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妳所期望的永遠 (I)
做了一個夢。
不是預知到未來的夢,想想這將要結束的一生,從未做過這種感覺的夢,相當平靜、讓人舒服。
如果,天堂給人同樣的感受,我願意安靜接受死亡吧。
夢的開始在飛翔著,迎面而來風打在臉頰上、耳朵哄隆隆的,周遭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楚。
黑夜在剎那迎來光明,起初我以為在天上,但雙眼卻不自主往下方看去,原來,是一條河流正發著牛奶色的光芒,並非刺眼,而暖和著胸口。
這光芒好像在那見過?稍微回想後,想起就像做預知夢前偶然會見到的光輝,亦或女兒第一次使用天賦,瞞著我把打破的碗“畫”出來,沿著碗的邊緣所散發,既熟悉、卻又陌生的白光。
光的微粒在水上飄動著──不,應該說這條河完全是由這些光粒所構成,向未知的彼端流去,那裡有著什麼呢?是不是接著出海口呢?
像極小孩子,興起了久違的期待感,而這趟飛行也沒有很久,至少主觀感覺是如此,彷彿只是幾分鐘的事情,我到達了河的終點。
在那裡,有著一個美麗的存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只能一言以蔽之。
如果老公在場,搞不好會驚訝出聲,那比他所描繪的莉莉還要更加夢幻,美麗的存在有著兩片巨大的羽翼,雖然是羽翼的形狀,卻能直覺聯想到它由光所構成,因為散發著耀眼的光芒,真是不可思議。
與巨大的翅膀相比,位於兩片羽翼正中央的她就相當渺小了,像是大海中的一根針,雖是誇張卻很適當的形容。
那女孩像我女兒國中時的年紀,她那堪比藝術的臉蛋雖是一臉平靜,我卻感覺她承受著長久的寂寞。
緩緩飛到她面前,美麗的天使張開了櫻桃小口,說起了很多事情。
她告訴我的事有些沒有實質作用,只是單純的鼓勵。有些卻也重要,藉由她所言,我似乎更加理解自己和女兒的天賦本質。
在這個時間點,我的心情才迎來真正的寧靜,在漫長的人生中,終是找到最後的存在意義了,也知道媽媽幫我和孫女取名字的用意,不只有爸爸的消極想法,她的天賦相當偉大。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如果時間不能重頭,那就將人的命運逆轉吧。
*
午後的陽光透過唯一一扇玻璃窗、灑進這狹小的房間,也因為明亮的光線,凸顯出房內擺設的陳舊,緊貼著牆的六層舊書櫃上放滿一本本教學或資料書、書櫃旁正好是房間的角落,剛好塞入一張木桌,上面放了各式各樣的石膏模型,房內只有這兩個家具占據大部分的空間,還有安裝在上方的冷氣、此刻正送著冷風。
其他的空間拿來放置什麼呢?房間正中央就擺著一個畫架,畫架上有一幅水彩畫,描繪著附近住家的黃昏景色,房內唯一一張木椅被留長髮的美麗女子端正坐好,旁邊站著一位可愛的小女孩,兩人都是普通的便服打扮。
「這邊要再加點塗抹,才能強調出光影。」
女子拿起畫筆、沾了幾個顏料,並塗在畫布上的紅磚牆角,在她幾筆加深下,畫中的牆角更給人陰涼的感覺、相對於畫中毒辣而豔紅的陽光。
「好……」
不過女孩一坐回位子拿起水彩盤和水彩筆,雖照著母親方才的教導,但卻沾了完全不同的顏色,女子一看見女兒的舉動,本來溫柔的臉龐變得不太高興。
「怎說都說不聽呢?這裡不能只用這幾種顏色,妳這麼做突顯不出角落。」
「可是、我覺得陰影就只是單純深一點的黑色而已。」
女孩苦著臉,不敢直視她的母親,母親生氣起來最恐怖了。雖然跟其他家的情況相比,她的母親不會打小孩,可會有相對應的處罰,例如禁止吃點心、要多畫幾幅石膏的素描、甚至不讓她去找隔壁家的小男孩玩,每一個懲罰想起來都頭皮發麻。
「妳不聽媽媽的話?還是認為自己的想法一定沒錯?」
母親是當地一所國中的美術老師,小女孩通常都聽從媽媽的意見和教學,可偶爾在一些細節上,母女倆會有很大的分歧,這時常常會陷入爭吵,而且女兒的固執做母親的很是了解,便不得不祭出懲罰。
