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我問妳。」
「嗯?」
中午吃飯時間,坐在隔壁座位的果果突然轉向我這裡。
「人啊,有時候會突然遇到一種奇怪的時刻。」
「啊?」
「就是那種,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好想逃離一切。從學校、從生活、甚至從這個世界。妳沒有過這種感覺嗎?」
「嗯……有啊。像是段考前一週,或是那個來的時候。但這不是很正常嗎?每個人都會這樣啊。」
「不不不,妳說的那些例子是因為某些壓力或痛苦而想要逃離。我指的呢,是那種沒有任何理由的想要逃離。妳懂我的意思嗎?也就是說,很想很想逃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
「妳好像從剛才就在重複同一句話。」
「我不曉得該怎麼好好解釋這種感覺。總之,我現在正處於那種莫名想要逃離的情緒之中。身為我的摯友,妳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心裡正在想什麼吧。」
「先不提我們之間的關係算不算是摯友——」
「好冷淡!我可是把妳當成摯友來看待耶!」
「——總之,我還是不明白妳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聽到我這麼說,果果像一頭棕熊似地撲向我,把我抱得牢牢的。這是她一貫的壞習慣。當然我也不是討厭果果,只是每天來到學校,走進教室,正想著下一節課的考試時,突然被人從側邊撲過來。雖然不會痛,但是那種讓人受驚嚇的程度,幾乎跟打雷一樣激烈。多多少少感到厭煩了。
因為這樣,我也按照往常的模式,半認真地以手刀敲打她的額頭。
然而,這次不一樣。以前果果大多會趕緊退開,一邊笑一邊唸著什麼「好痛好痛」,一下裝可憐,一下裝可愛。不過這次的反應跟以前完全不同。她不僅沒有閃躲,也沒有裝可憐裝可愛,反而開始在我耳邊竊竊私語。
「距離放學,大概還有五個小時——」
「別這樣啦,好噁心。」果果說話時吐出的暖氣,害我的耳朵癢癢的。
「——比起把這五個小時耗費在下午的課,不如我們自己決定該如何使用這五個小時。妳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就在這個時候,我終於聽出果果話裡的意思。
「妳該不會……」
「噓——!」
我趕緊壓低聲音。「妳該不會打算蹺課吧?」
「不不不,這五個小時本來就是屬於我們的,只是因為學生身分的關係,使用的方式必須交給學校來決定而已。不過,難道妳不想拿回屬於我們的這五個小時,並且以自己的意識使用嗎?」
不管我怎麼聽,果果這番說詞只不過是蹺課的藉口罷了。
該怎麼辦?我不曾蹺過課,也不知道該怎麼蹺課才好。根據我的了解,果果自己也沒有過蹺課的記錄。我們這兩個初學者合夥一起去蹺課,這個想法聽起來一點也不良性。
然而,果果此刻正使勁睜開她那一對淚汪汪的大眼睛,試圖以可憐小狗般的氣勢,騙取我的同情心。我當然明白她的詭計。這也是她一貫的伎倆。首先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然後以混有鼻音的嬌滴滴聲音說「霸拖~霸拖~」,並且順勢貼在我身上扭來扭去。彷彿我是她的男朋友。
