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高中生對看一眼,徐至冰輕推好友,要她先行進門。邰佳燕推開木門,五彩貝殼串成的風鈴叮噹作響。
或許是裡面雜物過多有些凌亂,使得徵信社內部看起來比外表狹小。一張黑色四人座皮沙發(fā)擱在客廳,桌上擺放一組木頭茶具,一臺小型電視擺在沙發(fā)對面的櫃子上,櫃中的筒裝茶葉和洋酒東倒西歪。
再往前走一點,一落一落的舊報紙和各種雜誌堆成一面牆,一大堆紙箱擱在地上或是高高疊起──若不是外面標明了「徵信社」字樣,這裡看起來像極準備搬家的狀況。
走過紙箱、報章雜誌堆,一張大大的辦公桌硬塞在原本是餐廳的地方,又因為腳邊堆了五、六臺電腦,使得這個空間變得更小。
電腦螢幕有的關著,一片漆黑,有的不停跑出藍藍綠綠線條與數(shù)據(jù),主機運轉的聲音非常大。
紅橙黃綠藍靛紫七色資料夾散落辦公桌,寫過的沒寫過的紙張揉成團散成扇,丟得到處都是。辦公桌後面的窗可以看見對面國中的操場,橘光灑落一地。
「請問……有人嗎?」徐至冰躲在邰佳燕後面,膽怯地問。
「喂!有沒有人在啊?」邰佳燕拉起大嗓門,「有客人啦!」
兩人喊了許久,徵信社內依舊沉默,正當兩人又對看一眼,聳聳肩打算離開始時,辦公桌左手邊一個小房間忽然打開,吵雜的音樂爆炸似地傳了出來!就在兩人嚇得不知所措時,十幾本書飛了出來,重重砸在地上,力道大的彷彿打躲避球一樣。
「快使用雙截棍,呵呵哈兮!快使用雙截棍,呵呵哈兮!嘀啦嘀嘀啦啦嘀──」
五音不全的歌聲隨著音樂衝出,下一秒,一個畫了煙燻妝的古怪男人探出頭來,像喝醉酒一樣雙眼迷濛地四處張望,當他搖晃腦袋時,蓬鬆的自然捲長髮跟著擺動,像極晾在陽臺上過於乾燥的拖把。
「喔──」男人露齒而笑,由於音樂聲過大,他只好大聲吼叫,「有──事──嗎?」
「我們有事想委託這家徵信社的偵探!」邰佳燕回吼。
「妳──說──啥?」
「我說──」邰佳燕深吸一口氣,尖叫似地亂吼,「我們有事想委託徵信社!」
「喔喔喔,是客人啊!」男人跟街頭打地鼠遊戲機一樣,迅速縮回房中,又突然冒出頭來,他伸出修長的食指,以唇語說:「請稍等一下。」
在男人關上房門的同時,那小房間內發(fā)出劈里啪啦的聲響,那是鍋碗瓢盆、書籍雜物墜落地板的聲音,徐至冰與邰佳燕兩人在外頭面面相覷,想離開這兒的念頭更加濃烈。
過了好一會兒,門再度打開,這次沒有吵雜音樂傳出,門縫中卻跑出一隻泰迪熊娃娃般的紅貴賓犬,牠一跳一跳地竄到兩人腳邊,抱住她們的腳不停吐舌喘氣。
「哇──」徐至冰大叫,「怎麼會有狗啊?」
「還滿可愛的啦……」邰佳燕蹲下來摸摸那隻紅貴賓狗的頭,牠一臉享受地任別人撫摸,「真不適合這個地方。」
接著,皮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突然出現(xiàn),兩人不約而同,立刻被眼前的畫面給震懾住了──雖然時值秋天,但天氣仍未冷到必須穿上大衣的地步,眼前這個畫了煙燻妝、有著高挺鼻子與濃眉大眼的男人,卻穿著一套邊緣滾上蕾絲的古怪深紅色大衣。
他腳踏皮製黑色高筒靴,脖子上又戴著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項鍊,若非他的模樣還算乾淨整齊,不然這男人活像路邊無家可歸的遊民。