「嗚……」
小女孩左思右想,媽媽的想法是正確的,可是她也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況且畫畫不就是這樣嗎?每一個人對藝術的感受性不太相同,同一幅景致就會有完全不同的表現不是?所以她不退讓一步,母女倆就僵在這邊沒有結論。
還好門鈴在此刻響起,小女孩立刻站起、把作畫工具放在木椅上,一臉雀躍望著媽媽。
「小桐來找我了,我想出去玩!」
「妳喔,這幅畫到底還要畫多久?」
「晚上再回來畫啦!」
繃繃跳跳推開房間的門逃跑了,遠望女兒嬌小的背影,長髮女子在心中嘆一口氣,照女兒所做的約定,她就把作畫用具留在原地,離開了房間。
自己把茶葉泡的紅茶和冰箱裡的牛奶調配、沖了杯冰奶茶,女子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享受周休二日的清閒,本來她也想泡一杯給鄰居的孩子,可惜一下樓兩人就溜得不見人影。受女子的影響,小男孩也相當喜歡鮮奶茶,特別是她泡的比例,不會特別甜、但又能嘗到鮮奶的香氣。
雖然對於這兩位小孩子跑去哪裡玩有些擔心,不過,有個大哥哥陪著女兒成長也不錯呢,而且有一些要出力的家事,來這玩的小桐都會自告奮勇協助,省了她不少力氣,真是乖巧懂事的小男孩。
輕啜了一口奶茶,望著天花板的吊扇燈轉動,老公──我很努力過著生活呢,她輕聲低喃著。
自從女兒出生不久、老公遭遇交通意外過世開始,她便獨力扶養著柳依長大,過程的艱辛不必多述,她看過一些新聞,臺灣的單親家庭似乎也越來越多了,由於現代社會的各種因素。
不過,真要說的話,這段日子還是有受到不少的照顧,公公婆婆家的金援、鄰居的幫忙、還有女兒更小時,讓她在辦公室等待一天的工作結束前,同事與同學的關懷,不管重大或微小,都想說聲謝謝呢,雖然對他們也會有些抱怨。
稍微睡個覺吧,女子闔上雙眼、這次不打算做夢了,有關自己所預見的未來,自夢到老公的死亡後,偶爾就會使用天賦,夢見一堆無聊的瑣事。
只是等到她醒來了,原本該有的未來──女兒沒有回來,外頭已經暗了下來,路燈都亮了,看一下時鐘,竟然超過七點了。
焦急的女子到隔壁家詢問,鄰居家的小男孩也感到驚訝,以為她後來就自己跑回來了,結果男孩被他的母親壓著頭道歉。
女子婉拒了要小男孩陪同的建議,那塊空地她知道在哪,騎著機車一下就到了,一走進空地沒多久,藉由附近住戶微弱的光芒,一下就在一塊草叢旁發現坐在地上、低著頭揉眼淚的女兒。
「找不到幸運草啦,又要被小桐嘲笑了……」
本來的擔憂,在這刻被生氣取代,為了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回家,當時那裡只能用“荒郊野外”形容,天暗之後有很多想像不到的危險,因此能想見女子的擔心。
「妳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女子強硬拉起女兒,或許從小就太縱容她的教育,才會養成這種驕縱的個性,她在考慮要不要打女兒一巴掌,雖然體罰自己的骨肉很痛苦,可如果這能打醒她,她願意做下去。
但在那之前,她想先問清楚真正的原因。
「為什麼想要找到四葉草?」
女兒一邊揉著哭紅的雙眼,一邊哽咽說道:「考試想考一百分……」
女子本舉起來的手,緩緩放了下來。
「媽媽就不會生氣了,每次妳都稱讚小桐考試考高分,只罵我考很差,我也很努力呀……」
她從沒想過無心的幾句話,會對女兒造成一些壓力。
並不是刻意要去比較什麼,隔壁家的小男孩很優秀,給予稱讚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但自己的女兒也有很多優點、偶爾會耍點任性,其實是相當溫柔可愛的孩子。
因為是老公帶著愛留下的願望,是不是無形中給予女兒太多的期望呢?在一舉一動中透露出來了?
