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移到帳篷內(nèi),也預(yù)料他們今晚還會來,所以我傍晚就趁空把纏腰布煮沸消毒,用當(dāng)?shù)厮幉菅u做了外敷的消炎藥膏,再配合抗生素,希望能發(fā)揮作用,避免因感染而引起敗血病。
不論我有沒有醫(yī)好隊上弟兄,無論他們是否來找我尋求治療,只要天皇沒有結(jié)束戰(zhàn)爭的想法,他們大多數(shù)都會死……不管是死在我眼前,或是死在島上的某處。
原因在於弟兄們被教育得非常勇敢,他們願意為天皇犧牲性命,即使是斷了一條腿、傷了一隻手臂,他們寧「玉碎」豁出生命和敵軍同歸於盡,甚至不惜自殺,也不願為了自己或家人而活。
不過我沒時間去想太多,戰(zhàn)火在傍晚逐漸停息時,受傷的弟兄也陸續(xù)回到醫(yī)療所尋求治療,我忙得焦頭爛額,耳裡咒罵美軍和疼痛的哀嚎聲完全沒停過,一直到凌晨兩點多才逮到機(jī)會在帳篷外鬆一口氣。
說真的,多年在戰(zhàn)場上生存,除了天皇發(fā)佈退兵之外,什麼狗屁倒灶的事沒聽見過,自己人趁亂殺自己人也是時有耳聞,然而此刻我的驚訝是因為和正博有交情的緣故。
「我們在……在河口受到美軍砲擊……都……都躲在散兵坑內(nèi),砲火很密集……很猛烈,大家都躲在坑內(nèi),然後我看到……前面坑的西川趁正博……不注意的時候,從他背後……開始猛刺……」
「看到這一幕,我……我趕緊舉起步槍……想幫正博……還沒扣下板機(jī),他們坑內(nèi)突然噴出黑色的砂石,混著血水…..溫?zé)岬娜馄c內(nèi)臟……」
莊司拜託我兩件事,一是傾聽他隱藏的第二段故事;二是若他不幸戰(zhàn)死了,請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屍體,把手鏡和正博的護(hù)身符帶回他們各自所愛的人身邊去。
蟬翼
唧唧……唧唧……唧唧……
今年有點奇怪,蟬鳴異常響亮,有時候持續(xù)至深夜也沒有中斷,直到近破曉時分才停歇,然後不久,又是清脆嘹亮的喞喞聲。
蟬聲吵得我睡不著,索性從溫?zé)岬谋桓C鑽出,躡手躡腳來到走廊席地而坐,享受月夜下的靜謐時光。
我的思緒在月光灑下遍地銀亮的墨綠色樹林間漸漸加深,回憶也從腦海中緩緩浮現(xiàn),首先是我最喜愛的望月莊。
望月莊是一座兩層獨立樓房,佇立在稻佐山山腳,位置稍微偏高,完美的座向可欣賞晨曦將海面照耀得金光閃閃;日落之時可看橘紅的日輪緩緩沉入天際。
冬天,灰暗的色調(diào)會逐漸塗滿長崎市,雪季時間雖然不長,但除雪非常麻煩,然而我深深喜愛一片雪白的街景。
家鄉(xiāng)位於北海道的豐富,冬季長達(dá)近半年,所以雪和低溫對當(dāng)?shù)厝藖碚f完全是一種困擾,不是大自然的美麗賜與。
白雪紛飛的山景和母親端給我那碗加了很多納豆和羊棲菜的年糕湯幾乎佔了我全部的童年記憶。
兒時的我非常討厭雪,認(rèn)為那是無法忍受的嚴(yán)寒與除雪勞動的代名詞,覺得那是從天上飄下來的粉鹽,或白色六角形的小紙片罷了。
然而……
對於自十一歲就離開北海道,至今九年沒有回去故鄉(xiāng)的我來說,雪景不知不覺變成我唯一抒發(fā)鄉(xiāng)愁的慰藉。
夏季,蟬鳴是大自然的悅耳音樂,但對住在山邊的我們而言,有時候蟬喞,蛙鳴和蟋蟀呤的高分貝三重奏,常常吵得我和孝次郎半夜睡不著覺。
山邊蚊子也多,還會趁我們掀開蚊帳進(jìn)出時,偷偷飛進(jìn)來,真是有夠狡猾!
偶爾睡不著覺的我們會點一卷蚊香,坐在走廊上欣賞夜空的月牙倒影在漆黑海面上的銀色月光,而且拜燈火管制之賜,閃閃爍爍的點點星光可以盡入眼簾。
要不是可以獨占這些美景和低廉的房租,我大概早忍受不了每天要爬山坡回家的辛苦,搬到街上去住了。
我們的房東,古山太太是一位和藹慈祥的婦人,她的丈夫是一位傑出的木工、水泥匠和建築工。
古山太太說,她先生常調(diào)侃自己不過就是一位蓋房子的人罷了。
不過我相信古山先生在建築方面必定有了不起的才能,因為他年紀(jì)輕輕就擅長許多老師傅才會的技藝,而證據(jù)就是望月莊。
這棟房子是古山先生花了三年一手設(shè)計與建造,當(dāng)年用來提親的聘禮。
外觀純?nèi)帐降臉欠浚瑑?nèi)部有洋式與和式的混合設(shè)計,舉凡窗花、水泥綴飾、磚瓦紋路、木頭雕飾等等細(xì)節(jié),都是古山先生親手創(chuàng)作的心血。
舉例來說,我最喜歡房間牆柱上有許多蟬的雕刻,歇在黑檀木上許多蟬兒,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夏天靜謐的美感。
他們結(jié)為連理八年後,古山先生收到了徵召令,奉命去前線參戰(zhàn)。他在戰(zhàn)場上輾轉(zhuǎn)多年,常常寫信回來給古山太太,這些書信是她唯一的安慰。
十二年多來,古山先生回來日本和家人團(tuán)聚僅僅兩次,之後他再也無法回到這棟親手蓋的房子了。
郵差將他光榮戰(zhàn)死的訃紙和帝國軍攻陷南京的捷報一起交到古山太太的手中,甚至前一天她才接到古山先生捎來平安的信件。
安心之後的隔天,絕望也隨之到來。
古山太太向我哭訴過,那一晚她掛起「南京陷落」的紅燈籠,也掛了一盞白燈籠在家門口,當(dāng)社會張燈結(jié)綵沉浸奉獻(xiàn)愛國的輿論時,憎恨悄悄在她心中滋生,卻無法突破名為「國家體制」的殼。
三多個月後,日本頒布了總動員法,將人力和資源全部都投入戰(zhàn)爭。
慢慢地,她沸騰的恨意轉(zhuǎn)化成一種消極的無力。
五年後,她唯一的兒子,檜七太,被迫踏上和父親同樣的道路。
她不明白為何獨子會收到紅紙,只記得那一天紅色的召集令沾滿止不住的淚水,把手染得通紅,像鮮血一樣,像…...捧住兒子的死亡。
檜七太出發(fā)當(dāng)天凌晨,向她跪拜說:「母親大人……即使對不起國家,我絕對會活著回來的……」
古山太太沒有選擇,她對無情國家小小的抵抗就是不再扮演一位搖旗吶喊、歡欣鼓舞將親生骨肉送上戰(zhàn)場赴死的母親。
「活著回來!」這是她在廣川車站送別兒子時的願望與話語。
一旁聆聽到古山太太願望的憲兵,大庭廣眾對她施以殘酷的暴力,拳打腳踢懲罰這位對天皇不忠的非國民。
群眾冷漠的言語和右小腿被打斷的鮮血一同圍繞在她身邊,除了無力躺在地上之外,什麼都做不了。
不過這時候,一位背部寬碩,臂膀結(jié)實的男人阻止了憲兵繼續(xù)對她施暴,不顧周圍對他冠上「叛徒」的紛紛議論,扶起她,背她回家。
古山太太不明白男人的來歷,只知道他是一位話語不多,四處流浪的醫(yī)生。
這位醫(yī)生治療古山太太的右腳,照料她起居兩個多月,確定她可以獨自生活之後就離開了。
由於行動不方便,古山太太希望有值得信賴的人可以和她同住,互相照顧生活起居,才想到把空餘的房間出租,也把這棟房子取名為「望月莊」。
望月莊地理位置雖然優(yōu)美,可惜進(jìn)出市區(qū)稍嫌太遠(yuǎn),特別是冬天,坡道積雪若不每天剷除,很快我們就會被困在家裡而下不了山。
因為種種不方便,便宜的房租也吸引不了房客,所以房客只有我和孝次郎。
孝次郎是長崎醫(yī)科大學(xué)的實習(xí)醫(yī)生,住在望月莊已經(jīng)兩年多,而我去年夏天透過摯友八木澤萬葉的介紹,離開舉母來到長崎的一間私人診所上班。
萬葉大我兩歲,比我高出一個頭兒。雖然皮膚白皙,五官清秀,嗓門卻比男生還要響亮,有時候舉止行為強(qiáng)硬又男性化,浪費了那沉魚落雁的美麗。
她熱心溫柔的內(nèi)在不敵外在陽剛的印象,所以許多男性對她會遠(yuǎn)觀而不敢示好。
我們性格十分投緣,可能我小她三歲之故,萬葉一直非常照顧隻身離鄉(xiāng)的我。
今天我在長崎能有算是穩(wěn)定的生活,完全是托她的福氣,不過正確來說,幫我介紹工作的人是萬葉的兄長,一樹先生。
這間「磯部診所」位於竹之久保町,磯部仁五郎是一樹先生的恩師,也診所唯一的醫(yī)生。在磯部太太去逝三年多後,仁五郎先生覺得需要一位護(hù)士代替他太太在診所內(nèi)幫忙。
那時我們紅十字會的護(hù)士修業(yè)剛結(jié)束不久,萬葉很思念父母,所以我陪她一起回長崎探親。
借宿八木澤家的那段期間,我認(rèn)識了一樹先生,因緣際會又透過他的介紹和萬葉的慫恿下,在長崎定居下來。
當(dāng)時我很納悶,磯部診所已經(jīng)有一位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的助手了,為何還要再找人手?這間診所真有如此忙碌?最後我還是把疑惑嚥回喉嚨,若我問了,肯定是非常失禮的事情。
不過上班第一天,仁五郎先生就主動告訴我理由了。
既然有了工作,我就沒必要回去舉母,萬葉也在長崎病院當(dāng)護(hù)士,然而不久,一樹先生旋即為她媒合同樣是醫(yī)生的學(xué)長。
萬葉參加相親之後,雙方父母覺得門當(dāng)戶對,她對男方也非常傾心,很快地兩星期後就舉行結(jié)婚儀式,嫁人為妻。
結(jié)婚儀式非常低調(diào),只有雙方父母和其家人,沒有其他親屬;我則在萬葉的請求下,她父母答應(yīng)讓我以摯友的身份在場為她祝福。
最後共飲青酒,輪到我捧杯喝酒時,萬葉一襲純潔的白無垢,用微笑含淚的表情和溫柔不捨的眼神向我傳達(dá):「我很幸福,妳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永遠(yuǎn)不會分離!」
我微微頷首,喜極而泣的喝下混有淚水的米酒,在內(nèi)心獻(xiàn)上深深的祝福,也感激上天讓我遇到對我如至親般照顧的萬葉。
雖然誠意如山沉,祝福如海深,我卻一貧如洗,所以將最貴重的物品,母親留給我的銀色白鶴髮釵送給萬葉,以表祝福。
起初萬葉不收,因為她很了解那枝髮釵對我的意義,但我極力堅持。最後她拗不過而答應(yīng)收下,也向我許下承諾。
將來在我嫁人的時候,萬葉必定會將髮釵連同祝福送還給我。
萬葉嫁人之後,我也不好意思繼續(xù)借宿在八木澤家,後來從仁五郎醫(yī)生口中得知他有一位學(xué)生住在租金非常便宜的地方,名稱叫望月莊。
起初是為了便宜的租金才忍受不方便的地理位置和長長的坡道,然而搬來幾天之後,我真正愛上這裡依山望水的景色了。
更重要的是我在望月莊找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是不是這樣子呢?孝次郎......