「燕……燕子……」徐至冰嘀咕著,「我們、我們我們回家好不好……」
「喂,是誰說要來看看的?」
「可是……啊!」徐至冰小聲叫道,那隻紅貴賓彷彿察覺她想離開的念頭,安穩(wěn)地坐在她的雙腳上不願離開。
「Ishioka!」男人唱歌般地喊道,那隻紅貴賓才乖乖地走到桌前的紅色軟墊上坐好。男人搖搖晃晃走到桌邊,輕聲地說:「真乖──」
「不好意思,」邰佳燕深吸口氣,「我的朋友想要委託……」
「坐啊!」男人請兩人坐到兩張圓椅後,聲音刻意低沉起來,說話速度也慢了下來,他坐到桌後大椅子上,緩緩蹺起腳,半瞇著眼,「我們這裡任何案子都接,不管是一般外遇跟蹤、討債、靈異現(xiàn)象、看風水算八字……或是小孩取名都行!」
「我們沒有到調查靈異事件跟看風水的地步,也不可能抓姦和討債。哎呀,冰冰,是妳要來的自己說啦!」邰佳燕狠狠撞了好友一下。
「我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請問,這樣大概要多少錢?」徐至冰低著頭不太敢看男人的臉,她怕自己會不小心笑出聲。
男人撥開桌上散落的紙張和文件,找出一頂皺皺的黑色海盜帽戴著,隨後就像搭船一樣不停搖晃。
邰佳燕此時才清楚看見,辦公桌的玻璃墊下方塞滿照片,大部分是男人的獨照,日本武士、西方騎士、道士、機器人……相較之下男人這次的海盜裝扮正常多了。
「這得視妳給我的資料多寡、搜索的難易度決定,不過在委託了結前我會依照委託人的職業(yè)與月收入決定訂金。」男人看著徐至冰,右手背撐著下巴,「妳還是學生吧?那麼──訂金先收個三百塊吧。」
「喔,三百塊。」徐至冰聽到,立刻打開書包想拿錢包,邰佳燕嚇得按住她的手。
「妳傻了啊?妳決定要找了嗎?」邰佳燕說,「這男人怪裡怪氣的,妳真的願意相信他呀?」
徐至冰愣愣地看著邰佳燕,掏錢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一陣子,軟墊上的紅貴賓Ishioka打了個大哈欠。
「呵,很機警的小女孩,我喜歡。」男人刻意造作出來的低沉嗓音說,「不如妳先談談妳已經(jīng)掌握的資料吧。」
「喔、喔好!」徐至冰看起來非常緊張,她從書包裡掏出一張列印遊戲畫面的A4紙,她雙手顫抖地交給男人。男人才剛瞥一眼,便露出微笑。
「『夢不落島』?」
「嗯!」徐至冰用力地點點頭。
「小姐,妳還是別這麼沉迷遊戲比較好喔。」男人僅用右手的中指和拇指捏著紙張,一邊觀察一邊做鬼臉,邰佳燕的眉頭輕輕皺起。
「瞧他的裝備,這個人的職業(yè)應該是闇騎士,再看他的武器,想必等級至少一百五十等了,再看看他手腕上的護腕,這個人絕對是個非常有錢的闇騎士。」男人將紙張還給徐至冰,簡單作結。
「一般在網(wǎng)路遊戲裡,會令玩家巴不得尋找真實身分的人只有兩種:其一,這個有錢的高等闇騎士是個『惡意玩家』,造成玩家遊戲不便、販賣破壞遊戲公平性程式的廠商、駭客、專盜帳號的不肖玩家、或是在遊戲中與人結怨。
「其二,這個有錢的高等闇騎士是妳的『戀人』,即是網(wǎng)路公婆。瞧妳的樣子,他應該是妳在『夢不落島』裡的『公』吧?」
「對、沒錯!你真的好厲害喔!」徐至冰的雙眼發(fā)光。
邰佳燕比了個「我的天啊」的動作,不過是說出一般人都想得到的觀點,有什麼好厲害的?
