只好帶著「看著辦吧」的想法，平淡地看待這件事。
我呢？
老實說，當我得知凱爾即將成為傳教士，並且離開這個國家，前往別的世界時，我的心情混亂得好像有一團打結的東西在體內滾動著。我當然希望凱爾能夠勝任傳教士，畢竟這是無上的殊榮，以他的朋友立場，我確實應該祝福他。
但是……
我很害怕。凱爾說不定再也回不來了。
雖然凱爾受到教宗的認同，我也認為凱爾擁有足以度過任何難關的實力，可是一想到我們曾經共度的日子，那些歡笑和爭執，也許即將成為永遠的過去，我……我捨不得。我希望未來的生活中，也有凱爾的影子。我不想失去凱爾。
明天就是歡送儀式的日子。市民們將會聚集在教會前，為凱爾送行。母親為了這個，儘管已經過了午夜，現在仍在客廳裡縫製凱爾的牧師袍。母親對待凱爾，就好像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凱爾成為傳教士這件事，一定讓她感到無比的歡欣。
我躺在床上，怎麼樣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我和凱爾過去經歷的種種回憶。我想要抒發一下情緒。但我不想麻煩疲倦得頻頻揉眼睛的母親。於是我離開臥室，來到凱爾的房門前。
咚咚。我輕敲兩下。
「進來。」
我推開房門。就看見凱爾坐在書桌前，閱讀著紙稿。
「你在看什麼？」
「教會送來的資料。裡頭記載了鄰近聖多帕洛的異民族村落，另外還有這些異民族的習性以及不可觸犯的規矩。」凱爾拿了一份交給我。「據說光是這些村落，就讓不少傳教士犧牲了。這些都是寶貴的資料。是用他們的血換來的。可別弄破囉。」
「我才沒那麼粗心呢。」
我稍微讀了一下。記載的內容相當詳細，看得出來撰筆人曾經親自踏入那些村莊，用自己的眼睛目睹那裡的景象，用自己的嘴跟異民族溝通。以前，我曾經湊巧聽到修女們的對話。她們說，傳教士在這個村莊完成傳教工作之後，便會立刻前往下一個村莊。這是相當緩慢的行程。異民族大多排斥外人，為了建立起彼此的信任，傳教士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與時間。但如果失敗，失去的就是性命。
凱爾，是不是也會……
啪答。我手上的紙稿突然多出一個圓點。接著又一個、又一個。
「咦……啊！糟糕！」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那是自己的眼淚。為了不弄髒珍貴的資料，我趕緊用自己的袖子擦掉那些痕跡。
「妳在擔心我嗎？」凱爾從我手中接過資料。
我沒有回應。只是抿著嘴，強忍眼淚。
「根本不必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雖然不敢保證一年或兩年，但總有一天絕對會回來。」
凱爾摸摸我的頭，試著安慰我。我們兩個年紀相同。平時我就像他的姊姊一樣囉嗦這個囉嗦那個，凱爾則像個沒用的弟弟繼續到處替我找麻煩；然而，當我的心情陷入低潮時，凱爾轉而換上成熟的樣子，像個可靠的哥哥似地安慰我，我則會完全地依賴他。
凱爾的手，好溫暖……我真的不想失去這個可以放心依賴的溫度。
「凱爾，我寧可你繼續留在這裡，在修道院惹是生非，把母親給你的零用錢拿去妓院花用，或是到處欺騙女人。就算老是替你收拾爛攤子，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你能夠好好活著……然後——」
——永遠陪在我身邊。
我沒能說出口。喉嚨已經哽咽得沒辦法發出聲音了。
凱爾那雙瀰漫著溫柔的眼睛，像是要把所有的溫暖傳遞給我似地看著我。
「既然這樣……」
他突然向我靠近。我縮起肩膀，無意識地閉上眼睛。但我以為即將發生的那個情況並沒有發生。凱爾只是將他的臉湊近我的耳邊，並且向我低語：
「我有個好主意。」
「啊？」
凱爾並沒有告訴我那個好主意究竟是什麼，「時間不早了，快去睡吧。」接著便把我趕出臥室。
在說出心裡話之後，加上凱爾的安慰，我的心情緩和許多，睡意也跟著撲過來。「好主意？這傢伙一定又打算亂來……呼哈……」我回到房間，躺上床，很快就進入睡夢中。
隔天早晨，太陽才剛從城牆邊冒出來，街道上已經瀰漫著一股慶賀的氣氛。
自從上一批傳教士全軍覆沒之後，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教會已經好久不曾派過傳教士了。好不容易終於出現新的傳教士，國王陛下對此感到非常高興，於是下令，無論如何非得把歡送典禮辦得像豐收祭一樣熱鬧。這讓整個王國忙碌起來。家家戶戶的屋簷或窗戶掛滿繽紛的彩帶。由樂隊和皇家儀隊組成的遊行隊伍在街上到處徘徊，散播熱鬧的種子。沒有商家營業，這種情況下根本沒心情做生意，所有人從一大早就開始喝酒跳舞。他們似乎打算以這種狀態持續到晚上。