雖然我們的關(guān)係還沒有得到你父母親的同意,但只要我們能在一起,絕對有辦法克服未來種種的難關(guān),你說對不對呢?
我和萬葉已經(jīng)約定,她會在我結(jié)婚梳妝時,親手用龜殼梳子幫我梳頭,然後插上白鶴髮釵,就像她是……
她是我的母親一樣。
我心如止水,彷彿飄浮在靜謐透徹的湖中,身心完全放鬆地在水裡仰望在那一片黑夜中,靜靜散發(fā)柔和又銀白的月亮。
此時走廊末端一位人影輕聲地朝我走來。
孝次郎宛如微風(fēng),柔軟地吹向我的心湖,拂開一圈圈甜蜜的漣漪,緩緩在胸中暈開,那溫暖又令人陶醉的滋味彷彿直到永遠(yuǎn),即使……
這是一個令人失望的年代。
……………………
…….........
……
「噹!噹!噹!……」
早上,一聲聲厚重響亮的鐘鳴緩緩從樓下客廳傳到我二樓的房間。
那是一座和比我還高的立鐘,是山崎先生最喜歡的物品之一。
我躺在被窩,眼睛尚未睜開,清脆的大鐘聲傳進(jìn)耳內(nèi),鑽入腦海,然後慢慢撐開我緊閉的眼皮,光芒一絲絲照亮視野中的空隙,直到寂靜的房間只剩下第六聲鐘響的餘韻在迴盪。
我完全清醒了。
早上六點起床,整理好被褥和蚊帳,換上居家服到樓下梳洗之後,進(jìn)廚房準(zhǔn)備早飯是我每天幾乎固定的行動。
古山太太每天五點半起床,她會先進(jìn)廚房升火;六點之後,我們倆一起煮飯和準(zhǔn)備中午便當(dāng)給孝次郎。
雖說是便當(dāng),充其量只是糙米飯糰或地瓜而已。
戰(zhàn)爭打了幾年,時局每況愈下,除了經(jīng)濟(jì)不好之外,糧食短缺,國民大多吃不飽。一天有兩餐糙米混豆渣可吃就算不錯了。
古山太太將庭院翻了土,利用空地種了地瓜、番茄和青蔥等一些生長快速的蔬菜。雖然偶爾會餓肚子,但還不至於吃用飼料豆混紅蘿蔔煮出來的雜燴。
最近痢疾漸漸流行,大概也是因為大家肚子餓,不得已去找些不乾淨(jìng)的食物充當(dāng)飯菜所致。
古山太太拉起圍裙擦拭雙手,笑咪咪對正在擺碗筷的我說:「千代子,可以叫孝次郎來吃飯了。」
聲音打斷了思緒,我回以微笑地點點頭,把三雙筷子在餐盤上擺放整齊後,隨即穿過走廊往後院而去。
一拉開木門,我立即瞧見孝次郎打赤膊蹲在地上,將一根根短竹依固定距離插入土中,然後將比較長的竹竿橫放在上面綁緊。
孝次郎真是行動派。
昨晚用餐時,古山太太提到想種茄子,今早他就在架設(shè)棚子。
一陣涼爽的微風(fēng)吹散了我的長髮,我望向滿布雲(yún)層的天空,彷彿昨晚無雲(yún)的夜空是一場飄逝的夢境,即使如此,夏季時分的天空依然明亮,我所認(rèn)定的幸福並不是一場夢。
因為孝次郎就在眼前,我隨時都能走近他身旁,手能觸摸他,耳能聽到他,內(nèi)心是多迫不及待想嫁給他,成為他的賢妻。
「孩子的話,我希望能有兩位女孩兒,男孩子不要太調(diào)皮……」
「小千,妳在傻笑什麼?」孝次郎的聲音瞬間把我從白日夢中喚醒。
我慌張支支吾吾地隨口回應(yīng)說:「咦?那個……沒什麼,我們可以開飯了。」
「在那之前呢?我看妳站在門邊癡癡傻笑,害我有點擔(dān)心呢!嘻嘻!」孝次郎邊說邊舉起沾滿泥土的手,掩面竊笑。
我感覺面頰一陣燙熱,趕緊轉(zhuǎn)身趨步往餐廳前去。
古山太太見我滿臉通紅,只是意有所會地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什麼,否則我大概會羞怯得找藉口躲在房間,直到心情平復(fù)才敢出來吧。
約莫六、七分鐘後,孝次郎梳洗完畢來到客廳,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微微點頭後。
「開動了!」三人滿懷感謝,一起說出這句已經(jīng)超越禮儀意義的話語。
因為在這食糧短缺的時代,我們能享用餐食可說是萬幸,特別是今天難得有蒸雞蛋與白飯,還沒開飯前就令我口水直流,興奮不已了。
雞蛋是昨天孝次郎帶回來的驚喜,說是病患的家屬送給他當(dāng)作醫(yī)療費用,而古山太太建議要吃,就要吃得開心,所以把儲存已久的一勺米煮成光亮的白飯。
雖然味噌湯只有一點海帶芽,醃蘿蔔也不夠入味,然而這兩菜一湯和一碗白飯可讓我們?nèi)顺燥埖臅r候,高興得笑不攏嘴。
飯後,我起身正要收拾碗筷時,孝次郎的一席話令我感到有點不安。
「阿姨,昨天晨報寫到廣島被美軍的新型炸彈重創(chuàng),聽說死了幾萬人,整個廣島全毀了,所以盡量別到市區(qū)去,尤其是三菱重工或兵器工廠附近。妳的腳行動不方便,警報發(fā)佈了,恐怕跑不到防空洞。」
「以後去糧配所或上街的活兒,儘管跟我說,我來做就好。」孝次郎跪坐著,一臉正經(jīng)說道。
古山太太聽了,閉起眼睛笑了一下,以豁達(dá)的表情說:「哎呀呀,這麼成呢!哪有客人替主人挑擔(dān)兒的道理,反正我老骨頭了,少吃幾把米對你們年輕人也是好的吧!沒人爭飯!」
「拜託!阿姨,這裡是稻佐山,可不是背姥山,多妳一張嘴,我們不會多分到一口飯啦!而且這裡是妳家耶!妳不在了,我和小千兩人沒房東怎麼辦?我們?nèi)スぷ鞯臅r候,誰來照顧那些蔬菜?」
「我可是很期待妳種的茄子耶!」孝次郎用打趣的口吻,輕鬆?wèi)?yīng)對古山太太有點悲觀的話語。
雖然我聽不懂他為什麼要提到稻佐山和背姥山,但他關(guān)心的言語宛如一股熱流淌過我胸口。
「是啊,古山太太,若檜七太回來的時候找不到妳,我們怎麼向他交代?他一定會把我們趕出望月莊,所以拜託了,古山太太......不要說……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原本我是想配合孝次郎的話,笑笑地回應(yīng)她,然而無論我如何逞強(qiáng),語調(diào)還是緩緩沉重,笑容也漸漸苦悶起來。
這一年多來的相處,我和古山太太宛如家人親密,所以「她死,我們得以活」的言論不由得讓我腦海浮現(xiàn)出兒時的畫面。
母親緊緊抱住我,臉龐染滿鮮血,時而對我微笑,時而痛得扭曲……我活下來的代價,是失去我最愛的父母親。
那些兒時恐懼的記憶衝破了我的心房,帶來有如潰堤的哀傷,淹沒了我。
因此我無法想像親人離我而去的哀痛,即使只是假設(shè),然而……我明白古山太太其實是不斷勉強(qiáng)自己抬起腳步,繼續(xù)往明天走下去。
檜七太從戰(zhàn)場生還回來的機(jī)會微乎其微,她活在煎熬之中,生活由渺茫的希望和失望的恐懼交織而成。
古山太太看我眼眶泛紅,打起精神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然後說:「呵呵,也是呢……那之後可要麻煩你們倆幫忙跑街上囉!」
「相對的……請你們一定要小心,決對不能比我這老骨頭先走……」古山太太語重心長緩緩說道。
她見我和孝次郎不約而同點點頭後,旋即將餐盤連同上面擺放整齊的碗筷端起,一跛一跛往廚房慢步而去。
在我眼裡,她蹣跚的腳步時時刻刻被絕望所牽絆,彷彿一旦跌倒,整個人就會摔得粉碎。
孝次郎看我淚水盈眶,走近身邊輕撫我的頭一邊說:「沒事的,不用擔(dān)心太多……無論發(fā)生什麼事,我一定會待在妳身邊!」
他手指小心翼翼在我的長髮之間穿梭梳理,每一個溫柔的動作都讓我慌亂的心緩緩靜落下來。
孝次郎很懂得逗我開心,很會猜我心事,也很明白如何安撫我。
小時候每當(dāng)我受不了做家事或除雪的疲累,或是挨母親罵而傷心時,父親會用他寬大的手摸摸我的頭,用粗糙的手指輕輕劃開我的打結(jié)的頭髮,哄我破涕為笑……
「小米娜…...妳要笑才可愛哦,米娜,米娜……」(*註釋一)
對於親情只存在於兒時回憶的我而言,我尋求心情安慰的方式,多半有小時候父母親疼愛我的行為。
我在孝次郎身上找到父親的影子。
心情漸漸平靜之後,我抬起頭,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他聽了之後,注視我的眼睛微笑說:「不要太勉強(qiáng)自己喔。」