「妳還有什麼想跟我說?」男人笑了笑,「他的暱稱?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他給妳的感覺?在遊戲裡有沒有什麼習慣?說得越清楚,所需費用越便宜,不過如果他真實身分是名人、企業(yè)小開、駭客等等我就要另外收費囉。」
「他叫作『卡特敵刻森』,是一百六十等的闇騎士,我是在今年九月十日左右和他認識的,我們預計在下週六……結婚……我們交換了MSN跟E-mail,平常下遊戲也會聊聊天。
「他說他是新竹科學園區(qū)的工程師……二十八歲……沒有什麼特別習慣……我覺得……」徐至冰想著想著又低下頭,「他真的是一個大好人。」
「既然如此,妳為什麼要查他的真實身分呢?」男人說,「不過是個遊戲,關掉網(wǎng)路你們彼此互不侵犯,應該沒有什麼必要去查他吧?」
「那是因為……」徐至冰吞口口水,「我們下週結婚後,『卡』會找一天來臺北,然後希望跟我見見面……」
「妳如果害怕出了什麼事、登上社會新聞版面的話,可以拒絕,或是暫緩見面的事。」男人淡淡地說,「或者,妳又對他是電子新貴這個身分有所期待?」
徐至冰只是低頭不語,邰佳燕聳肩嘆了口氣。
「OK。」男人按著桌子站起來,「兩位,這個委託──我願意接受。」
「真的假的?」徐至冰驚呼,開心地笑,「太好了!」
「小姐,請妳們幫我填一下客戶資料,喔,還有──」男人的右手一翻,變魔術似地憑空生出兩張名片,徐至冰與邰佳燕接下客戶資料表與名片,靜靜地看著他。
「敝姓曾名伯良,是這間『馬車道徵信社』的偵探、助手、老闆、會計兼打雜,有任何需要可以打名片上的手機和電話。來,資料表填好了嗎?」
「嗯。」徐至冰滿心歡喜地將資料遞給他。
邰佳燕碎碎唸著「我也要填啊」,慢條斯理地寫著。
「喔……徐小姐,妳的名字很動聽。」曾伯良露出笑臉,被厚重眼妝包圍的眼珠骨碌碌轉了一圈,「另外這位是──邰小姐,果然是人如其名。」
「你這話什麼意思啊?」邰佳燕頭冒青筋喊道。
「沒什麼意思,讚美而已。」曾伯良隨手將資料表塞進桌邊一個竹簍子,「不知道徐小姐跟那位『卡特敵刻森』先生所在的伺服器是?」
「第一伺服器。」徐至冰說,「我的角色就叫作『冰冰』。」
「OK,那麼跟妳收三百元的委託訂金……」曾伯良忙碌地從抽屜中找出空白收據(jù)和信封,「如果有什麼收穫,我會打電話通知妳,當然如果妳有新的資料也歡迎提供給我……另外,不知兩位平時下課後有沒有空?」
邰佳燕與徐至冰瞪大眼睛──現(xiàn)在是怎麼回事?這個奇怪的偵探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她們倆還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曾伯良便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下去。
「妳們也看到了,我這間徵信社,就只有我一個人和一隻不會說話的Ishioka,Ishioka雖然很可愛,但牠終究是條狗,沒辦法將這裡打掃得乾乾淨淨、也沒辦法在客戶來的時候,泡杯濃郁的紅茶給大家喝……所以……如果兩位有空的話……」
「沒空。」邰佳燕迅速說道,「我們已經(jīng)高三了!要準備大學考試!」
「那不要緊,妳們考不上大學可以來我們這兒打工呀!」曾伯良眨了眨眼,徐至冰簽完收據(jù)後,瞪大雙眼一直看著他。
他還特地補上一句,「我給女孩子的時薪較高喔!」
「曾伯良先生,雖然你將徵信社取名為『馬車道』,又把收養(yǎng)的狗叫作『Ishioka』,但你終究沒有辦法像推理小說裡的偵探一樣贏得女孩子的目光,更何況──你崇拜的那名偵探不好女色。」
木門上的風鈴清脆響亮,那道宛如從南洋吹來,挾帶陽光氣味的海風,跟隨一名穿著白色T恤與深藍色牛仔褲,頂了一頭亂髮的少年吹了進來,他腳上穿的不是拖鞋,而是一般常見的球鞋。
