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肅正剛凜的百草谷這幾日氣氛十分輕快熱鬧。
那一天,一隻青深藍淺的大鳥呼嘯著巍然降臨,曾經參與不久前流月城之役的兵將們隨即認出牠正是載負那制勝關鍵四人的妖獸鯤鵬,此刻乘在牠背上而來的,就是定國公之子樂無異,以及他另兩位無名戰友──阿阮不消說,夏夷則的真實身分自是保密到家,就連認出他的將軍在吃驚之後,都戰戰兢兢地協助他隱瞞皇子身分。他們三人在離開長安之後隨即前往夏夷則亡母的故鄉明珠海弔念,接著便前來探望被罰三年不得出谷的同伴聞人羽。
此番來訪引起偌大騷動,只聞其名而不曾見過其人的天罡們對他們百般好奇,谷中奉三人為上賓,除卻機密重地外,特別允許他們自由行走。將軍準了聞人羽一日假,讓她與同伴好好一聚,為其導覽谷中景物。
樂無異嚮往百草谷墨者已久,一見各式各樣的軍用農用偃甲便喜得上竄下跳,聞人羽特別將他引見給鉅子,幾日來除了吃飯睡覺難見他人影,都黏在鉅子和其他墨者身邊鑽研偃甲去了。
百草谷中花草繁茂,野樸自然,阿阮向來喜愛花草樹木,夏夷則陪著她在谷中散步玩耍,百般歡愉自得。而他倆面貌俊美昳麗,氣質出眾,所到之處沒有不引起谷中男女癡凝佇望的,簡直便是活生生的移動景色,若非一向結伴共處,舉止親暱顯見互屬,怕是要引起谷中難見的緋色風波。
鯤鵬小黃──饞雞,亦是十分愜意,牠那日化為龐然鳥形,一來就將谷中豢養的獵鷹嚇了個鷹飛狗跳,過後竟還懂得變回小鳥原形撒嬌賣萌裝可愛,竟就成了鷹群呵護的小小嬌客,著實令人稱奇不已。
聞人羽尚有訓練新兵的職務在身,她和同伴間的相處亦不是非得時刻綁在一起不可的黏膩,是以頭一日過後他們便原地解散,各有去處,只在黃昏之後她下了職崗,四人才聚在一處用飯閒聊。
她一直很喜歡這樣雖非朝夕相對、卻又牽絆若深的情誼,不過今晚務必私下見無異一面,因為明天他們便要走了。聞人羽看向擺在她床角的雄金麒麟,英氣下不失女子秀麗的俏臉不禁抹上微笑,忍不住拉開桌屜,裡頭收著她一些重要物事,當中有早前無異送的華勝,還有這次他從明珠海帶過來的寒玉珊瑚簪。她細看了會兒,收妥了打開房門欲出,卻訝見門外立著一人。
「無異,你怎麼在這裡?」
門外的樂無異放下舉在空中的手,咧出一口朗笑:「我正要敲門喊妳呢,這麼巧。」
「正好我也要找你。」聞人羽笑著將門闔上,「走,找個地方坐坐吧。」
夜幕已下,除了巡邏站崗的哨兵外谷徑一片幽靜,兩人極有默契,來到屋舍後頭小靜池處並肩落坐,不遠處草叢間繚繞著點點螢火,耳邊此起彼落的蟋蟀鳴叫,好一番夏夜榮景。
「夷則和阮妹妹呢?」聞人羽問。
「我也沒見到,不過大概是去看妳們谷中叫冠月木的那棵大樹了吧。」樂無異道:「仙女妹妹說那棵樹上頭還有神農殘留的靈力,她一靠近那樹便舒服得不得了,所以老愛在那兒逗留。一到晚上那些樹葉會發出螢紫霧光,仙女妹妹可喜歡了,這幾日一到晚上就拉著夷則去妳們『歸去來兮』石那兒瞭瞰,一坐就是個把時辰,這會兒不消說,肯定八九不離十。」
「……是『魂兮歸來』石。」聞人羽默默地糾正他。
「呃,也差不許多嘛。」
聞人羽習慣了他在偃術之外的不拘小節,倒不如何生氣,念及阿阮現今情況,卻是真心憂悵。