我點點頭,懷抱對活在戰(zhàn)爭時代的無奈,也慶幸孝次郎在我身邊的複雜心情收拾好碗筷,端起餐盤走回廚房,準(zhǔn)備清洗餐具。
正當(dāng)我拿起掛在灶旁的竹刷時,一小塊黑色物體突然在頭頂上螺旋快速飛舞。
我沒來得及看清楚那飛行的物體時,它便黏上我的頭髮,隨即……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剎時之間我的耳朵出現(xiàn)音量極高的怪聲,嚇得我大聲尖叫,手忙腳亂地想將那可怕的東西從頭上趕走。
俗話說「趕鴨子不如嚇鴨子」雙手一陣胡揮亂打,正巧把那小小的黑色物體拍入餘燼未熄的爐灶。
它在灶口揚起了灰塵,不小心撞進(jìn)在黃色的炭火中,小小的掙扎之後,就不再發(fā)出聲響和動作了。
我披頭散髮驚魂未定地慢慢走近一看……
「是一隻蟬嘛!」孝次郎不知何時彎著腰站在我身後,觀察灶內(nèi)的蟬一邊說道。
他大概是聽到尖叫趕來,趁我瞪大眼睛專心注視黑色物體時,悄悄靠近我身邊。
走廊木板隨後也傳來嘰呀磯呀的聲音……唉呀呀,果然古山太太也聽到了。
「怎麼了?怎麼了?沒事吧!千代子!」她緊張的連拖鞋都沒穿,赤著腳走進(jìn)廚房內(nèi)。
「哈哈!沒事啦,阿姨,小千只是被蟬嚇著了……哈哈哈!」
孝次郎解釋完後,毫不避諱地大笑,害我臉紅暈發(fā)燙,大概可比炭火了。
「這樣啊,沒事就好……呵呵呵。」古山太太露出一臉安心,也跟著笑起來。
「唉,好想挖洞鑽進(jìn)去躲……」我嘆了一口氣,一邊想著,眼神焦點不自覺落在爐灶內(nèi)的蟬身上。
我蹲下來仔細(xì)瞧,說:「沒想到這小巧的蟲軀,竟能發(fā)出如此驚人的聲響。」
「不然為什麼我們有時會被吵得睡不著呢!」孝次郎語氣無奈地說道。
我繼續(xù)定睛觀察,發(fā)現(xiàn)蟬的身軀與細(xì)肢還算完整,不過……
「翅膀不見了?」我斜著頭,疑惑地說道。
「應(yīng)該是燒掉了吧,蟬的翅膀非常薄弱呢!即使餘燼的溫度,短短一瞬也足夠把蟬翼融化。」古山太太也蹲在我旁邊,注視一動也不動的蟬身,然後回答了我的疑問。
我不解地又繼續(xù)問:「很薄?比蝴蝶的翅膀還薄嗎?」
「應(yīng)該比蝴蝶薄吧…....就像冬天水缸上的薄冰,微微一碰就會碎裂或凹折。」
「有這麼脆弱啊……」我有點無法置信地感嘆。
「嗯,就跟蜻蜓的翅膀一樣。」孝次郎補(bǔ)充說道。
我轉(zhuǎn)頭向他問說:「跟蜻蜓一樣,也是透明的翅膀嗎?」然後孝次郎點了點頭。
「可是蜻蜓比蟬還細(xì)小呢……」畢竟看到蟬兒飛行,很難想像牠是用如此脆弱的翅膀在空中畫出迅速又有力的軌跡。
「小千,妳沒看過蟬嗎?」孝次郎問道。
我站起來,搖搖頭說:「沒有這麼近距離看過,小時候……」
「嗚嗚~嗚嗚~嗚嗚……」我沒來得及解釋原因,遠(yuǎn)方一陣陣旋律低沉又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話語。
平時我們受到的訓(xùn)練是一旦警報發(fā)佈,就要戴起防空頭巾往指定的防空洞移動,然而兩年多來,警報有如家常便飯一樣頻繁,偶爾B-29會在高空飛過,但沒有任何攻擊行動,所以市民早已習(xí)慣不理會警報聲了。
我們?nèi)艘膊焕猓贿^現(xiàn)在我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對已經(jīng)習(xí)為常的警報聲多說什麼。
空氣在我們的沉默之中凝結(jié),約莫兩分鐘後,警戒警報升級為長聲的空襲警報了。
不安混雜了爐灶餘燼的白煙,裊裊瀰漫在煙燻味濃厚的廚房,氣氛簡直像在守喪似的。
原因我們都明白,只是沒有人想提起……
「廣島市遭敵軍新型炸彈重創(chuàng)!」
「聽說死了幾萬人……」
我原本想把蟬的話題繼續(xù)下去,就像每天忽略警報聲那樣地稀鬆平常,然而昨天晨報斗大的標(biāo)語以及孝次郎方才說的話,突然變成一種來自空中的未知恐懼,緊緊掐住了喉嚨。
半晌後,孝次郎率先打破了沉重的氣氛,他說:「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先去準(zhǔn)備要去市役所的資料,等空襲警報停了之後就出發(fā)。」
古山太太也附和他說:「那我回前庭掃地去了……咦?千代子,妳今天幾點要去診所呢?」
「啊……」我回過神來應(yīng)答說:「醫(yī)生拜託我今天下午一點去福岡收容所領(lǐng)一些藥品,所以晚一點出門沒關(guān)係。」
他們倆人陸續(xù)離開廚房之後,我又蹲下觀察那隻死掉的蟬好一會兒,之後才繼續(xù)清洗鍋碗瓢盆。
把廚房整理乾淨(jìng)之後,我心不在焉的走回客廳,大立鐘的分針微挪一格,時間為八點三十分,也在這時,空襲警報的低嗚沉叫開始慢慢減弱。
警報聲漸漸消失了,我緊悶的胸口也緩緩放鬆開來。
平常這時間應(yīng)該是我往磯部診所的途中,由於今天有例外性的工作,多出來的時間令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我站著發(fā)呆,不知何時開始觀察黑檀木柱上一隻隻蟬的雕刻。
古山先生雕工純熟,作品精緻,連蟬翼上面的節(jié)理都完美地呈現(xiàn)出來,伸手輕撫幾下後,耳朵才意識到外頭兒的蟬鳴聲依然響亮異常。
剛才心情因為警報聲異常緊繃,所以警報解除後也特別地輕鬆。
我在走廊上坐了下來,望向海景和飄滿白雲(yún)的青空,享受微風(fēng)徐徐吹拂身體的涼爽,腦中天馬行空作白日夢。
不久,我聽到孝次郎稍重的腳步聲,看到他對我微笑,經(jīng)過客廳到玄關(guān)準(zhǔn)備出門。
「路上小心。」我露出最開心的笑容送他出門,也看到他笑容燦爛地回應(yīng)說:「我出門了!」
這一刻……是的,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剎那。
坐了好一會兒,溫暖不熱的陽光灑在腳踝上,舒服的天氣令人眼皮漸漸沉重,我懶得起身,索性便依靠廊柱打起盹兒來。
半夢之間,我的頭不斷點著,眼眸內(nèi)不時閃過許多光線……
半醒之間,耳朵聽到古山太太輕聲踩在走廊的聲音,迴響在樹林之間的蟬鳴,麻雀吱吱啾啾地吵鬧,風(fēng)吹拂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
在那瞬間,一道強(qiáng)光閃入我緊閉的眼簾,就好像我裸目直瞪太陽一樣。
「奇怪……?眼睛……應(yīng)該是閉……」
我昏沉的腦袋來不及意識發(fā)生什麼事,眼睛也還沒睜開……
「砰碰?!噼噼啪啪?!」狂風(fēng)伴隨玻璃破裂和樹木硬生生折斷的吵雜聲,在下一剎那用宛如把人揍飛的力道,狠狠把我摔到庭院的草地上。
我肩膀撞得麻痺,還感覺不到痛楚,背部是強(qiáng)烈拖行的劇痛,即使如此,還是無法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清醒,一直在心中問:「夢嗎?是在做夢嗎?」
因為就算我張開眼睛,只有一片昏黃朦朧的景像映入眼簾,房子周圍的樹木倒了一大片,方才漂浮白雲(yún)的青空也不復(fù)存在。
環(huán)境劇烈的變化令我無法將現(xiàn)實和眼前的景象做連結(jié),目瞪口呆坐在雜亂的草地上想:「落葉……又吹得……到處都是……古山太太剛剛才掃過而已……古山……」
「咦?古山太太…...」她一臉慌張的面容就在我眼前,嘴裡好像不斷在喊什麼東西,然後我漸漸聽到自己的名字。
「千……代……子……千代……子!千代子!妳沒事吧,千代子!」古山太太雙手搭在我肩上,一邊搖一邊喊我的名字。
「我沒事…..」我慢慢地回應(yīng),思緒瞬間理解原因 ---- 長崎被轟炸了,但……為什麼空襲警報沒有響?