少年隨手將肩上重得要命的背包丟向沙發(fā),然後一步步往辦公室這兒走來。
「兩位,不好意思,我哥就是喜歡騙女生。」
這樣簡樸打扮的少年怎麼看都比曾伯良正常且順眼多了,邰佳燕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變得滾燙,她緊緊抓著徐至冰的手,兩人一塊兒不知所措。
「他的腦子不太正常──」
「──所以沒有我破不了的案子。」曾伯良接口道,並且?guī)兔榻B,「這個是我弟,曾仲行,比妳們大一屆,在唸大一。」
「你好……」徐至冰打了招呼,曾仲行隨便點點頭,繼續(xù)數(shù)落自己的哥哥。
「是呀,『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你倒說說看──你破過什麼案子呀?」
「嗯,像是王太太的狗──」
「那是她去大陸兩個禮拜回來後,忘記狗寄放寵物店。她有輕微的老人癡呆癥。」
「陳先生外遇……」
「後來證實是誤會,那個外遇對象是他移民到美國的親妹妹。」
「劉家綁架案。」
「結果是詐騙集團騙了劉家,順便連你一起騙。」
「黃同學天外消失案!」
「那是她去泰國畢業(yè)旅行,沒有跟家裡報備。」
「那麼吳家鬧鬼那件咧?」
「那是委託人有精神病!」曾仲行咂咂舌頭,對兩名高中女生挑挑眉,「妳們真的能信任這個人嗎?還要委託他嗎?」
徐至冰沒有反應,邰佳燕的眼神則一刻不離開曾仲行,看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
「喂,老弟,你幾個月才回來一次,有必要每次過來都吐我槽嗎?欸,你去考大學前我就說過,乾脆把錢省下來,直接來徵信社當我助手嘛!親身體驗偵探驚險刺激的工作,你就不會老是吐我槽!」曾伯良哈哈大笑。
「這次的委託案是尋人,她們要找網(wǎng)路世界的人,這我在行的啦!」
「網(wǎng)路世界?」曾仲行沉下臉。
「夢不落島喔。」曾伯良又眨眨眼,他轉向兩位委託人,做了個花俏的鞠躬動作,然後跳到曾仲行身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不然這樣啦,我跟我弟一起幫你們查!怎麼樣?他看起來──很值得信任吧?喔?」
哥哥用力拍拍弟弟厚實的胸膛,曾仲行錯愕的表情讓徐至冰笑了。
「這是你說的,」曾仲行推開曾伯良,環(huán)抱著胸思索道,「費用方面──如果找不到那個人,我們『馬車道徵信社』就不收錢!訂金會原封不動地退還給妳們。」
曾伯良急得大叫:「喂!這樣我會虧死啊!訂金是訂金又不是保證金!你到底是不是我弟呀?」
「好啦,」曾仲行完全不理會哥哥的反應,他輕搭著兩個女孩的肩,陪她們走到門口,「天都黑了,兩位還是早點回家比較安全,路上小心喔。」
「嗯,謝謝你們,」徐至冰點點頭,「再見了,兩位曾先生。」
「再……見。」總是嘰嘰喳喳的燕子輕吐了兩個字,隨後便拉著徐至冰衝出店外。
■
送走徐至冰與邰佳燕後,曾伯良收起笑容,走路也不像酒醉那樣搖晃,他緩緩走到窗邊,胡亂摸摸Ishioka的毛,拉開窗對著夜空點燃香菸,開始吞雲(yún)吐霧。
「回來做啥?」曾伯良問道,「你不是討厭徵信社嗎?」
「你還沒脫掉海盜服,不繼續(xù)演了嗎?」曾仲行回問,他順勢往後倒,摔在沙發(fā)上,抱著背包似乎在找什麼。
「和你這種頑固小鬼說話沒必要展現(xiàn)我高超的演技,下次那對女高中生再來,我一定要弄到海龜娃娃,改裝後騎著海龜?shù)菆觥!?br>
「又在說瘋話了。嘿,接著!」曾仲行將手中的紙折成飛機丟給哥哥。
「嗯?什麼玩意兒?」曾伯良叼著菸,打開紙飛機認真地讀,「『惡運連鎖信』?」
「我一開始也這麼認為,但是──」曾仲行頓了頓,認真地說:「我在『夢不落島』裡認識一個網(wǎng)友,最近,她身邊也發(fā)生了兩個意外身亡的事件。