我穿著母親新縫的洋裝，來到教會所搭建的舞臺前。距離儀式開始之前還有一點時間。不過我打算提早來佔位子，這樣一來，在大夥迎送凱爾走出城牆的行程中，我能夠盡量靠近凱爾。
不光是我，那些女人——我稱她們為「凱爾的準新娘俱樂部」——也各別站在舞臺附近。她們的想法跟我一樣，也打算佔據最有利的位子。她們互相瞪視自己的競爭對手，空氣之中彷彿出現電光石火，隨時都會引發戰爭似的。這股危險的力場讓不少路過的人退避三舍，漸漸地沒有人敢再靠近舞臺。
突然，其中一個女人將視線轉向我，其他女人也跟著這麼做。
「她不是那個……」
「沒錯，她就是跟凱爾住在一起的那個女人。」
「哼，醜巴怪。」
「這種平庸的女人憑什麼……」
本來「凱爾的準新娘俱樂部」還在互相瞪視，現在她們居然團結起來，悄聲說起我的壞話（雖然我都聽見了）。我就像誤闖戰亂現場的平民老百姓，被所有的刀槍指著鼻子。
還是暫時離開吧。她們的眼神太銳利了，像是要把我的皮活活剝下來似的。我背向她們，走進一處陰暗的巷子。我坐上不知道用來裝什麼的木桶，從女人們的群體瞪視中解脫。到這裡就安全了。我放鬆地呼出一口氣。
喵——
這時我發現，就在木桶的旁邊，有一隻小黑貓蹲在那裡。
「唔哇～～好可愛～～」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牠的腦袋。小黑貓並沒有反抗，只是用牠那雙閃閃發光的麥色眼睛盯著我，尾巴輕柔地晃來晃去。
突然間——
「！」
有人從後面捂住我的嘴。手上拿著類似布的東西。我聞到一股充滿不祥的藥水味。
是誰？難道是「凱爾的準新娘俱樂部」其中的女人，看不慣我跟凱爾之間的同居關係，決定將我除去？或者……對了，這個小巷子的前方就是本地黑幫的根據地。後面這個人可能是他們的成員。可是他們為什麼這麼做？難道是我毫無防備地隻身待在這種陰暗巷子裡，打算對我不利……
「唔嗚！嗚嗚————！」
我試著用力喊，但因為被捂住嘴的關係，發出的聲音輕得像是鳥兒的腳步聲。
這樣下去不行，這樣下去，我會……
漸漸地，腦袋開始暈眩起來，我失去所有的力氣，甚至連支撐眼皮的力氣都沒了。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中斷之前，眼前浮現了凱爾的臉。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凱爾轉頭向我微笑，然後往黑暗的方向走去。
我說，凱爾，別去。你不知道前方有什麼。
「但如果我不去，我永遠不會知道。」凱爾這麼對我說。
我想將他拉回來，可是雙腳卻動不了。
凱爾離我越來越遠。身影越縮越小。
我使勁大哭大叫，但凱爾始終沒有回頭。我感覺到，凱爾就要消失了。
就要消失了……
「凱爾！」
我醒了過來。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我稍微四處環顧，隨即發現自己身在一輛搭棚子的馬車裡。我的身邊放著各式各樣的箱子和甕，以及一隻小黑貓——就是我在小巷子遇到的那隻。牠蜷縮成一團，看起來正在睡覺。
怎麼回事？這裡是哪裡？這輛馬車打算帶我去什麼地方？我看向駕駛馬車的人——
那是凱爾。
身上穿著雪白的牧師袍，以及紅色滾邊的披肩。這是聖職人員的正式服裝。我第一次見到凱爾穿上它。如瀑布般滑落下來的銀色長髮，隨著顛簸搖晃著。陽光在他的臉頰映上瀏海的陰影。
「凱、凱爾？」
「嗯？」
「你真的是凱爾？」
「我也只能是凱爾啊。」
「歡送儀式呢？」
「早就結束了。」
「等等，那個人呢？把我迷暈的那個人去哪裡了？」
「就在你面前啊。」
凱爾指指自己的下巴。
「是你把我弄暈的？」
「沒錯。」
「為什麼？」
「嗯……怎麼說呢……總覺得唯有這麼做，才能萬無一失把妳帶出來。」
「帶出來？什麼意思？」
「妳看看後面吧。」
我小心翼翼爬到凱爾身坐的駕駛座，攀著棚子保持平衡，看向馬車的後方——聖多帕洛就在那裡。高聳雄偉的城牆，矗立在一片草原上。由於距離遙遠的關係，已經幾乎快要看不見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們現在在哪裡！？」
「外面啊。」
「外、外面？你是指……城牆的外面？」
「也只能是城牆的外面啊。」
「……」