回過神後,我拼命眨眼睛想凝聚焦點,同時也擔(dān)心地問: 「古山太太妳沒事吧!」
古山太太一臉害怕的表情說:「我沒事!我沒事!」然後抱緊我開始哭了起來。
我輕拍她的背說:「沒事的,古山太太,我們要堅強(qiáng)一點…..」雖然我這麼安慰她,但其實我害怕得想吐,非常擔(dān)心美軍接下來一連串的轟炸,。
這種恐懼彷彿是一團(tuán)魚發(fā)腥或嘔吐物腐臭的氣味,不斷擠進(jìn)肺部的黏稠,濃烈得令人噁心又喘不過氣,手腳力氣緩緩流失不見。
我大口呼吸好幾下,手腳嘗試出力,能站立之後,和古山太太互相攙扶走到房子後面的菜園,那個位置可以俯瞰長崎市街。
原本想了解空襲災(zāi)害嚴(yán)不嚴(yán)重,然而我們只看見一團(tuán)灰中帶火黃的巨大雲(yún)柱完全壟罩市區(qū),最上方是一團(tuán)漆黑的雲(yún)還在緩緩擴(kuò)散。
眼前是我們未曾看過,也無法理解的景像。
我們嚇得又癱坐在地上,古山太太全身震顫,宛如一位發(fā)病的癲癇患者,若我鬆開手她就會躺在地上抽蓄一樣。
我緊緊抱住她,拼命壓抑內(nèi)心的恐懼,心裡不停告訴自己:「我不能垮……我不能崩潰…..我要勇敢…..」就像母親當(dāng)時那樣地堅強(qiáng),就像母親相信我可以活下去一樣地相信我們不會死在這裡,而且……
孝次郎也一定平安無事。
萬葉家在長崎縣廳附近,靠近港口的地方,那區(qū)域的房子非常完整,這時間她一定是待在家裡照顧女兒,躲開了這場空襲。
我像在催眠自己一樣的找了很多理由,不停反覆說服自己他們絕對會平安,沒有聽到炸彈繼續(xù)落下或是B-29的引擎聲也讓我稍稍放了心。
哪裡都不能去的我們,只是坐在到處是被爆風(fēng)吹來斷樹枝與雜草的菜園之中,等待灰黃色雲(yún)霧漸漸散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的心情沒有隨著時間逐漸平靜,反而因為漸漸看清楚塵埃落定後的長崎市區(qū)而更加焦慮恐慌。
在我記憶之中,此處的視野應(yīng)該是櫛比鱗次的房屋,人們和汽車會在房屋街道上移動,縱使是稍遠(yuǎn)一點的浦上天主教堂,屋頂上的十字架也是明顯可見。
然而現(xiàn)在到處都是燃起熊熊大火的平房,所見盡是斷垣殘壁,而我懷疑那些在廢墟之中移動的黑色物體,是否就是人類?
平時覺得溫暖的太陽,這時讓我覺得毒辣,彷彿嫌我們受苦得不夠……
我扶起古山太太走進(jìn)屋內(nèi),所見傢俱全都移位,玻璃碎片噴得滿地,紙門和屏風(fēng)倒在走廊,只有一片雜亂可言,然而房屋結(jié)構(gòu)似乎沒有受損的樣子。
至少我剛才在外面看的時候,望月莊依然穩(wěn)固地佇立,沒有一點兒傾斜的樣子。
我把她扶到客廳一角坐下,看見大立鐘倒在地爐裡面,指針停留在十一點零二分的時候,心中浮現(xiàn)了一個悲哀的想法:「我們的苦難究竟要何時才會停止?」
我不可能知道,至少……我知道有一件責(zé)無旁貸的事情我必須去做。
心裡打定主意之後,我觀察了一下古山太太。
她雖然受到驚嚇,不過從表情判斷,依然保有理智,精神狀態(tài)也算穩(wěn)定,所以我向她說明空襲好像停止了,身為護(hù)士的職責(zé),我必須出發(fā)去醫(yī)院幫忙救人。
古山太太眼泛淚光,緊皺雙眉點了點頭,然後將我的雙手包覆在她懷內(nèi)輕撫,囑咐我要小心之後,不捨得地放開了我的手。
我點點頭回應(yīng)她,不發(fā)一語地起身,但古山太太的視線彷彿是一條條無奈、擔(dān)心和關(guān)愛等各種情感所編的繩索,纏住我的身體,牽絆我的腳步,不忍我離開。
走到玄關(guān)的時候,我擔(dān)心地回頭望了她一眼……
「活著回來!活著……回來!」古山太太滿臉淚水在客廳角落大聲喊著。
剎時,我彷彿看見了古山太太當(dāng)年在廣川車站送檜七太出征的身影,那樣地?zé)o力無助又悲傷。
同時,我彷彿能體會檜七太望著母親孤苦伶仃為自己送行時的心情,那樣地害怕、憐惜又身不由己。
我鼻頭一酸,淚水湧出了眼眶,勉強(qiáng)露出一個微笑說:「晚上……我會和孝次郎一起回來……」順手拿起掛在玄關(guān)的防空頭巾披上後,旋即往山下前去。
我怕自己再待下去,硬撐起來的堅強(qiáng)會因此崩潰。
往市區(qū)的坡道如今躺滿斷樹折枝,看到山坡的樹林順勢倒成一片時,當(dāng)下我明白了為何望月莊可以免於倒塌。它正巧位於炸彈爆風(fēng)的背側(cè)山坡,正面的樹林成了一道防線,大大減弱了爆風(fēng)的威力。
走到近山腳的時候,我看到兩頭牛不時哞哞叫地往山上跑,恐懼夾雜在聲音之中流露無遺。
爆炸後的市區(qū)一片陰霾,放眼望去到處是火災(zāi),太陽像是一顆夜晚用白布遮起來的黃色燈泡,在灰霧濛濛的天空中散發(fā)模模糊糊,令人有氣無力的光線,但熾熱的陽光依然毫不留情從上空灑下,炎熱得使人不安。
我明白自己不過是一位菜鳥護(hù)士,沒有醫(yī)生指示的話,能做的事情大概不多,所以從望月莊出發(fā)之前,知道目的地就是磯部診所,然而我不會知道……
從這裡開始是地獄的入口。
平時我的上班路線是穿過稻佐橋,然後沿浦上川旁邊的街道,從幸町往北邊方向走到位於竹之久保町的磯部診所。
走到稻佐橋旁時,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浦上川裡漂浮許多被燒成焦炭的人、馬和牛的屍體,甚至很多是肢離破碎的屍塊,很多嚴(yán)重?zé)齻⑵つw焦黑或是皮開肉綻的人們,蓬頭垢面一臉污黑的聚集在河邊喝水。
他們衣衫襤褸,有些甚至沒有穿衣服,盛夏高溫的陽光毫不留情照在大家灼傷紅腫的皮膚上,持續(xù)傷害人們。。
被燒傷的人們沒有猶豫,也沒有選擇地拼命飲用漂浮有汽油色彩的河水,緩緩地一口接一口喝下明明知道可能會致死的汙水。
當(dāng)下這一幕,我不爭氣地嘔吐了……
在一位衣服被燒掉大半,左半身體和臉都被燒得皮捲曲肉綻開,血水不斷從傷口滴下的女學(xué)生面前吐了。
女學(xué)生右半邊臉沒有表情,顫抖的嘴唇彷彿兩條蚯蚓在炎熱的地面上扭曲,不斷念著:「水……請給我水……水……求求妳……」
大概是見我沒有反應(yīng),她宛如死魚的眼神移到了河邊正在喝汙水的人們,然後身晃步跛地離開了。
我跪在地上,強(qiáng)迫自己壓抑胃部的蠕動,同時想起曾經(jīng)去東京支援救護(hù)活動的一樹醫(yī)生說過:
「人如果燒傷達(dá)真皮層以下,面積涵蓋百分之六十以上,存活的機(jī)會就不高……」
「體內(nèi)水分大量流失,患者會感覺口渴,想大量喝水,但那沒有效,即使喝到胃撐破也一樣……」
「這不只是灼傷患部的問題,後續(xù)的感染、併發(fā)癥,甚至病人無法忍受自己的模樣的心理……」
「大多數(shù)人都會死……會死……會死……」
一樹醫(yī)生的話宛如一顆石頭丟入井內(nèi),漣漪宛如波瀾衝擊了我,「會死」的回聲在心內(nèi)迴盪。
我的腦筋一片空白,我的力量這地獄之中等同於沒有,剛才想幫助人們的心情根本可笑……
「先去磯部診所……醫(yī)生一定知道該怎麼做……」我這麼安慰自己,然後撐起身子,強(qiáng)迫自己繼續(xù)往磯部診所的方向走。
沿途到處是起火或是倒塌的房子,一路上,除了路邊橫躺大量屍體之外,有些人掛在圍牆或吊死在電線上,跟我擦身而過的人,很少像我衣著完整,幸運沒有受到炸彈燒傷的人。
他們頭髮蜷曲,滿臉污黑,有些全身被燒得焦黑,灼傷嚴(yán)重的人,只能躺在路邊喊著:「水……給我水……」
空氣中瀰漫一股油汙、灰塵和生肉焦臭的味,讓我鼻子非常不舒服,更令我心中充滿悚然,無疑地……那是人肉烤焦的氣味。
迎面走來一位皮膚燒傷紅腫的母親,胸前的衣服已經(jīng)燒光裂開,她垂垂欲落的右乳房,似乎被什麼東西撕開或割掉,傷口非常不平整。
她用雙手捧著,避免乳房因為重量撕裂而分離,鮮血染滿手,也沿路滴在走來的路上。
母親背後的嬰兒……我心裡一陣發(fā)寒,也不忍卒睹地撇開了頭…..