為了對付礪罌,阿阮不惜調動劫火,致使靈力激劇耗損,而她一旦耗失全部靈力,將會變回露草原形,不復如今記憶。他們來的第一天阿阮便曾雀躍地向她提及冠月木上殘餘的神農神力讓她感覺到孺慕懷念的溫暖,身子也因此輕靈不少,她驚喜之餘私下去向將軍說明阿阮和神農的關係,以及其靈力漸失的情形,懇求將軍讓阿阮能可自由通行禁守冠月木的駐崗,以便其就近接觸。
將軍念及他們為蒼生所付出的大義之舉,加上夏夷則以皇子身分相託,便爽快地首肯了這樁請求,於是這幾天夏夷則和阿阮待得最久的地方,便是冠月木左近了……或者說,是夷則有意無意哄著喜愛四處看看的阿阮多親近冠月木,盼此樹能對她身子多有助益。他對阿阮的疼惜憂心,聞人羽和無異又怎會看不出來?正因為看出來了,他們才更加識相地不去打擾夷則和阿阮的獨處。
「希望冠月木能夠讓阮妹妹的情況好一些。」聞人羽愁然輕喟。
「……夷則說,離開百草谷後,他就要帶著仙女妹妹四處去尋訪能夠令她延壽的方法了,」樂無異嘆道:「也不知這一分別,要多久之後才能再見面,到時候仙女妹妹……」搖搖頭止了口。
縱是軍中生活令她看淡了生死別離,聞人羽仍覺淒愴。她吐出一口長氣,順了順心情,改而問道:「那你呢,離開百草谷後就要出發去西域了嗎?」
樂無異點點頭:「是啊,我跟家裡說好了,老爹和娘親都很贊成我的決定,狼王那兒我也聯繫好了,他會在捐毒遺跡等我過去。」
聞人羽笑道:「那很好啊,你可要好好幹,別讓謝衣前輩失望啊!」
「那是自然,還用得著妳說?」樂無異大拍胸脯,一臉豪氣干雲。頓了頓,略清了一下喉嚨道:「喂,那個啥,我說……三年後妳的懲處就期滿了是吧?」
「是啊。」
「三年後我多半還在西域,到時候妳……嗯……」搔了搔頭,腆著臉有些不知如何說下去。
聞人羽微笑接下話:「三年後我就出谷西行,沿路打聽你的風評,要是你跟著狼王那幫馬賊為非作歹,見面的時候我就直接繳了你的械,綑你回官府聽候發落!」
樂無異眼睛一亮,高興得得意勁兒都湧了上來,叉腰一抹鼻子樂騰騰地道:「怕妳不成,放馬過來!準教妳沿途拜服本偃師的大好作為!」
聞人羽睨了他一眼,「都還沒上路呢,神氣什麼啊,笨蛋!」
樂無異嘿嘿一陣傻笑,看著聞人羽一貫未加以打扮的簡單裝束,唔了一聲道:「對了聞人,我送妳的那支寒玉珊瑚簪呢?」
「在我房裡,怎麼了?」
「妳能不能去取了來?」
聞人羽不明所以,仍點頭道:「哦,好。」起身回房去拿,樂無異要過了把玩。
「我在明珠海看到這簪子,覺得很適合妳,怎麼妳不喜歡嗎,怎不簪上?」
「不,我很喜歡的。」聞人羽連忙澄清,靦腆著撥了撥鬢髮道:「只是我沒有能夠搭配的衣服,想著以後有機會再戴……」
「跟那有什麼關係,妳現在這樣子就很合適了。我娘說女孩子要好好打扮,好看的女孩子更要多多打扮自己,弄得漂漂亮亮地自己心情就會好,別人看著也歡喜。」
聞人羽臉蛋又泛起桃紅,「我們軍中大家都穿軍袍勁裝,誰來打扮,又打扮給誰看?」
「我不就在這兒嗎,當然是打扮給我看啊!」
樂無異一番直率發言嗆得聞人羽耳燒頰燙的,羞窘得脫口道:「我、我才不……誰、誰要打扮給你看!」
「妳不打扮也沒關係,反正我覺得妳現在這樣就挺好的,但妳也喜歡這些小飾品不是?我就覺得適合妳才送妳的,既然我都送了,妳就簪上我看看吧,好證明本偃師眼光果然不錯,以後挑東西給妳才不會有偏差啊。」
聞人羽給他說有些鬆動,赧然之餘又不免多方顧忌:「但我手很笨,不懂得梳整能簪上這簪子的髮式……」
「我還道是什麼大問題呢,小事一樁,讓我來!」
「呀!你、你幹什麼!」
樂無異不等她反應,已伸手解開她頭繩,一頭鬆軟秀髮隨之披散下來,聞人羽不由得伸手去挽,卻教他拍開了手。