等等、等等。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先把情況搞清楚……這裡是城牆的外面，聖多帕洛正在我們的後方……今天是凱爾成為傳教士並且正式出發的日子……而我現在跟凱爾共乘一輛馬車……
不會的，凱爾不會這麼做的。雖然這傢伙有點少根筋，但應該不致於做出這種違反規定，又有可能害自己的青梅竹馬深陷危險之中的蠢事吧。就算是凱爾，也是有常識的。沒錯，現在這個情況絕對不符合此刻在我心中浮現的不祥預感。一定是我誤會了。嗯嗯，沒錯沒錯。
為了安心下來，我決定確認一下。
「凱爾……」
「嗯？」
「你該不會打算帶我一起去傳教吧？」
「是啊。」
果然如此啊啊啊啊啊——————！
「你、你在想什麼啊！？」我激動得抓住凱爾的衣服後領。「為什麼要帶我一起去！？要死你自己去死！」
「喂喂，昨天晚上明明是妳哭著對我說：『凱爾～人家捨不得你離開啦～好希望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哦～』所以我才好心把妳帶出來的耶。」
「我哪有說過那種話！？等等，難道……這就是你所說的『好主意』？」
「是啊。」
「好主意個屁啦！開什麼玩笑！我只是見習修女，也沒有被派任為傳教士，怎麼可以跟你一起傳教呢？況且城牆外面佈滿危險，到處都是毒蛇猛獸，最要命的就是那些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的異民族！我可是纖細又柔嫩的弱女子耶！要是你害我少了一條腿，你要怎麼賠我！？」
「大不了把我的腿鋸下來給妳嘛。」
「我才不要！」
不行了……這個大笨蛋，居然真的幹出這種事情……
我不禁流下悔恨的眼淚……昨晚的我到底在想什麼？早點上床睡覺不就沒事了，幹嘛還跑去凱爾的房間哭訴，讓他誤會我想跟他一起去傳教……現在可好，這輛馬車正行駛在通往未知國度＝死後世界的道路上。
再見了，母親。再見了，朋友們。再見了，凱爾的準新娘俱樂部。再見了，聖多帕洛。
再見了，我的青春……
「艾米，別這麼愁眉苦臉的嘛。」
「你以為是誰害的啊！？」
「妳看。」凱爾指向前方。「那裡除了草原的盡頭，什麼也沒有。」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那裡什麼也沒有……」我抽抽鼻子，發出憤怒與後悔相交的狼狽聲音。
「這是我們第一次來到城牆的外面。」
「嗯……話說回來，確實是這樣……」
「除了獵人、伐木工、礦工之類的特殊職業人士，聖多帕洛的百姓們幾乎不曾踏出城牆。畢竟沒有那個必要。聖多帕洛什麼都有。豐盛的食物，穿不完的衣物，每個人都過著和平的生活，於是安逸地待在城牆之內。不過，城牆的外面呢？對於從小生活在城牆之內的我們而言，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我們一點概念也沒有。」
凱爾拿起一瓶葡萄酒，就著瓶嘴喝了一口。
「外面的世界，妳應該也幻想過吧？」
「嗯……」
「現在，不就是幻想成真的時刻嗎？」
馬兒踏著節奏穩定的步伐，往草原的盡頭直直前進。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開闊。我遙望遠方，不知怎麼地，在聽過凱爾所講的話之後，感覺心情突然放鬆許多。看不見任何由建築物形成的陰影，陽光毫無阻礙地灑在草原上。在聖多帕洛的街道所感受的風相當混亂，但在這裡，風的流動非常直爽。兩個世界，為什麼會相差這麼多呢？
對了，這裡沒有城牆。
一望無際的空間。馬車確實地前進著，卻又好像靜止不動。晴朗的天空澄淨得像是湖水。底下的草隨風搖曳。
好棒的地方。而且似乎沒有什麼危險。反而讓人感覺輕鬆。
也許——我是說也許——跟凱爾一起前往外面的世界探險和傳教，似乎也不壞。
「……嘛，既然你希望我陪你，也不是不行啦。」我盤起手臂，背靠著棚子。「不過事先講好哦，遇到危險的時候，你一定要好好保護我。一滴血也不可以從我體內流出來。」
「嗯？不過妳每個月至少都會流一次血吧。」
「你……！」
我的臉瞬間發燙。這傢伙為什麼會知道女孩子那方面的私密事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會保護妳的。就算犧牲我的性命，我也會保護妳。」
「那可不行。如果你死掉，誰來護送我回到聖多帕洛啊。」
「化為幽靈之後，還是可以繼續保護妳。」
「不要。」我果斷拒絕。「我怕鬼。」
「好吧，看來我只好盡量活下去了。」
「那還用說。」我忍不住微笑起來。
於是，我們的旅程開始了。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