「而且非常巧合,那兩名死者都是夢不落島的玩家。再加上這封看似『惡運連鎖信』的警告mail……也許你跟我說那些『不是意外的意外』,就跟『夢不落島』有關?」
「哈,你總算想到這一步啦。」曾伯良看完那封警告信,單手將紙揉成團,往屋外扔出去。
「這話什麼意思?」曾仲行皺起眉頭。
「嘖嘖,」曾伯良走到辦公桌邊,從一疊文件夾中拿出一本黑色塑膠資料夾,「老弟呀,你光是收集報紙資料、看看新聞,可不夠喔……要當個偵探,還是得多下點功夫。」
「我又不想當偵探。」曾仲行冷冷地說,曾伯良隨手將黑色資料夾丟給他。
曾仲行一臉不耐地打了開來,黑色資料夾中滿滿六十頁、共一百二十面都塞了一張A4紙,上頭畫著密密麻麻的表格,裡面列出所有截至目前,於臺灣發(fā)生的意外案子,不只是有人死亡而已,幾乎所有報上刊登的社會案件都整理出來,更令曾仲行訝異的是──
幾乎每個案子,後面都有一個稀奇古怪的暱稱。
曾仲行迅速翻到最後一頁,最後一筆資料正是「寒冰」所說的,前幾天發(fā)生在P中高三女學生墜樓意外一案。
「姓名:邱雅琳,職業(yè):P中高三學生,死因:墜樓,頭部受到撞擊,身體完全無外傷……暱稱:勁舞Baby……」曾仲行闔上資料夾,不知所措地問,「你怎麼會……」
「噓,」曾伯良的菸已經(jīng)抽完了,他的食指輕放唇前,輕聲細語地說,「我就說嘛,網(wǎng)路的案子,絕對難不了我嘛。」
「借我影印。」曾仲行走到影印機前,一口氣抽出資料擺在架上,輕點按鈕設定影印機。
「真有好奇心,不錯啊,『馬車道』有望了!」曾伯良呵呵笑了起來,他又掏出一根菸,「老弟啊,徐至冰這案子,你要接嗎?」
曾仲行停止手部的動作,緩緩轉頭看著他那打扮怪異的親哥哥。
那隻叫作Ishioka的紅貴賓,一搖一擺來到曾仲行腳邊磨蹭,看看能不能要到一點食物裹腹。
曾伯良輕吐出一縷煙,看著窗外,「真不想碰那個遊戲。」
■
與好友們分別後,林以寒獨自一人走在昏暗的巷弄中。這兒是回家必經(jīng)之路,雖然有其餘的替代道路,但所耗時間卻多出許多,因此就算夜晚巷子看來陰森森,她還是毫不考慮地穿過這兒。
邱雅琳那事也過了好幾天,在和遊戲中那叫作「曾仲行」的傢伙閒聊後,心中的鬱悶也減低了不少。
倒是邰佳燕與徐至冰不曉得發(fā)什麼神經(jīng),不管到哪兒都一副擔憂害怕的模樣,總是緊緊跟著自己,彷彿自己會突然發(fā)瘋,也從高樓跳下去一般──她們倆不知道這種熱心會讓林以寒倒盡胃口。
林以寒腳步越跨越大。她甩甩頭不再去想那些事,轉而於腦中編排著今晚的讀書計畫。
「嗚哇哇哇啊──嗚嗚嗚嗚──」
林以寒停下腳步,右手手指輕撫突然跳動起來的右眼皮,一種像是小孩哭鬧的聲音在無人巷道內轟轟作響,哭聲非常淒涼、痛苦。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林以寒抬起頭,忽然左上角一戶人家打開窗子,一名只穿汗衫的中年男子放聲大罵:「哪家在哭餓啊!現(xiàn)在晚上了啦!還不給老子安靜!」
「嗚哇哇哇哇啊──」
一家這樣起頭後,更多人打開窗子亂吼了,可是那淒厲的哭聲沒有停止的意思。林以寒站在巷子裡抬頭看著紛紛開窗的家庭,有一種坐在劇場裡看戲的錯覺。
有人吼著要找里長,有人大罵三字經(jīng),有人高聲問道是哪家在哭,還有人家裡的小孩故意學哭胡亂尖叫。
林以寒搖頭正想繼續(xù)往家走時,右手邊一戶人家冒出個中年婦人,她氣急敗壞地拉大嗓門兒:「大家別吵了啦!那是四號五樓的瘋子啦!再怎麼罵瘋子他也不會安靜啦!」
她氣呼呼地拉上窗子,其他家庭也跟進,最後巷中只剩那孩子的哭聲迴響著。
「啊啊啊啊──嗚嗚嗚嗚嗚嗚呀呀呀──」
林以寒抬著頭眼神四處搜尋,藉著微亮的街燈,她發(fā)現(xiàn)前方左手邊電線桿旁的五樓窗子,似乎有個人影,她難掩自己的好奇心,心跳與腳步同步加快,匆匆來到那扇窗的下方,伸長脖子認真看著。