然後女子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對戴著站長帽的父親背影,產生既害怕、卻想頂撞他的反叛心理。
即便如此,風平浪靜後,仍是依賴著家人活下去。
「回家吧。」
她牽起女兒,往機車停靠的地方步去,路燈將母女一大一小的影子拉長。
「四葉草什麼的,一點都不重要喔。」
「我只要明白,妳愛著媽媽就好了。」
這份帶著甜蜜與苦澀的愛、她將繼續背負下去。
*
當柳依推開病房的門時,只見自己的母親躺在病床上,撐起一半的身子、露出了難得的溫柔笑容,讓柳依安心不少。
「怎麼了?」
在病床旁的塑膠椅安分坐下,並將素描本放在自己併攏的大腿,柳依先向媽媽發出疑問,對於她突如其來的好心情還是有些好奇。
「想起過往的事情。」
「是什麼好事吧。」
柳依一邊說著、一邊翻開了本子,思考著今天要給媽媽看什麼繪畫呢?她在素描動物的這幾頁間徘徊不定,有貓、有狗、鳥兒之類的畫作,幸好這間單人病房有岳父岳母幫忙出錢,不然其他病人可會因為她的天賦而嚇壞了。
「嗯──就是妳小時候找不到四葉草那次,那時還是個愛哭鬼,轉眼間就長這麼大,漸漸有女人味了呢。」
柳依停下手邊的動作,她的表情顯得尷尬,雙頰都染上了蘋果紅。哪壺不提提哪壺,她感到有些不快樂,雖然是在氣自己小時候的不懂事,增加媽媽的麻煩。
現在就成長了嗎?不、一點改變都沒有,如果真正成長的話,也不會跟青梅竹馬吵成那樣,一想到此,柳依難掩落寞,全顯現在臉上。雖然總是扳著臉跟小桐冷戰,只有在至親面前,她才會卸下心防。
對於這對青梅竹馬發生什麼事,做為媽媽的雨霏不太了解,小桐同樣會來探病,但對此事也不願多談。
她只知道女兒淋得一身濕回家,後來甚至引發了高燒不退的肺炎,躺在床上休養,為此連未來都賠上了,由於術科測驗的低分,女兒最終選擇了普通高中就讀,剛好又跟小桐同一間。
但雨霏不會把過錯推給小桐,那時她做了一個夢,她夢到了雨中啜泣的女兒,才想提醒小桐出門前要帶一把傘,帶是帶了,卻對“結果”沒有改變,代表帶傘這個“選擇”,不是真正影響兩人關係生變的分歧點。
夢境比過往更加朦朧,猶如籠罩在霧中,連帶真相也被掩蓋了,卻能連結到女兒的心情,她知道當時柳依並非對小桐懷著恨意,而是虧欠的心理,知道這點就夠了。做為長輩,她只能默默在一旁陪伴女兒,偶爾出一點心力。
那我還有多少時間呢?不禁擔心起這件事情,在那之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使用天賦,這次不再是它人的死亡,命運的轉盤最終轉到了自己。
還有,女兒的未來。
果不其然,不久後就病發了,聽說跟父親的癥狀很類似,屬於家族的遺傳性疾病。
還好柳依的健康檢查並沒有異樣,要發自內心感謝誰呢?雨霏突然也不知道了。
生命比想像中脆弱呢,雨霏心想,接受後倒意外坦然,可能是短暫的一生中,見證太多人的最後一段路了,最終變得有些麻痺,能意識到死神靜聲的腳步、卻不害怕鐮刀揮下的那一瞬間。
或許,這就是天賦的真正代價吧。
世界固然殘酷,所以她只能信仰著,痛苦會過去,而美麗會留下來。
只有──對遺留下柳依孤獨生活、為這件事感到深切的哀傷,瞞著抱持樂觀想法的女兒,悄悄做好了死後的安排,岳父岳母想把丈夫的畫作變賣,她也答應了,只要這些錢能讓女兒安心長大,殊不知這件事後來引來柳依極大的反感。
不過,這些跟她真正的煩惱比起來,其實又不是這麼重要了。
總算翻到自己覺得畫很好的那一張素描,柳依滿意似得點了點頭,雙手覆在紙上,淡白的光芒消逝,一隻白貓跳到棉被上,睜大貓瞳注視它的主人。
母女倆都很喜歡小貓小狗之類的小動物,但家裡始終沒有養一隻寵物,為了讓住院的媽媽開心,柳依便利用自己的天賦,變出很多的動物讓媽媽撫摸、抱抱。
「媽媽取一個名字吧。」
雨霏想一想,微笑著回答:「白筆。」因為這隻貓全身都是純白毛色。
「一點都不可愛啦,媽媽妳的取名品味很奇怪耶……」先前就把一隻黑兔子取名石墨,柳依完全不明白媽媽的想法。