大概是因為受不了她的纏功,每次我都抵擋不了她的終極撒嬌攻勢。
我心想,這一次我不能再這麼寵她了。如果老是這麼依她,等她吃盡甜頭,往後等她交了男朋友,那肯定相當悲慘。「那雙鞋子好可愛~北鼻買給我嘛~霸拖~霸拖~」、「那隻狗狗好可愛~北鼻買給我嘛~霸拖~霸拖~」……這樣一來,果果將會成為一個老是「霸拖霸拖」的沒用女人。身為她的朋友,我不能毀掉她的前途。
不過,果果的反應又再度出乎我意料。
「拜託嘛,小茉。」
雖然果果的眼珠仍然淚汪汪的,但不一樣的是,沒有「霸拖霸拖」,也沒有黏在我身上扭來扭去。這是我第一次在果果的眼神中看見「誠懇」兩個字。
結果,我還是答應她了。
明明是第一次蹺課,我們卻很順利地離開學校。
本來我以為我們將會像校園系青春愛情電影那樣,提著書包翻過圍牆,來個驚心動魄的刺激劇情。但事實不然。午休時間的校園,安靜得彷彿根本沒人。於是果果和我就這麼大剌剌離開教室,然後大方走出位在垃圾場旁邊的後門。原來後門沒關。也沒有教官巡察。整個行程順利得像是安排好的。
「接下來呢?」我問。「回家換衣服嗎?穿著制服走在街上,好像不太好。」
「回家的話,一定會跟媽媽撞個正著。只是被訓話就算了,接著說不定會被送回學校。那樣更難堪。比起這樣,還不如乾脆一點穿制服。」
於是,甚至連書包都還掛在肩上的情況下,我們人生第一次的蹺課開始了。
起初確實有點好玩。畢竟明明現在還是學校規定的授課時間,我們卻已經離開學校,走在寬敞的街上。我從來不曾覺得街道有這麼寬。似乎實際蹺課之後,就連視野也變得不同了。只是隨著時間的推進,這種新奇好玩的感覺也一點一點消失。蹺課的刺激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朋友相約出去玩的那種輕鬆和愉悅。
話說回來,這究竟是第幾次跟果果一起出門呢?
從小學開始,我們就已經成為朋友了。上同一所國中。到了高中則相當有緣份地被分到同一班。或許也是因為這樣,這段期間我認識的朋友不多。我和果果總是待在一起,始終容不下其他人。就連暗戀的對象也沒有。這算是一點小小的遺憾吧。
不過果果確實是個好朋友。雖然認識這麼久,我的弱點全都被她看透了,導致我經常被她戲弄。但也因為她這樣活潑而爽朗的個性,我才會這麼喜歡她。我正好相反,算是比較安靜的人。從外人的眼光看來,我們這個組合似乎有點怪。我自己也這麼認為。但這並不重要。我們既然已經成為朋友,那麼其中的前因後果,以及這個組合是否符合邏輯之類的問題,就不需要再一一探討了。
走在熟悉的街上,我們和往常休假日一同出門那樣,隨意逛逛飾品店、光顧新開張的可麗餅餐車、坐在廣場的石階上聽街頭藝人唱歌。這是個晴天。氣溫適中的舒爽晴天。我們的心情宛如陽光一般燦爛。甚至超乎平時的出遊。也許蹺課的悖德感昇華了這種快樂也說不定。
逛著逛著,居然已經黃昏了。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這句話如此實用而確實,大概可以流傳一千年吧。
友誼呢?是不是也能延續一千年?