「乖乖地別動,交給本偃師就好。」樂無異一面朗笑,一面取出木櫛梳理她頭髮。
「我又不是偃甲,交給你幹什麼?」聞人羽忍不住頂嘴,樂無異嘿嘿一笑:「等會兒妳就知道啦!」
聞人羽乖乖地不再躁動,帶著無比羞澀讓身後之人碰觸她的髮。月光下兩人影子投映在粼粼池面上,模糊難辨的身姿暈蔓著一股無聲的親暱,她覺得臉上很熱,耳朵也很熱,剛才他觸碰到她的耳,希望沒有察覺到她的羞臊才好。不多時她發現他似乎真有那麼兩把刷子,三兩疑惑冒頭,忍不住問:「無異,你會梳女孩子的髮式?」還隨身帶著梳子?是為了給哪個女孩子梳頭嗎?
「本來不會,但我娘現在肚子裡有小娃娃了,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要是妹妹的話,我以後要替她梳頭綁頭髮,可不能不會這些,所以就買了個梳子練習練習,將來才不至於手忙腳亂。」
「……你想得還真遠……」隨即又想到個問題:「那你拿誰的頭髮練習?阮妹妹的?」夷則肯嗎?
「我可不想被夷則凍起來放好嗎,當然是我自己的!」樂無異一臉理所當然,「好歹本偃師頭髮不少也不短,對著鏡子是有些死角,但也還挺順手的。」
聞人羽愣住,試想他自梳一些可愛少女髮式的畫面,實在忍俊不住,噗哧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樂無異奇怪著,由得她去笑,將珊瑚簪插上盤弄起的髮,小心地確認穩固程度,兩手一拍一喊:「嘿,大功告成!」
聞人羽伸手要摸,樂無異連忙止住她:「別別別,妳後頭又沒長眼睛,等會兒碰散了!」她實在好奇,轉而去照池水,水面只閃爍著稀淡月光,影影綽綽地照不出清晰輪廓,樂無異又道:「行啦,就相信本偃師心靈手巧吧,再說又沒有第三個人瞧見。」
……怎麼覺得聽著有點令人不安?
「真能看?」她不死心地問。
「當然,好看得緊。」
他臉上沒有半分戲謔之色,既然自己看不見,姑且便信他一次。聞人羽看他瞅著自己只是笑,女兒家的嬌羞又難以抑止地湧現,赧於與他目光相接,趕緊找話說道:「那、那個,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樂無異聞言乍喜:「真的?」旋即想到什麼,斂了笑容沉吟著開口:「我說聞人,妳不會是因為收了我幾樣小禮物,覺得不好意思,才想回贈的吧?」
「不,我沒那麼想。」聞人羽答得極是自然:「我知道你送東西是覺得合適便送了,並不為什麼目的或是要討好誰,我也不想為了討好你、覺得欠你情才絞盡腦汁硬要回送你什麼,那樣送出來的東西你不見得會喜歡啊。」
樂無異沒想到她有這一層想法,神情由訝轉深,愉悅漸次爬上眉眼,勾住脣角,染進了聲音。
「好聞人,妳果然懂我。」所以,她單純覺得他用得上而送他的那塊水精,他珍惜得緊。
聞人羽聽他這樣說,又掌不住地紅了臉,低低吶吶:「我只是想,既然收了你的金麒麟,那麼也該……也該送你一樣……一樣意思的……的……」的之後,沒了聲音。
樂無異不用她說出完整的句子也明白她言下之意,瞬間狂喜得像要炸開了胸膛,禁不住想大喊大叫,然而他一方面樂得想手舞足蹈,一方面又被她掩飾不住的嬌羞傳染般地也跟著害臊起來,搔著頭只是傻呼呼地笑:「那……妳要送我什麼?」就算她送的是個他這輩子絕對用不上的地攤俗貨,他也一定開開心心收下並永遠寶貝珍惜,因為那是信物啊信物!