「會嗎?」
雨霏倒是不覺得奇怪,她們在聊天的時候,白貓就一直待在原地不動,雖然肚子有著呼吸的起伏,可注視柳依的雙瞳看起來就沒有精神,貓尾巴也是平貼著地板。
會有這種現象,身為天賦擁有者的柳依、和她媽媽都了解背後的原因,柳依張開雙手,輕輕喚聲。
「白筆,跳起來。」
便將白貓抱在懷底,柳依的表情難掩落寞,雨霏全看在眼裡,不過,她只能露出溫柔的表情,不須多餘的安慰。
「沒辦法呢,不管怎麼嘗試,我所喚出來的動物,終究不是真正的“生命”。」
柳依和雨霏猜測,或許,就是缺少了靈魂。
真正的貓不可能百依百順,如果柳依喚出了蝴蝶,牠也只會停留在指尖,靜候主人的指示,這些動物更不會有各種情感,就算捏了貓咪的皮膚,牠仍是靜靜待在原地,感受不到痛楚。
假設出現了反應,也都是柳依事先傳達的結果,不管是口頭、甚至是心中的想法,都能控制它們。
柳依很喜歡貓,可她不想要一隻只會迎合自己的貓,完完全全感受不到半點寵物的魅力。她在內心輕嘆一聲,便將白貓給了媽媽抱。
「我們總是說,畫作和雕刻充滿創作者的靈魂,可實際來說,或許並非如此吧。」
擁有這個天賦,更讓柳依產生這樣的論點。如果作品真被灌入了靈魂,那麼,他們應該會有自己的意識,點睛的龍將會飛天、鐵籠裡的鳥兒會渴望外頭的天空,會反應出自己的創作想法才對。
「嗯──我覺得,並不能這麼說喔。」
但雨霏還是有著不同的想法,雖然只是自己的猜測,她將思考多時的答案,告訴給了女兒。
「這些作品都充滿了靈魂,這點可以確定。」
「那麼,它們應該要有自己的個性、做著想做的事呀……」
「不對喔,是充滿了“妳的靈魂”。」
唉?柳依愣愣注視著媽媽,經雨霏的提醒,另一條截然不同的思路在腦海裡成形,她明白媽媽想表達的意思。
「柳依從來沒嘗試過吧?只是讓妳親手畫的小動物活起來,如果將天賦使用在別人的畫作上呢?其他畫作或許就寄宿著各自的靈魂。」
先前從沒思考過這點,因為不需要做這些多餘的測試,就算成功了,柳依不認為會對當下的生活有何助益,而且天賦本身的限制就很多了,不是每一幅畫都能輕易帶到現實。
「感覺很不錯的想法呢,可以試看看。」思考著的柳依,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啊,爸爸的畫室裡,不就有一幅女孩子的繪畫嗎?」
長得很像自己的美麗長髮女孩子,被稱做“Lily”的畫作,至於真正的模特兒是誰,柳依雖然知道是媽媽,只是很難想像出來,媽媽年輕的模樣。而且媽媽也表示,這是爸爸描繪出的理想樣貌,並不完全參考她。
「如果讓那幅畫復活,爸爸的靈魂會跑到那女孩上嗎?」
「呵呵,這樣可愛的Lily會哭出來喔,讓一個大男生的靈魂住在女孩的身體裡,那景象真難想像,不過哭起來的Lily,真想見到呢。」
雨霏摸著白貓的頭,溫柔說道,那幅畫將一直微笑著,持續到永遠。
表面母女在開著玩笑、氣氛融洽,但一提起爸爸,柳依內心便越來越寂寞,爸爸走了,下一個會不會就換媽媽了?柳依祈求在天堂的爸爸,能夠保佑媽媽健健康康活下去。
即便,微弱如燭火的希望,最後還是熄滅了。
幾個月後,身體日漸衰弱的雨霏,安靜迎來了生命的終點。
對於這個世界的留戀還有很多很多,但最重要的,還是強忍著淚水、在病床前堅持不哭出來的女兒。
為了女兒,或許不能輕易去天堂找老公和父親了吧?透過那場天使的夢──只能將那有著巨大光之翼的女孩稱呼為天使了,雨霏領悟了很多事物。
抱著覺悟的心情,留下了一封信,純白的信封讓她想到北海岸盛開的野百合,早早交給女兒,並特別叮嚀她了,如果女兒能承受住哀傷與寂寞,那麼這封信就不必拆開了,她便能安心離去。
雖然柳依會做出的選擇,作為媽媽的雨霏,在起筆寫這封信的時候就有答案了,那天才寫到一半,她忍不住落下了淚水。
為終將降臨的別離落下眼淚,不管是以雨霏、還是莉莉的身分。
不小心隔了幾天才PO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