離開市區,我們走在河川旁的堤防上。昏黃的暮色將大地與河川染成橘子色。懸浮在出海口上空的夕陽,像是在守護行經而過的漁船似的,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裡。我稍微望向身邊的果果,確定果果並未看向我這邊,我才更仔細地盯著她。果果的側臉很漂亮。不是我在說。大家都這麼認為。這張側臉我已經羨慕整整十年了。眉骨、臉頰、下巴,從上順下來的美麗線條,加上那白皙的膚色,實在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
「嗯?」
「啊……」
本來只是心裡想想,結果我真的給他摸下去了。
「怎麼了,小茉?」
「沒事。」
「哦?難道妳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發現自己愛上我,所以情不自禁想要佔有我的臉、我的肉體、我的一切?不行哦,小茉。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不想逾越這條線。當然,就算妳喜歡的是女生,我們是好朋友的這個事實也是不會改變的。只是,很抱歉,我無法回覆妳這份感情。」
「妳想要喝河水嗎?」
「開玩笑的。」
果果嘻嘻笑了起來。她為了某種不知名的理由,將書包背帶掛在額頭上,就這麼以這副蠢樣子走在我身邊。明明是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幹嘛把自己搞得像是國中男生呢?有時候我實在無法理解果果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儘管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小茉。」
「嗯?」
「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妳會怎麼辦?」
我不自覺停下腳步。那個瞬間,我以為自己沒聽清楚。可是實際上卻是聽得一清二楚。那句話在我的腦海裡迴盪著。大腦似乎吸收了,又好像沒吸收。像是拒絕吸收似的。
果果也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我。
「妳在說什麼?」
「只是假設的問題啦。」
「我不喜歡這個問題。即使它只是假設。」
「唔呼呼~原來小茉這麼喜歡我~」
「走開啦。」
我動手推開朝我黏過來的果果。
「不過,我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從小茉的口中。」
「為什麼我非得回答這個問題不可?」
「妳不覺得好奇嗎?當自己快要葛屁了——」
「別說什麼『葛屁』。妳是女孩子耶。」
「——的時候,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得知自己就快死掉的朋友們,又會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我很想知道。可是我現在還很健康,沒辦法馬上死,也沒有這個打算。」
果果取下掛在額頭上的書包背帶,重新掛回肩膀,又再度邁開腳步,走向夕陽的方向——回家的方向。我跟上前去。
「有時候啊,腦袋會突然冒出許多各種我沒辦法找出答案的問題。那些答案,必須等到某個時候。比如說,唯有死掉的人才能明白那種臨死的心情。可是我們又不能訪問一個即將死掉的人現在心情如何。那也太白目了吧!還有,剛才那個也是。為什麼人會出現那種突然很想要逃離的時刻呢?即使上網查資料,也查不到可靠的資訊。我發現啊,人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簡直就像宇宙一樣探索不完呢。小茉,妳不這麼認為嗎?」
說到奇妙,果果這個人也是如此。
「如果人類是一種奇妙生物,那麼果果妳就是奇妙Double了。」
「那是啥啊!」
果果推了我一下。
「奇妙Double……其實這樣也不錯。那就表示,光是探索我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就可以享受雙倍樂趣呢。」果果又嘻嘻笑了起來。「小茉,姑且先當作我明天就要死掉了。請妳好好想像一下。想像妳最親愛的摯友果果明天就要死了,那麼,身為最親愛摯友的小茉,究竟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請妳將這種心情寫成一份詳細的報告,明天上課前準時交給我唷。遲交要打手心。」
「我才不要咧,麻煩死了。幹嘛為了妳一個人的好奇,還要麻煩到我啊?」
「好嘛~這個任務就只有小茉辦得到啊~」
「不要。」
「霸拖~霸拖~」
「霸拖也沒用。」
「啊,有烤蕃薯耶!」
上一秒仍處於撒嬌模式,一見到烤蕃薯餐車,果果立馬從我這個最親愛摯友身邊退開,毫不猶豫投向烤蕃薯的懷抱。原來我在果果心中的地位不及烤蕃薯嗎?不過一聞到那股香氣,就連我也淪陷了。啊啊……明明熱量這麼高,居然還散發出這麼香的氣味,真狡猾。我和果果來到餐車前,向老闆點了兩份。老闆掀開保溫箱的蓋子,一股濃到不行的香氣就這麼隨著水氣一同冒出來,將我們燻得團團轉。當我們從老闆手中接過烤得炙熱的蕃薯,那一瞬間,我簡直可以想像從女神手中接過聖物的凡人心情了。
我們一邊走,一邊享用烤蕃薯。咬下軟爛的金黃色果肉,讓人聯想到倉鼠的甜味在口腔滾動起來。舌頭彷彿雀躍得開始跳起森巴舞。我和果果傻笑著。為了這平凡但滿足的美味而笑。
沒多久,果果的那一份吃完了。我還剩下半個烤蕃薯。於是她又再度淚眼汪汪看著我了。
「我吃不下了。給妳吧。」
「耶!小茉我愛妳~」
「走開啦。」
我們嬉笑著,打鬧著,吃著烤蕃薯。
就像往常一樣。
就像夢一樣。
當我得知果果死了,就好像身在夢境一樣。
可是心碎的感覺,痛得讓我清楚地體會到,這是現實。
我去了。去了葬禮會場。果果微笑的相片掛在最顯眼的那個地方。暗褐色的棺材。好大的棺材。果果的身體明明這麼小,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棺材?