嬰兒燒得焦黑不說,頭部宛如一顆黑色的球,憑藉一層薄薄的皮肉連在頸子上,隨這位母親走路,在空中不規(guī)則地左右晃動。
我停下腳步別過頭,等著這位母親離開,看到一輛電車車廂歪七扭八地砸進(jìn)不遠(yuǎn)的民家,車廂裡面成山成堆的人塞在裡邊兒,一動也不動……我轉(zhuǎn)頭望向鐵軌,距離約五、六十公尺遠(yuǎn)。
平常的道路如今滿是飛散的雜物、毀損的房屋,以及人們的屍體,所以速度比往常緩慢很多,有時要繞路而行。
當(dāng)我穿過一棟倒在路上半毀的民房時,一位女孩子懷抱一位小男孩兒坐在原本是客廳的榻榻米上。
小男孩的腹部被碎木材完全貫穿劃開,腸子裸露在外,血流滿他下半身。他臉色慘白念念有詞地說:「姐姐,我……好冷……好冷……姐姐…….我好冷喔……」
「姐姐在這裡喔,不要怕,你會沒事的……姐姐在這裡……」女孩子在殘破不堪的家,抱著約八、九歲的弟弟,語氣溫柔不斷安慰他說道。
女孩子並沒有哭…..是堅強(qiáng),抑或難過到無法流淚?我不得而知……
當(dāng)我走到三菱兵器製作所附近時,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廠房的鋼筋有如糖棍兒一樣地扭曲,廠房冒著煙,巨大的煙囪早已傾倒。
恐懼竊佔了心靈,當(dāng)初想幫助人們的心情早已被可怕的畫面和無力感消磨殆盡,我一心只想趕快到達(dá)診所,也希望磯部醫(yī)生他們平安無事,然而離診所愈近,倒塌的房子愈多,毀損程度也越嚴(yán)重,焦慮更是加深。
憂心令腳步沉重,擔(dān)心孝次郎和磯部醫(yī)生安危的不安令我喘不過氣,直到遠(yuǎn)遠(yuǎn)看見「磯部診所」的招牌搖搖晃晃斜吊在輕微毀損的診所二樓外邊兒,而且有許多人聚集在外面廣闊的地方。
仁五郎醫(yī)生的白袍變成灰色,但在一片污黑的人群中仍然特別地顯眼。
「果然仁五郎醫(yī)生他們還活著……」幾經(jīng)波折後看到這一幕,我才感覺呼吸漸漸地順暢。
原本這位置應(yīng)該是看不到診所,但其他房子大多數(shù)都倒塌了,視野變得廣闊。
大概是旁邊米村家堅固的水泥洋房成了緩衝,磯部診所才能幸運地還存在。不過第一時間承受炸彈爆風(fēng)的米村家如今只剩下一面牆壁。
仁五郎醫(yī)生常常埋怨米村家?guī)啄昵盀榱遂鸥唬谝黄帐浇êB中蓋了洋房,還阻擋了診所的光線,曾幾何時會想到今天竟因此救了磯部診所。
對於一路上沒有對受傷之人伸出援手的我,感到慚愧和羞恥,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趕緊去診所,聽從醫(yī)生的指示,幫助受傷的人。
我加緊腳步往前走,梁川橋只剩下半邊兒,河邊依然聚集許多燒傷的人,有些灼傷嚴(yán)重的人直接將身體浸入水中。他們對河中漂浮的屍體視而不見,只是專心地用手舀水來喝。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橋邊,深怕一不注意會踩空落下,我往下看了一眼流水,河面同樣漂浮大量油汙……
走近橋頭的時候,我注意到一位女性跪坐在地上,背對著我。
她的肩膀依靠橋柱,背部近三分之二的面積被燒成了黑炭,焦黑的皮膚下不斷滲出血水,衣服也被燒毀了一半,若非腰帶綁住,大概早就赤裸半身了。
原本我以為她死了,然而她突然撐起上半身,奮力想起身,但大概是背部劇痛的緣故,雙腳顫抖不停卻無法使出力量站起來。
「診所不遠(yuǎn)了……」我這麼想著,除了趕緊趨步向前想攙扶她去磯部診所,也覺得畫面有些不協(xié)調(diào)。
她難以起身卻不伸手攀住旁邊的橋柱,只想憑雙腿的力量站起來。
走到女性身後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懷中還抱有一位嬰孩,看起來似乎沒有生命反應(yīng)了。
這一剎那,我腦海中閃過了母親血染滿臉,卻對我微笑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會死得很痛苦,依然拼上性命保護(hù)我。
當(dāng)時年幼的我只能擁緊母親,看她的微笑,聽她的痛苦,感受她鮮血吐在我臉上的溫度,最後我注視的……是隨母親屍體擺動而上下起伏的白鶴髮釵。
「母親的白鶴髮釵……白鶴髮釵……為什麼?……不要啊……萬葉……」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語,尤其是頭上插著我母親白鶴髮釵的女性聽到聲音,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我的時候,小聲地說了「千……代......」聽到自己名字那霎時,我禁不住放聲大哭。
「嗚啊啊啊!不要!不要是妳!」然而無論我如何抗拒叫喊,還是無法逃避眼前血淋淋的畫面,也無法改變這位半邊臉被燒得焦黑的女性就是萬葉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妳不是應(yīng)該要在家裡嗎?!」我一邊哭一邊大吼,不捨與心疼的情感完全從失控的音量衝出。
「幸子……奶……奶水……我……找妳……」萬葉像要拼上性命似的扭動嘴唇,斷斷續(xù)續(xù)擠出了幾個字。
「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走!我扶妳去仁五郎醫(yī)生那兒!妳會沒事的!妳一定會沒事的!」
我焦急哭著打斷萬葉的話,因為她臉部的灼傷一定劇痛萬分,何況要說話。
正當(dāng)我要蹲下扶她的時候,我猶豫了。
萬葉背部近大半被灼傷,幾近焦黑,根本沒有讓我可以碰觸的地方,更別談一旦施力還可能把皮給剝下來……
我用袖口頻頻擦拭失控湧出的淚水,焦急地思考如何攙扶萬葉時,扭曲的視野中,她懷中的孩子似乎一動也不動,我害怕地趕緊問:「幸子呢?她還活著嗎?」
萬葉努力露出了微笑,對我點點頭。
我蹲下來仔細(xì)一瞧,幸子……只是睡著而已。
或許是走來診所的短短路上就逼我不得不看生平中最殘酷,也最多人的死亡,我才會認(rèn)為沒有在動的幸子已經(jīng)死了。
同時我也無法想像,萬葉是如何拼命地保護(hù)幸子,才讓她安然無恙,甚至還能在母親的懷抱中熟睡。
「真是……貪睡的孩子……呵……」悲喜交雜的我邊哭邊笑,但口中打趣的話連自己聽來都是那樣哀傷。
這時我眼角突然瞥到一件埋在廢墟裡的東西,念頭一起,我對萬葉說:「妳在這兒等一下,不要亂動喔!」
萬葉點了點頭,隨即我趕緊跑往前面一棟倒塌的房子。
那堆廢墟原本是城山米店,而我祈求在廢墟露出一部份的圓形物體就是我平時看到老闆在使用的單輪人力推車。
城山米店的屋頂碎裂地躺在地上,屋瓦飛散四處,我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到了圓形物體旁邊,翻開門板後一看,心中的喜悅讓我眼淚又滾滾而下。
果然是人力推車!
我趕緊用力拉輪子,想把它拖出來,豈料平時看米店老闆輕輕鬆鬆推動的工具,沒想到是如此沉重。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後,總算把推車拖到路面上,我氣喘吁吁依樣畫葫蘆學(xué)米店老闆的動作,立起推車後,開始前行。
由於是單輪,我要控制車子的重心,一邊也要閃避雜物,這對平常沒幹過重活的我來說實在不熟練。
雖然從剛才也有人經(jīng)過,但他們的傷勢實在無法讓我開口請求幫忙。
為了萬葉,這是目前帶她去醫(yī)院最好的方式,而且輪子轉(zhuǎn)動後,就比較不費力,也順利地推這臺車回到萬葉身邊。
我把推車靠牆邊說:「萬葉,抱好幸子,小心坐上來。」同時我嘗試扶她腰部沒燒傷的部分,幫助她坐在推車上。
我們失敗了兩次,因為單輪的車子容易傾斜,萬葉還沒坐上去,車子就倒了。
我焦急地把旁邊不知從哪來的板凳卡在推車一邊,固定之後,才順利讓萬葉坐上去。
開始推動時,為了控制重心,我使勁兒力氣去穩(wěn)住推車的平衡,所以速度並不快。因為我清楚自己不能失誤,否則萬葉的傷勢再這麼一跌……
後果我不敢想像。
我一路閃避倒塌的房屋和散落的雜物,往磯部診所的方向前去,推車上的萬葉始終屈著背部,緊抱懷中的幸子,偶爾轉(zhuǎn)過頭來,用唇念出「謝謝」或是「麻煩妳了」。
「萬葉,沒事的喔!診所就在前面了,仁五郎醫(yī)生一定可以把妳治好的…..」
鼓勵萬葉的同時,我內(nèi)心其實非常害怕,剛才一路上那些的屍體畫面總是不由自主重疊在萬葉身上。
因為他們的燒傷……焦黑與血紅,幾乎是死亡的象徵。
她懷中的幸子一直睡得很安心,直到靠近一堆傷者聚集的診所,才被我的呼救聲給吵醒。
「拜託!誰來幫幫忙!她受傷了!幫幫忙!」我一邊大喊,同時也看到許多傷者坐在地上,或躺在放有榻榻米或床褥的地上。
他們的傷勢有些不比萬葉還輕,其中一位男人全身燒得焦黑,頭髮也都沒了,看起來只是躺在那兒等死。
他們的淒慘使我不忍正視……
「仁五郎醫(yī)生!萬葉她……受傷了!拜託!出來看看她!」
我再度大喊,此時一位上半身赤裸,左手臂灼傷的中年男子率先跑來幫我穩(wěn)住搖搖晃晃的人力車,而後一位穿學(xué)生服的光頭男孩子跑來說:「先推去那邊!」
我順?biāo)傅姆较蚩催^去,是診所門口,而中年男子立即幫我把萬葉推向那處,而這裡不知何時搬來兩個大澡盆和好幾個水桶,裡面裝滿聞起來是麻油的黑色液體。