聞人羽垂著頭不敢看他,取出一管物事塞進他手裡,動作臊得要著了火一般。樂無異就著月光和遠處的燈火微明仔細端詳,見是一枝短小的木頭羽箭,箭身部分比實際比例縮小後還要粗胖一些,手工頗稱得上細緻。
「哇塞,聞人,這是妳做的?」見她點頭,樂無異忍不住讚嘆:「之前妳幫我做偃甲時沒讓妳斫上木頭,想不到妳手工活還真是不錯啊!」
雖然她用刀技巧還算不上極好,但對非偃術專精的素人來說,他是很能放低標準的,更何況聞人羽使的是長型兵器,執起小刀來還能這般細膩,也的確很值得誇獎。
聞人羽有些不好意思地掠了掠髮,道:「平時在谷中空閒時候我們也會幫墨者們製作一些簡單的偃甲,何況你也教過我一些,當然是比不上你們偃師厲害的,但裝裝樣子也還過得去。那箭羽黏的是谷中獵鷹的落羽,箭鏃可以旋開來,裡頭的東西你回房之後再看──哎,你怎麼現在就打開了呢?」
「啊,妳說得太晚了……反正我拆都拆了,現在看有什麼要緊?」說著手下不停,完全沒有打住的意思。
聞人羽見大勢已去,慌得手腳無處可擺,索性背過身子眼不見為淨。箭身中空,箭鏃旋開之後露出一截捲起的紙頭,樂無異稀奇著將紙抽出來展開一看,眼睛隨之訝異大睜。
那張紙上描著神州大地概略輪廓,卻只彩繪了兩處地點,一是東南的百草谷,小聞人羽持槍遙望西北;另一是西北的捐毒遺跡,小樂無異身旁伴著偃甲,遠眺東南。這畫風技法,自是聞人羽親繪。
嘟囔低聲傳來:「我……不知道送什麼好,只會這些了……」
內心一處開始發軟,吸滲般擴及全心,綿柔似沼,無可著力,輕輕一碰就要深陷其中。
「……聞人。」
「幹嘛?」她依舊頭也不回。
「妳送我的這個,我很喜歡,非常喜歡。」心是軟的,連帶著聲音也柔了。
聞人羽靜了靜,幾不可聞地「哦」了一聲。忽然一隻手搭上自己的,她微怔,竟覺這手溫比自己的還燙,眼簾輕抬,入目是他琥珀色眼瞳暗夜下無比深邃,脈脈微笑著坦然傳遞他的情感。
眼前之人的秀麗容顏和純澀情意充斥心懷,樂無異但覺天高地闊,能可四處遨翔了無牽掛,只因他心裡有她,她亦有他,即便相隔千里,他帶著她的情意行走四方,縱是天涯亦咫尺。
「三年,很快的。」他笑容裡沒有即將離別的惆悵。
聞人羽羞怯微褪,握住他的手,回以一笑。
「是啊,真是令人期待。」
「妳別忘了要寫信給我啊。」
「嗯,一定會的。」
流光螢火,池上粼波,月色下執手笑顏相對,同覺未來必多喜樂。
山高水遠,相攜相念。
藍衣赤羽,再見有期。
(2014/6/23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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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異羽同人本《憶與君歸》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