黑色轎車載著果果離開葬禮會場。我們隨車抵達火葬場。
果果被送進火爐裡。工作人員將爐蓋關上。裡頭發出一陣轟隆聲。
後來果果怎麼樣了,我不知道。我被媽媽帶走。我明白她的心情。她不希望我見到摯友的骨灰。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瞧一瞧果果的骨灰究竟長什麼樣子?是不是像雪一般的純白色?或是米黃色?
可惜我永遠無法得知。這明明是必須等到某個時刻才能理解的答案。但是我錯過了。
一路上,我的心好痛。不過除了哀傷,更多的是好奇。一種宛如烤蕃薯那般豐厚的好奇。
果果為什麼知道自己即將死掉呢?
果果是在隔天過世的。也就是我們蹺課的隔天。
那一天,吃完烤蕃薯,我們各自回家。我和往常一樣,洗澡、換衣服、吃飯。雖然因為蹺課被媽媽知道了而挨罵,不過並未影響我的好心情。晚上寫作業時,果果寄了一封簡訊給我。問我在幹嘛。我回覆她,我在寫作業。果果的簡訊並沒有後續。於是我繼續寫作業,直到睏意來臨,我才上床睡覺。
然後,果果就死了。車禍。在上學的路上。
直到今天,我依然堅信,果果其實知道,或者感覺到自己就快死了。所以她產生了突然想逃離一切的念頭,並且向我提出那個問題。
「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妳會怎麼辦?」
果果為什麼知道自己即將死了呢?我查過好多資料,問過好多人。甚至直到我大學畢業、開始進入社會之後,偶爾我也會詢問工作上的同事或客戶,知不知道這種事情,或者是否曾經聽說過。但是全都沒有收穫。
我突然覺得,自己懂的事情好少。也可以說,這個世界我仍不明白的事物太多。從那之後開始,我試圖解開任何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隨即辭掉工作,因為業務會妨礙我尋找知識。後來我回到學校進修,這裡的資源最豐富。我彷彿瘋了。大家也都這麼說。我發瘋似地不停尋找每一個知識,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來滿足一時的好奇。可是我不後悔。每當我得到一則新的知識,我就感覺到快樂。
現在的我,簡直就像果果。
原來果果一直都在享受這麼快樂的事情。
這些年以來,我始終忘不了果果。她成為了回憶,卻是誰也無法替代的回憶。這比任何實質上的東西更重要。
果果忌日的前一天,也就是我們倆相處的最後一個日子,我會帶著一份烤蕃薯,來到果果的墓前。
一份烤蕃薯,總共兩個。一個我自己吃,一個給果果。放在墓前,拿一支線香插在上面,這樣果果也許就能吃到了。
「好髒,已經長滿青苔了。不過別擔心,明天等妳的家人過來清洗,到時候妳的墓又會變乾淨了。」
我一邊咀嚼嘴裡的甜味,一邊望著寫有果果名字的墓碑。
「話說回來,我都二十幾歲了,居然還沒交過男朋友。這也算是妳的錯哦,果果。要不是妳那天突然說了那些話,我現在又怎麼會變得跟妳一樣?我也不是沒人追哦,但無論如何就是沒有興趣。對象再好也沒用。」
晴朗的天氣。好像果果的眼神。蟬鳴。好像果果的笑聲。
「對了,妳還記得小學跟我們同班的那個李偉元嗎?沒錯沒錯,就是綽號『立委』的那個。聽說他今年九月就要結婚了耶。在這個時代算是早婚呢。聽說她的未婚妻——」
烤蕃薯的氣味,好甜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