「萬葉……連妳也……」大概是聽我的呼喊,仁五郎醫(yī)生出現(xiàn)在我背後,惋惜地說道。
一看到醫(yī)生的臉,我彷彿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大聲哭泣地哀求他治療萬葉。
然而稻草終究不可能撐住溺水的人……
仁五郎醫(yī)生皺著眉頭看著她背部的燒傷,然後說:「萬葉,聽得到我說話嗎?」
萬葉沒有抬起頭,不,應(yīng)該說,她想抬起頭,但背部的劇痛似乎令她無法好好動作,只有低著頭,點了兩下。
「幸子哭得很有精神吶,她沒有受傷吧?」
醫(yī)生非常慈祥地問,但那種和藹令我聯(lián)想到以前他面對即將辭世的病人,在問有沒有遺言或後事要交代的語氣。
萬葉同樣低著頭,輕輕地?fù)u了兩下。
「千代子,把油塗在萬葉灼傷的部位,然後來幫我的忙!妳也看到了,現(xiàn)在誰都沒有軟弱的時間!」
仁五郎醫(yī)生認(rèn)真地對我說道,可是我無法接受萬葉受了那麼重的傷,卻只是把油塗在患部,我焦躁地問:「你不幫她做治療嗎?至少幫她輸林格爾氏液……」
他語重心長打斷我說:「診所的藥品和繃帶早就用完了……我已經(jīng)請人幫忙去長崎病院拿一些回來,但機(jī)會恐怕不大,就算有……唉……現(xiàn)在連水都……」
一聲唏噓沉默,醫(yī)生然後搖了搖頭,這時我想到,原本今天我應(yīng)該要去收容所領(lǐng)取藥品的……
「總之,妳先幫萬葉的傷口塗油,減輕她的疼痛。」
仁五郎醫(yī)生說完後,隨即被兩位滿臉鮮血的男子催促,然後走進(jìn)診所內(nèi)了。
雖然理智了解現(xiàn)在的處境,傷患太多,藥品太少,醫(yī)療人手也不足,情感上卻不能接受。
在我和醫(yī)生對話的時候,萬葉已經(jīng)被其他好心人幫忙移動,坐在診所門邊角落,一處太陽照射不到的地方。
我提了一桶麻油,坐在她身後,用碎布臨時做出來的刷子,憋住哽咽語氣,溫柔對她說:「萬葉,我要塗了,忍耐一下喔……」
萬葉點點頭,弓著背,虛弱地隨時會倒下去都不奇怪,而小小的身影始終緊抱親生骨肉 ---幸子。
麻油的味道很香又溫和,平常我很開心聞這味道,但塗在萬葉燒傷處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卻令我傷心地淚流不止,血混著油……慢慢從她背上流下,然後滲入血污破爛的衣服。
「萬葉,妳一定會沒事的……」
我不斷鼓勵萬葉,但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想……我應(yīng)該是說給自己聽的吧,因為我仍然無法接受美麗的萬葉被燒得面目全非,重傷瀕死,隨時可能會離開我。
塗完油的時候,因為萬葉似乎無法抬頭,所以我趴在地上看著她,說:「萬葉,忍耐一下,藥品一定等會兒就來了,仁五郎醫(yī)生已經(jīng)請人去長崎病院拿了。」
淚水,從她沒有燒傷的右半邊眼角流下……
微笑,緩緩在萬葉嘴角揚起……
我淚水滿眶的視野中,彷彿以同樣的視角看到當(dāng)年的母親……但……我不想接受……不想接受這個事實。
她氣息微弱地開口說:「千代……我沒事…..去……幫醫(yī)生忙……我……沒事的……沒事……」
「為了幸子……我不會……死的……幸子……」
「我知道,不要說話了……妳的臉會痛的……會痛……」我點點頭回應(yīng)道,不希望她繼續(xù)勉強(qiáng)自己忍受劇痛講話。
我陪在萬葉旁邊好一會兒,本來想幫她抱幸子,不過她搖了搖頭,只用唇語跟我說去幫助別人。
雖然我明白,但不可能放下心離開,直到仁五郎醫(yī)生大聲喊我的名字時,心情為難,但看到剛才幫我忙的中年男子不顧自己的傷勢在照顧其他傷患的時候,我才稍微振作起來。
我暫時離開萬葉身邊,投入了這令人無力,也不能逃避的救助行動。
傷患陸續(xù)跑來求助,有些是被抬進(jìn)來,有些是自己走來的人,其中也有自己認(rèn)識的人。
小小的診所擠滿了前所未有的人數(shù),但仁五郎醫(yī)生、我和另一位助手只能做簡單的包紮和指揮受傷較輕的人協(xié)助幫忙其他傷者,更多的重傷者其實是安置在外面等死……
我們了解這很殘忍,卻無能為力,只能盡力做自己能辦到的事情。
混亂之中,我不時看向萬葉,雖然她傷勢目前不可能好轉(zhuǎn),但看起來還算穩(wěn)定,直到我在用鑷子幫一位小女孩夾出扎滿臉的玻璃碎片時,注意到她正在餵幸子母奶。
看到那畫面,我一邊動作,一邊總覺得不太對勁兒。
萬葉懷孕之後,身體漸漸虛弱,產(chǎn)後也沒有母奶,所以每天要抱幸子去剛生產(chǎn)不久的人家,請別人好心提供乳水。
這大概也是她今天早上會沒有待在家裡,而出現(xiàn)在市區(qū)的緣故。
原以為她只是讓幸子吸允乳房,藉以安撫嚎啕不停的幸子,但瞥見了幸子嘴邊的鮮紅後,不詳?shù)念A(yù)感逼迫我放下手邊的事兒去一探究竟。
眼前這一幕,除了流淚與怨恨自己的無力之外,我什麼都辦不到。
母親的白鶴髮釵,握在萬葉手上,尖端沾滿了血……
萬葉懷中笑容滿溢的幸子開心吸允來自母親的贈禮,但嘴染鮮紅的幸子不會理解她解渴與止飢的是不只是血液,更是她母親的生命。
我跪在萬葉身邊看她,喊她,她卻寧靜得像一尊雕像,即使她依然面露微笑,即使她依然緊抱幸子,但一動也不動了。
「……萬葉…..回話啊!拜託妳說話啊!」我大聲地叫,在這嘈雜喊痛的小小診所,並沒有打擾到任何人......
幸子也不例外,她還是笑嘟嘟地在萬葉的臂彎之中享受「母親的奶水」。
力氣完全從我身上消失了,腦中一片空白,我只能流著淚,呆呆地注視幸子開心地吸允萬葉的血。
我慢慢伸出顫抖的手想搖晃萬葉,但一位阿婆溫柔地按下我的手,然後搖了搖頭。
她開始說話,然而我只能聽到嗡嗡的耳鳴聲,全然不知道阿婆在說什麼。
「啊……我懂了……她是想說,不要打擾萬葉餵母奶吧……萬葉還活著……所以不能打擾她……」在分崩離析的內(nèi)心中,我這樣告訴我自己……
「萬葉還活著……她沒死……她說了,為了幸子……她不會死的……她還活著……」
我一直喃喃自語,也不知道自己失神了多久,但恢復(fù)意識的時候,我正在用針線幫一位男人縫合背部的傷口。
我轉(zhuǎn)頭看向萬葉,她躺在一張骯髒的床單上面,而阿婆正跪在她旁邊照顧幸子。
「萬葉睡著了嗎?…….她好點了嗎……?」
我呆滯地想,手彷彿脫離了自己的控制,機(jī)械化地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頭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挽了起來,我摸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上面插著先是母親,而後送給萬葉的白鶴髮釵。
「我跟妳約定,在妳出嫁那一天,我會親手幫妳插上這根髮釵……」
我想起了她和我許下的約定,然後繼續(xù)「萬葉……萬葉……萬葉…..」不停地念她名字。
我動得像行屍走肉,好像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麼,又好像不知道,每個人的臉在我眼中都蒙上了一層紅紅的霧,世界好像只剩下了灰色。
只是我沒有想到……最後除了黑色,我什麼都看不到了。
「國崎小姐!妳什麼時候來的?!」
我的耳邊好像出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叫喊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緊張。
眼前一位頭髮燒焦,臉黑得像抹了炭灰的男人不斷在搖我的肩膀……他是誰?我認(rèn)識他嗎?為什麼他不斷提到孝次郎的名字呢?
「孝次郎……?」
一意會到心上人的名字,我覺得自己頓時驚醒,背脊一陣悚然,也不管眼前的人是誰,抓緊他肩膀慌張問說:「孝次郎!你知道孝次郎在哪裡?他還好嗎?他平安無事,對不對?」
我覺得自己快瘋了,語調(diào)尖銳得連自己都無法相信。
「國崎小姐…..妳冷靜一點。」
黑臉男人有點心虛,同時轉(zhuǎn)頭看了外面一眼,也在這時……我從他不安的語氣和眼神小小的動作,感受到一種無比深遠(yuǎn)又濃稠的惡意。
我開始耳鳴,嗡嗡嗡的什麼都聽不到,又彷彿聽到早上那種轟然巨響,夾雜玻璃劈哩啪啦在內(nèi)心碎裂的聲音。
男子抿著嘴,沉默不語,而緊咬嘴唇的動作瞬間勾起我腦海中模糊的印象,好像曾經(jīng)在孝次郎的旁邊見過他。
他低下了頭,用一種宛如蚊子振翅的細(xì)微音量說:「這邊……」隨即轉(zhuǎn)身往外走。
我心亂如麻想跟他走,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害怕到踏不出一步,偏偏別無選擇。
我又看了萬葉一眼,她還在睡,不過照顧幸子的阿婆一臉擔(dān)心地緊緊注視我。
男子在門口停下腳步,雖然滿臉黑灰塵埃,我仍看得出他焦急的表情在催促我,眼神則是告訴我:「妳要有心理準(zhǔn)備。」
我踏了出去,每踩一步都陷入愈來愈深的泥沼,沉默化為黏稠的恐懼漸漸阻塞了呼吸,難以將氣喘出。
最後我覺得自己的呼吸停止了,因為他停下腳步,視線落在地上一位全身焦黑頭髮燒光的男人,然後回頭看了我一眼……
「……孝次郎……」黑臉男子難過地說出我最在意的名字。
「騙人……你騙我……」
我目瞪口呆,因為眼前燒焦的男人就是我和剛才抵達(dá)診所時,深深為他在等死感到難過的傷者,而他……就是孝次郎?