房內的燈是亮的,那個人看起來果然是個孩子,他已經(jīng)暫時停止哭喊,全身卻壓在窗上顫抖,頭部倚著緊貼窗上的手臂,不停啜泣著。
那個孩子,林以寒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忽然,他推著窗戶玻璃,扯開嗓門,發(fā)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還大聲的哭喊,林以寒忍不住掩著耳朵,她皺眉緊盯那個孩子。街燈朦朧地打在那扇窗上,在他放下手臂時,林以寒終於認出那張緊閉雙眼、一臉痛苦的圓臉。
「陳……陳健偉?」
記憶力很好的她最拿手的就是記人名與長相,這可能都靠便利商店打工鍛鍊的──陳健偉正是幾個月前車禍死亡的張右軒好友,那個玩「夢不落島」玩到入迷、高高胖胖的國中一年級生。
「遊戲……」林以寒喃喃道,又是遊戲,張右軒是這樣,邱雅琳也是這樣,兩人生前都對「夢不落島」這個線上遊戲十分著迷。
陳健偉接觸這遊戲的時間,林以寒記得他是比張右軒早的,那陣子他常咬著雞排,獨自一人跑到店內,一本接一本地買了電玩雜誌──可是,陳健偉還活著……
冷汗占據(jù)林以寒的身體,不敢再繼續(xù)往下想了,如果「夢不落島」跟這兩起事件有關,說不定──也很迷「夢不落島」的陳健偉,下一秒就會……
她開始奔跑,就像邱雅琳摔落時那樣奔跑,她記得剛才嘶吼的婦人說過「四號五樓的瘋子」,於是她衝出巷子,來到一條橫巷小街上,拐了個彎,跑到這條街「四號」的公共樓梯。
正好有位要去補習的國中生打開公寓紅木大門,林以寒二話不說便鑽了過去,無視國中生錯愕的喊叫。
氣喘吁吁衝上五樓,林以寒深吸了幾口氣,陳健偉的哭喊在此聽得更明顯了,她撫平自己的情緒,伸出手指按響門鈴。
木門打了開來,看起氣色很不好,雙眼布滿紅色血絲的婦人站在那兒,她瞇著眼一邊打量林以寒一邊吸吸鼻子。
林以寒記得她,她常到便利商店買家庭號飲料,總是想辦法湊齊可換贈品的金額,她猜想這位婦人應該就是陳健偉的母親,他們倆都有一模一樣的鼻子。
「妳是?」婦人面無表情地問,她本想打開鐵門的手又縮了回去。
「陳媽媽您好,我住前面的公寓,之前在夜市大馬路那家便利商店打工,就是暑假那個時候呀──」林以寒擠出最甜的微笑,語氣盡量輕柔,想讓陳健偉的母親想起自己。
「喔……妳是那個手腳很快,然後教我怎麼挑茶葉蛋的妹妹。」陳媽媽記憶力不算差,她鬆口氣,苦笑,「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您是不是有個兒子……」
林以寒話還沒說完,陳健偉又在哭喊了,這次還伴隨著櫃子開開關關與摔東西的聲音。
「不好意思,讓妳見笑了。」陳媽媽搖搖頭,「我們家現(xiàn)在不太方便……」
「我就是因為聽見陳健偉的聲音才特地上來看看。」林以寒看門見山地說,「我可以見見他嗎?」
「不好吧,」陳媽媽面有難色,「這孩子不太正常,萬一傷了妳……而且他終日大門深鎖,我們沒有人可以進去呀……」
「能讓我試試嗎?我也算是他的朋友呀。」林以寒淡淡地說。
陳媽媽嘆了口氣,打開鐵門讓林以寒進來。
「陳健偉有這樣哭喊的狀況已經(jīng)多久了?」
「大概兩三天,」陳媽媽說,「自從他的好友──妳應該知道那件事的──往生後,阿偉就不去學校,天天鎖在房子裡,後來我?guī)ヒ故校瑓s又遇上一個女孩跳樓自殺,阿偉的狀況就變本加厲。
「前幾天阿偉突然出房間想要吃東西,我跟他爸爸都以為他好了,沒想到在我準備晚餐時,阿偉看到那個高中女生墜樓的新聞,就開始大吼大叫……」
沿著小走廊,兩人停在一扇貼了機器人海報的房門前,陳健偉不再哭喊,只是不停地飲泣,整個狀況就好像有週期一樣不停循環(huán)著。陳媽媽敲了敲門。
「阿偉,有朋友來找你喔,開門好嗎?」
沒有任何回應,只有幽幽哭聲。
「他一整天都這樣嗎?」
「不……」陳媽媽搖搖頭,「只有晚上,天一黑就會這樣。」
「這樣啊……」
林以寒想了想,隨後從書包裡拿出一隻可愛的「精衛(wèi)」模型公仔,那是邰佳燕買改版包的贈品,林以寒對這種可愛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但邰佳燕和徐至冰都以為這能改善她低落的情緒。
「陳健偉,記得我嗎?我是便利商店的大姐姐呀,就是那個每次都被你說和你媽媽很像的那個。」林以寒大聲地喊,並拿起公仔端詳。
「大姐姐知道你很喜歡『夢不落島』,特地帶了改版包的贈品要送你喔!就是『精衛(wèi)填海』的『精衛(wèi)』……你可以開門,讓我進去嗎?」
哭聲似乎停止了,緩慢且沉重的腳步漸往門邊來,隨後響起一個因為過度哭吼而沙啞的孩子嗓音:「是妳嗎?大姐姐……」
「嗯,是我。」
「我跟大姐姐見面,那個『精衛(wèi)公仔』就會送我嗎?」陳健偉問。
「對呀,就會送你,而且以後只要『夢不落島』改版,大姐姐就買改版包來給你,好不好?」林以寒問,「所以,你可以讓我進去嗎?」
「好,我讓妳進來,可是其他人不可以,只有大姐姐一個人可以進來。」陳健偉如此說道。
林以寒看了眼身邊的陳媽媽,陳媽媽點點頭,走回客廳,她轉過身時,林以寒很清楚知道陳媽媽又哭了。
門便悄悄打開了,完全的黑暗占據(jù)了房間,林以寒吞口口水,推開門走進去。
除了緊閉的玻璃窗透過一些街燈,將窗邊照亮外,漆黑的房中伸手不見五指。
「不能開燈嗎?」林以寒問。
「可以。」
聲音是從門的方向,也就是林以寒後方傳來的,燈的開關也在那兒。林以寒聽到先是碰一聲關上房門並上鎖的聲音,接著是按開電燈開關的聲音。
在日光燈一閃一閃亮起的同時,林以寒回過頭,愣愣地看著縮在門後角落,全身裹著棉被,只露出嘴巴的陳健偉。
「晚安。」林以寒笑著揮揮手,並且攤開手掌亮出那隻公仔,「嗯,精衛(wèi)。」
「可以幫我,放在電腦桌上嗎?」
林以寒照著他的話做了。
「還好吧?身體不舒服嗎?為什麼要用棉被包成這樣?」
林以寒一邊說一邊走近他,陳健偉驚恐地大喊:「不要靠近我!」
「怎……怎麼了?」
「大姐姐,妳真的會幫我買改版包嗎?」
「真的呀,可是你要答應我三件事。」
「什麼事?」
「第一,不要天天關在房裡,到外面走走;第二,跟爸媽一起去看醫(yī)生;第三,不管遇到怎麼樣的事都不能瞞著,要跟爸爸媽媽說,如果不想跟他們說也可以跟我說。」
「大姐姐……」陳健偉幽幽地說,棉被輕輕晃動,看起來像在搖頭,「我只能答應妳把事情告訴妳,可是我沒辦法去外面,也沒辦法去看醫(yī)生。」
「為什麼呢?你到底……」林以寒又往陳健偉靠近了些,他也再次驚恐地喊叫起來。
「不要靠近我!大姐姐!」
「為……為什麼?」林以寒不懂。
「我會想吐,會不舒服。」陳健偉淡淡地說,「和大姐姐保持這樣的距離說話就不太舒服了。」
「啊?」
「另外照到光也是很不舒服,一開始只是照到陽光而已,現(xiàn)在連電燈都會,只要是這種白色、黃色的光,我都會想吐,頭會很痛。」
「所以才要去看醫(yī)生呀。」林以寒蹲了下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爸爸媽媽都很擔心你。」
「爸爸才不擔心我,他已經(jīng)放棄我了,他只要有哥哥就好了。」陳健偉說,「可是我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有用了,我知道我快死掉了,好多人都在等我死掉。」
「陳健偉,你到底在說什麼?不可以有這種想法!」林以寒很生氣,她最討厭人家把「死」、「不想活」之類的話掛在嘴上。
「可是他們都說我快死了,而且他們一直在等我,我常常想,也許死掉會比較好一點,對我、對爸爸媽媽都好。他們也覺得我很奇怪,居然那麼久都沒死……」陳健偉的身體神經(jīng)質地蜷縮起來。