我看向男子,完全不相信他。
「我們從大學(xué)要走去車站……途中......遇到空襲……」
「……把他……搬…….其他人……病院……」
「孝次郎想…………拜託…...去…….望月莊找妳……」
「……我……磯……診所……」
男子的話在我耳中,斷斷續(xù)續(xù),好像一種訊號不清的收音機(jī)在傳出沙沙作響的聲音。
我跪在燒焦的男人旁邊看著他,想說話,嘴唇卻像被黏住似的難以開口,掙扎了許久才念出三個字。
「孝……次郎…..?」
我的內(nèi)心充滿矛盾,甚至有點希望眼前這位燒焦的男人已經(jīng)氣絕,只要他不親自承認(rèn)的話,如此……我才能說服自己孝次郎還活著,還平安無事,繼續(xù)騙自己只是搞錯人了。
燒焦的男人聽到我的話後,睜開僅剩完好的左眼皮,靜靜地凝視我,眼中流露的情感與我相反,那是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看到我平安無事的欣喜。
在這一瞬間的眼神接觸,我明白了……我統(tǒng)統(tǒng)都明白了……
「嗚哇哇哇嗚啊!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徹底崩潰了,拼命拒絕眼前孝次郎如此悲慘的事實,克制不住情緒與行為,趴在孝次郎身上痛哭失聲。
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平常熟悉的溫度與觸感,血的鹹味、肉的焦臭與沙粒般的觸感喚起了我一線理智。
我淚水潰堤,從孝次郎的胸部位置稍微挺身,他的皮膚宛如海苔,一小塊一小片地黏在我手臂與衣服,也有許多紅色稠狀的血絲懸在我的手掌和孝次郎的胸部上。
他的血,他的肉,他的皮很多都黏在我身上。
孝次郎胸口的皮不小心被我剝下,血從紅色的肌理冒出,許多紅色的水泡被我壓破,組織液小小地噗咻一聲,慢慢在他身上滲流。
我……我做了傻事……
孝次郎一定很痛吧……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心慌意亂的我早已經(jīng)無法正常思考,口中滿是對不起,心中滿溢愧疚,但這些都挽不回我再次傷害他的舉動。
「嗚哇哇哇嗚……嗚哇哇哇嗚啊!」除了哭泣,除了大喊,我一無所有了。
淚水扭曲視野中,突然出現(xiàn)一位穿藍(lán)色衣服的男人蹲在我和孝次郎旁邊。
他斜著頭,正面緊盯孝次郎的左眼好一會兒,然後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失禮了……」隨即把我頭上的白鶴髮釵取下,放在我手上。
眼前孝次郎悲慘的打擊,遠(yuǎn)遠(yuǎn)大於這位陌生男人的舉動,所以我沒有什麼反應(yīng),但還是有感覺自己的頭髮漸漸鬆開散落。
男子開始說話,語調(diào)沉穩(wěn)又平靜,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找回了些許的冷靜,一邊流淚一邊聆聽他的言語。
「身在地獄血海之中,犍陀多有其他罪人所沒有的幸運,而妳……很幸運。」他的語氣平淡得好像沒有感情,又好像有一種無奈的哀傷。
男子把孝次郎的右手稍微抬高,讓他蜷曲枯乾的手指可以碰觸我垂在空中的頭髮,然後一上一下,非常溫柔地讓孝次郎可以梳理我的頭髮。
幾次之後,他小心翼翼讓我捧住孝次郎的手臂,粗黏的表皮,肌肉的滑溜的觸感令我不忍心,然而我深深瞭解這是孝次郎最後的溫度了。
「好好道別吧。」男子說完,隨即起身沒入人群。
我不停地流淚,手持續(xù)輕柔地上下,讓孝次郎可以撫觸我的髮絲。
雖然我不知道他已經(jīng)被燒乾的手指還有沒有觸覺,不過我相信他感覺到了。因為孝次郎的嘴角輕輕地顫動,一定是在微笑吧。
「吶……孝次郎……你還記得早上的事情嗎?叫你吃早飯的時候…..」
「你不可以笑我喔……其實啊……當(dāng)時我是在想,以後嫁給你的話……要生幾個孩子呢……」
我一邊啜泣,一邊述說平日的美好事物,手中的溫度慢慢地變冷,然而孝次郎溫柔的眼神一直都沒有闔起來過。
即使我說到夜已深,即使我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即使大家都勸我說人已經(jīng)死了,但我還是知道……孝次郎一直很專心在聆聽我說話。
因為他粗糙的手指依然輕柔緩慢地在梳理我的頭髮,一直沒有停過……
一直都沒有…………………..
…………………………
………………
……
人類,很多東西都無法去改變,常言道:「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我真的懷疑,人一生中,只有被動的等待結(jié)果,沒有主動改變的能力。
好比我父母親的死……
好比昨日早上還沉浸在幸福的我,想好好呵護(hù)這份幸福的我,只能眼睜睜目睹命運將我的幸福撕裂扯碎,無力抗拒,也無法改變孝次郎與萬葉已死的結(jié)果。
今天早上,我?guī)е⒋卫伞⑷f葉和幸子一起回到了望月莊。
古山太太見到我喜極而泣的同時,知道推車上草蓆覆蓋的是孝次郎和萬葉的遺體後,哀傷的一度暈厥。
幸好有那位男人在照顧她,他也幫助了我,使我能好好地陪伴孝次郎到最後一刻。
他沒有告訴我名字,但從他幫忙仁五郎醫(yī)生治療與包紮傷者的熟練技術(shù)來看,一定也是位醫(yī)療人員,而後從古山太太口中得知,這位男人就是兩年多前在廣川車站幫助她,還照顧她起居兩個多月的醫(yī)生,叫一之久理。
一之久先生的眉毛很細(xì),有點國字臉,算是很英俊的類型,說話很平淡,沒什麼抑揚頓挫,聽起來是令人覺得缺乏感情的音調(diào)。
不過,我相信他絕對不是一位冷漠的人。
原本昨夜救護(hù)隊打算先把罹難者的遺體先集中到長崎病院旁邊,日佐神社的空地集體火化,避免夏溫炎熱令屍體腐敗,衍生傳染病。
當(dāng)時我拒絕讓他們將萬葉和孝次郎的遺體火化。他們太可憐了,明明忍受燒傷劇痛而死,卻連死後,都要繼續(xù)焚燒他們嗎?
所以我想把他們帶回望月莊,恰巧一之久先生認(rèn)識古山太太,後來是仁五郎醫(yī)生拜託他,他才願意幫我拉車,我在後面推,將萬葉和孝次郎帶回來。
雖說如此,最後我還是屈服在夏天高溫,遺體容易腐壞惡臭的事實。
因為我更沒辦法忍受如山似海的大量蒼蠅在他們身上沾黏,甚至開始產(chǎn)卵長蛆,所以決定傍晚在望月莊,孝次郎最喜歡的海景位置,將他和萬葉火化,送他們最後一程。
仁五郎醫(yī)生告訴我,八木澤家全毀,一樹先生沒跟他連絡(luò),他父母也音訊杏然,可能兇多吉少了。
孝次郎家在佐賀的農(nóng)村,短時間內(nèi)我連絡(luò)不到他父母;萬葉和幸子,白天的時候我去過一趟三船家,即使房屋完好,屋內(nèi)卻沒有任何人在。
鄰居告訴我,三船夫婦在昨天早上去浦上天主堂做禮拜,而萬葉的丈夫應(yīng)該如常去長崎醫(yī)科大學(xué)上課,不過那地區(qū)非常靠近爆炸中心,所以……
他們大概已經(jīng)無法回家了。
我在他們家等了兩個小時,幸子因為肚子餓,不停地哭,然而我有點沒辦法原諒她昨天「奪走」萬葉生命的行為,所以沒有哄她,也沒有想為她準(zhǔn)備充飢食物的念頭。
空虛的宅邸,迴盪輕脆又寂寥的鐘響,第三聲結(jié)束的時候,我留下一封信在桌上,旋即離開三船家。
返回望月莊後,令我驚訝的是一之久先生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給幸子的食物了。
古山太太告訴我,他不知道從哪要來的黃豆和一搓白米,煮熟後,用缽杵搗得極微細(xì)軟,然後借了她一條絹布手帕,煮沸消毒,說可以充當(dāng)嬰孩吸食的輔助物。
我比較奇怪的是,幸子有很大的機(jī)會回到爺爺奶奶還在的三船家,然而他的行為卻好像篤定我會再抱幸子回來?
我沒有繼續(xù)深想,因為我們必須準(zhǔn)備大量的木材,為孝次郎和萬葉送行,而準(zhǔn)備作業(yè),剛剛完成了。
我們決定先休息一下,待會兒在月亮出來的時候,將他們火化。
漫無目的的我,閒晃到了廚房,而這裡,除了窗戶損毀之外,古山太太已經(jīng)把物品都?xì)w回原位了。
在這個空間裡面,時間好像暫停了,我昨日的幸福就保持在這些廚房用具還在原來的位置。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昨天打盹之後,就墜入一場深深的惡夢,只要一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那隻被燒死的蟬依舊靜靜地躺在灶口。
我走近灶口蹲下,呆呆地注視牠好一會兒,然後從口袋掏出沾有萬葉血跡的白鶴髮釵,用力握住,咬緊牙根不停地往手掌刺進(jìn)去。
即使鮮血和淚水漸漸在我掌中盛集,我依然沒有鬆手,因為我不懂……我不懂明明已經(jīng)很痛了,為什麼夢還在持續(xù)?為什麼不會醒?
果然這個空間所保留的幸福已如隔世,僅僅只是一個樣子。
我放棄地將手掌翻下,任憑鮮血滴在蟬身上。
「蟬的翅膀非常薄弱呢!即使是餘燼,短短一瞬可以把蟬翼融化。」
我想起古山太太昨天說過的話,眼淚撲簌簌地流不停。
孝次郎和萬葉,許多我認(rèn)識,還有不認(rèn)識的人,他們的生命就如同蟬翼,在美軍爆彈的溫度下,輕易地融化,毫無所重就…..消逝了。
如同這隻蟬一樣,很簡單就死了。
生命原來是這麼脆弱,不被人類在意的東西嗎?
父母親死了,孝次郎和萬葉也死了?我又孤單一人了…….