「陳健偉,」林以寒的眼皮又跳了,她的身體開始發(fā)冷,「你說的『他們』是誰?」
「很多很多人,『他們』都跟我遇到一樣的狀況,可是『他們』撐不了那麼久,一下就選擇死亡了,雖然有些不是自己選擇,是不小心的。」陳健偉伸出右手,指著林以寒的肩,「像是張右軒,他現(xiàn)在就在大姐姐的肩膀上喔。」
林以寒的身體像凍住一樣──這孩子、這孩子在胡扯些什麼?她下意識地以手撥撥肩膀,那邊當然空無一物。
「張右軒一直在等我,可是我一直死不了,因為我不敢出門,也不敢自殺,又很怕其他比較壞的跑來對付我,幸好張右軒都陪在我身邊保護我。」陳健偉胡言亂語著。
「可是有時候他也會撐不住、不能控制自己,然後開始對付我,不過他現(xiàn)在知道大姐姐來了,所以恢復正常。可是外面的他們就不會這樣了,他們很兇,總是想害我們……」
「陳健偉!」林以寒終於忍不住了,她不管陳健偉怎麼尖叫,硬是走到他身邊扯下棉被,然後她倒吸了口氣──
棉被上全沾滿了黑色液體,像墨汁一樣乾了又溼溼了又乾,此外陳健偉的雙頰也留有黑色的淚痕……而他的雙眼像老頭一樣用力緊閉著,眼睛四周出現(xiàn)一條條皺褶。
「陳健偉!你清醒一點!把眼睛睜開!別再胡言亂語了!」林以寒抓住陳健偉的手,將他抵在牆角。
「我沒有胡言亂語!我沒有胡言亂語!大姐姐!妳不要靠近我!妳這樣我很不舒服!走開!走開!」陳健偉害怕的想推開林以寒,手腳不停地踢著,著魔似地吼叫。
「你這樣大家很擔心啊!陳健偉,你要活下去,你不可以對自己胡言亂語,我不管張右軒和你說的『他們』是不是在等你死,但你自己的死活是你自己掌握,不是『他們』說了什麼你就要做呀!」林以寒冷酷地吼道。
「好了!把眼睛睜開!你到底在躲什麼啊?你要勇敢啊!管『他們』是什麼東西!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快睜開眼睛!」
「大姐姐!嗚──」陳健偉哭著,那黑色的液體源源不絕地從他緊閉的雙眼流下,「放開我!我好痛苦!放開我──我不能睜開眼睛,我不能──」
「陳健偉!你說,你想不想活下去?你想就這樣死掉嗎?把自己關在房裡慢慢死掉?死掉以後就沒有『夢不落島』可以玩了喔!」
「我不想死呀!可是我一定要死呀!他們都在等我死,如果我不快死他們就會殺了我!」陳健偉吼著。
「我不能睜開眼睛!我一睜開眼睛就會看到他們!我一睜開眼睛,他們就會知道我在這裡,會有更多更多的停在屋外!只要一不小心打開門、打開窗、或是被他們找到其他縫隙,他們就會進來殺我!現(xiàn)在我都是靠張右軒保護我啊!」
「陳健偉,你到底在說什麼啦?」林以寒越問越急,她搖晃陳健偉的動作也越來越大,「睜開眼睛到底會看到什麼?會看到什麼?」
「會看到……」
陳健偉猛然睜開雙眼,林以寒嚇得趕緊鬆開手,雙手捂住嘴巴,往後一跌。
陳健偉的雙眼已經(jīng)看不見眼球了,那是一雙非常深沉的黑洞,流不完的黑色液體黏稠地湧出、不停地湧出,雞皮疙瘩爬滿林以寒全身上下的皮膚,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她下意識地摸向不久前被邱雅琳咬過的右耳,一陣疼痛令她輕聲呻吟,她看著自己的手,一點點血跡複印在指頭上。
「大姐姐,我會看到鬼,現(xiàn)在張右軒很生氣,他想殺了妳跟我,想要我們一起去地獄當好朋友喔。」陳健偉露出詭異的笑容,天真無邪地說:「跟我一起死吧,大姐姐。」
To be continued...
【後記】 晚餐前赫然發(fā)現(xiàn)閉鎖上首頁的精選閣樓!+_+!
謝謝大家<(QAQ)>
會找個時間好好回覆大家的留言>///<
明天來發(fā)個不是恐怖故事的文吧~(不過還不知道要發(fā)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