如果生命是這樣廉價的東西,那我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我嘆了一口又長又無奈的氣息,將那隻蟬放進(jìn)口袋後,起身拿了掛在牆壁上的草繩和一張矮凳,往準(zhǔn)備火化孝次郎和萬葉的位置走去。
從後門走出,外面一片墨黑,月亮露出宛如白玉的弧,正從山頭探起,景物的輪廓因此而清晰。
這棵樹在他們位置旁邊,若我死在這裡,古山太太和一之久先生一定會明白我追隨他們而去的想法,將我和他們一同火化。
我轉(zhuǎn)頭,對躺在推車上的他們說:「孝次郎,請再等我一下……萬葉……我來了。」
笨手笨腳的我,要將繩子拋過樹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在我失敗數(shù)次的時候……
「要我?guī)兔幔俊?/div>
背後突如其來的話語,著實嚇了我一跳。
一之久先生站在我背後,雙手插在胸前,注視我頭頂上要用來自縊的樹枝。
「一之久先生,我……」
他立即打斷我不知所謂的話語,說:「犍陀多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幸運,他也不知道自己一瞬之念,可以拯救許多罪人,包括他本身。我應(yīng)該告訴過妳,妳很幸運這件事。」
一之久先生平調(diào)的語氣在這種場合,即使是心決欲死的我聽起來,實在淡然得令人討厭。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回應(yīng)道,同時心裡想:「犍陀多是誰?」
「是嗎?多讀點書吧。」他又走近了一步說道。
雖然他回的話令我不愉快,心裡卻覺得他好像能解答我的疑惑。
我壓抑下不愉快的心情,問他說:「一之久先生,人命就這麼廉價嗎?為什麼孝次郎和萬葉要死得如此悲慘呢?」
「嗯……」他偏了一下頭,然後說:「中國的古語說:『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然而價值都是人類賦予的,所以人命微不足道,也可以意義深遠(yuǎn)。」
「…...」老實說,我真的懷疑是自己太笨,還是一之久先生的話哲理高深,我完全不了解他想表達(dá)什麼。
他看我一臉疑惑,隨即又說:「簡單說,生命的意義取決於妳如何看待它,妳覺得重要就重要;妳覺得卑微就卑微。」
「這算什麼回答?那些被美軍爆彈燒死的人就該死得悽慘,沒有價值嗎?那我一句「他們死得有價值!」他們的死就有意義嗎?」
我有點歇斯底里,尖起的嗓門連古山太太都聽到了。她抱著幸子,從走廊下來,往我們的方向逐漸靠近。
「這兩天罹難的人,有些會得到人們賦予的價值,有些不會……妳已經(jīng)看到如此多不幸遭遇的人,妳心中認(rèn)為他們的價值跟孝次郎和萬葉一樣嗎?」
「難道妳每個人都為他們深深難過,就像孝次郎離妳而去一樣的傷心?」
他的話重重刺傷了我,就算我不認(rèn)同,這番話確實勾起昨天我懷抱想救人的心下山,卻一路逃到磯部診所的罪惡感。
除了萬葉,我並沒有為任何傷患停下腳步。
這股罪惡感逼我不得不承認(rèn)他說的「價值」確實因人而異。
「況且,就算是投彈的駕駛員,他們只是依令行事而已,縱使妳想恨,也恨錯人了。」
他用輕描淡寫的口氣,將這巨大災(zāi)難的罪魁禍?zhǔn)渍f成依令行事,所以他們好像無罪無關(guān)的這種說法,令我又哭又氣,我大聲回他說:
「美國將這麼多人悲慘地殺害,你卻說我恨錯人了!不能原諒!不能原諒!我這輩子!我永永遠(yuǎn)遠(yuǎn)憎恨美國!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們!」
「我父母親!他們死了啊……他們又死了啊!」我憤怒嘶吼,一邊舉起拳頭猛槌地面,但痛楚只讓我感到更加哀傷,眼淚如大雨般打在地面。
我知道的……孝次郎和萬葉就是我投射在心目中,對父母親的慰藉。
這股悲痛和兒時失親不知何時產(chǎn)生了共鳴,如今…...我才知道他們兩人在我心中的真正意義。
「嗯……這些話還真是耳熟呢,阿樂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她說,她會永遠(yuǎn)恨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日本人,一輩子都不會……」
雖然情緒無法恢復(fù),但他這些話確實狠狠澆了怒火滿腔的我一盆冷水。
「戰(zhàn)爭之下,並無勝者,也無敗者,只有我們這些被犧牲的人。」
一之久先生的聲音沒有起伏,聽起來卻非常哀痛。
古山太太一跛一跛急忙地跑來安慰我,我一直明白絕望和無奈在她身上與心底留下了傷害,然她有勇氣繼續(xù)往下走。
而我呢……?
我又開始大哭,為保護(hù)我而死的父母親,為深愛我的孝次郎,為照顧我的萬葉,用滿懷歉疚和羞愧心情的淚水,代替一句他們永遠(yuǎn)無法聽到的對不起。
我哭了許久,待心情稍微平復(fù)之後,一之久先生建議我可以為他們送行了。
「對不起……」我真心誠意地向他道歉。
雖然我思路並不敏捷,但瞭解一之久先生口中的阿樂,或許就是不同國家,卻相同立場的我。因為日本軍人,同樣也在殺害其他國家的人,我心靈的痛楚,並非只有我經(jīng)歷過。
只有在這一刻,我才理解他話中「犧牲者」的意義。
月亮高掛之時,我拋下了火把,開始為孝次郎和萬葉送行。
「對不起……」我只能這麼說,因為他們明明被燒得很痛了,如今還要再承受一次這種不幸。
古山太太將幸子抱來萬葉旁邊,讓她見母親最後一面。
「謝謝妳,萬葉,妳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幸子長大成人。」
我對萬葉信誓旦旦說道,然後用剪刀將綁好的長髮剪下,連同口袋內(nèi)的蟬一起放在孝次郎手中,對他說:
「謝謝你,孝次郎……謝謝你如此愛我,呵護(hù)我……願有來世,我們再結(jié)髮為夫妻。」
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死了……我的頭髮代替我,和孝次郎一起化成黃亮的灰燼,乘著氣流衝向天空,彷彿要引領(lǐng)他們飛向月亮高掛的黑夜,正式告別我們,道別這個世界。
火化結(jié)束後,我們把孝次郎和萬葉的骨灰用米甕裝好,在客廳設(shè)立簡易的佛堂安放他們,打算日後再將他們送回家人身邊,好好安葬。
雖說哀傷,身體在這兩天的折騰下疲累不堪,但幸子因為環(huán)境不熟悉而嚎啕不停,所以我也無法入睡,只能抱著幸子來到樓下客廳,盡量避免吵到同樣身心俱疲的古山太太。
客廳一片漆黑靜謐,我特別注意到近來每夜吵雜的蟬鳴聲消失了。
我走了兩步,一之久先生坐在走廊上的身影著實嚇了我一跳。
我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不停輕撫幸子,哄她入睡,一之久先生並沒有嫌哭聲吵耳,只是沉默不語地注視我和幸子。
最後在幸子安靜下來的時候,我才有心情問他一個非常疑惑的問題。
「為什麼你會知道孝次郎平時安慰我的動作?」我輕細(xì)地問道。
沒有錯,我和孝次郎都是第一次見到一之久先生,更何況孝次郎傷勢嚴(yán)重到僅剩眼皮可以眨動,根本沒有其他表達(dá)方法,為何他會清楚我們倆人之間的相處方式?
「嗯……算是直覺吧……」
我聽得出來他絲毫沒有打算回答問題,畢竟彼此僅是認(rèn)識兩天的陌生人,再追問下去就非常失禮了。
時間,悄悄地在我們兩臂左右的距離之中流逝,突然他開口了。
「仁五郎醫(yī)生診所的那位護(hù)士,情緒和舉止很反常呢……」
「護(hù)士?」我遲疑了一下,因為磯部診所嚴(yán)格來說,只有我一位護(hù)士而已,既然他排除了我…….
「你是說內(nèi)海小姐啊,雖然偶爾會在診所當(dāng)助手,不過其實她是寄宿在仁五郎醫(yī)生家的客人。」
「妳說她叫......內(nèi)海?全名呢?」
一之久先生的音調(diào)難得有了起伏,聽起來顯然是疑惑之中又有點驚訝。
這天凌晨即使我們都非常疲累,卻在客廳待到快天亮才就寢,只有幸子一人在我懷中睡得香甜。
因為我沒有料到寡言沉默的一之久先生,竟然會因為一個我單純認(rèn)識的人的名字而敞開心胸,娓娓道出他一些經(jīng)歷。
一直到入睡,在夢中和孝次郎重逢之前,我不斷回想一之久先生的故事,以及好奇他為什麼打聽內(nèi)海小姐的來歷。
究竟這之間有什麼關(guān)聯(lián)?
雖然我不明白一之久先生的理由,不過那位女孩兒也是我會在磯部診所上班的原因,她的名字叫做……
內(nèi)海文羽。
~未完待續(xù),下一篇: 破鏡
*註釋一米娜,愛奴語," 笑 " 的意思。
米娜是千代子孩童時的暱稱,他父親會叫她暱稱,然後哄她路出笑容。
哄的動作,即為說" 米娜 ",如同我們哄小孩子的時候,會說 " 笑一下嘛,笑一下嘛 "
本篇故事依然是和之前的 "何時飄下櫻花雨 "有些許關(guān)連,說關(guān)連好像也不太對,總之就是前篇出現(xiàn)過人物的故事。
好一段時間沒發(fā)表故事了,本來想寫完再全部一起發(fā)表,但有點手癢,所以按耐不住先貼第一段故事出來。
之後應(yīng)該是....嗯....陸續(xù)更新? 一次更新? 考慮中.....
雖然小藍(lán)建議我分段貼出文章,否則太長的話,讀者可能會看得有點累。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小屋中的文章是一篇篇獨立的,所以請讀者多多包涵,而且文章不會跑,看累隨時可休息中斷,隨時回來拜訪觀看。
讀者諸君能拜讀拙作,真是萬分榮幸與感謝。
若有想討論的東西,或發(fā)現(xiàn)文章中的錯誤,請不吝指教 ^^"
以上,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