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好痛喔。身體好熱,快起火了。
原來痛覺就是這種感覺嗎?真的好難受,快要不行了……
博士……您在哪裡?
對不起,讓您討厭了。一定是我做了太多煩人的事,博士才會不要我的。
博士、博士……
我還沒有跟您說──
「蘇菲──!!」研究室門鎖一打開,亞提洛德和貝絲卡就直衝進去。印入眼簾的,是癱倒在地上渾身發紅,四肢正瘋狂痙攣的蘇菲。
「蘇菲、蘇菲!!」亞提洛德緊張地抱起蘇菲大吼道,蘇菲那柔軟的人造皮膚滾燙到令人害怕的程度,而且還在持續升溫。「可惡!思考體暴走,連組織液的溫度都失控了!」他跌跌撞撞地衝向辦公桌,上面擺著當初他交給貝絲卡的白色筆電。
「貝絲卡,替我顧著蘇菲的狀況!我現在就開始重灌他的思考體!」
「沒問題!可是你要快一點,蘇菲的體溫已經快破五十度了!」貝絲卡快速地回道,並用終端機撥號給下屬:「馮,立刻派人弄一個簡便浴缸給我,還要提大量冰水過來!越多越好,動作快!」
亞提洛德快速且熟練地在鍵盤上高速敲打。思考體控制臺正顯示出所有的細部數值,視覺聽覺系統正常、器官作用系統正常……身體結構上大致都沒有出錯。他狂顫抖著手,點開情緒思考系統,才發現有一條數值正誇張地衝破標準值,將近破表。
這時,貝絲卡的十幾位下屬們終於趕到。她快速地下令著,將蘇菲的衣物全部褪下,整個人抱入小型浴缸中,並填入滿滿的冰水和冰塊,這才稍微降了些溫。降溫後,痙攣的情形也逐漸緩和,亞提洛德見狀才稍微放心了些。
那個超出設定值的數值,名為『愛情』。
當初亞提洛德根本不認為,他的人造人會有機會和任何女孩邂逅,並發展戀情,於是『愛情』系統還未完全製造完畢,就硬是用圖形碼加鎖。如今愛情的數值有了發展,衝破了位於設定值界線上的圖形碼,才會產生暴走。
亞提洛德不知是的幾百次在心中咒罵自己,要是他不要那麼遲鈍就好了。
要是他沒有刻意遠離蘇菲、要是他能明白蘇菲的心意、要是他早知道會這樣,就好好地把『愛情』完成……
「──奈斯特!蘇菲的左邊肩膀突然出現裂痕!人造皮膚破裂!組織液流出來了!」
「什麼?!那是熱漲冷縮!皮膚纖維硬化了!快把他從浴缸裡抱出來啊!!」
蘇菲!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都是我!都是我把你弄壞的!都是因為愛我,蘇菲才會壞掉的!!
亞提洛德無法忍住自己的鼻涕與淚水,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鍵盤上面。就和當初他甩開蘇菲時,蘇菲的淚也一滴一滴打在地上,無聲地、獨自痛苦地、一無所知地……傻傻地愛著自己……
「蘇菲──!不要離開我啊!!」
他哭音顫抖、淚涕縱橫。顧不了重灌都還沒完成,就將蘇菲的『愛情』全數移除。
這時,蘇菲的持續高溫、痙攣、肌膚破裂,才全部終止。
如果愛我會讓你消失,我寧願你不知道愛是什麼……
對不起。
「博士……博……士……」
亞提洛德猛然抬起頭。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並沒有。
蘇菲緩緩睜開那美麗的水藍色眼睛。但那雙明珠不再閃耀著活潑純潔的光彩,而是蒙上一層灰灰的雜質,上頭浮著【思考體全數報銷】的紅色字樣。
亞提洛德腳步踉蹌地爬到蘇菲身邊。緊緊抱著他那又濕又燙、殘破不堪,內部微電線已經綻開的纖細身體。
「蘇菲……蘇菲……」他泣不成聲,埋頭蹭著蘇菲裸露的胸口,聽見人造心臟仍撲通、撲通,微弱跳著的聲音。
「博士……您不再……討厭我了嗎?」
「傻瓜,我從來就沒有討厭過你啊。」亞提洛德逼著自己笑出聲,但反而讓他的哭音更明顯。他不敢再更用力地抱緊蘇菲,因為很諷刺地,脆弱的蘇菲會被捏碎。
「那……我想告訴……您……一件事……可以嗎?」蘇菲開心地笑了。縱使拉動面部肌肉已經非常艱難,他仍然做了一個可愛的笑容給亞提洛特。
就和第一天,最一開始,還不熟悉笑容為何物的那個時候一樣。
「當然可以,不論蘇菲說什麼我都會聽的。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逃走了,所以……說吧……」
再也不能,聽到蘇菲清脆又甜美的聲音;再也不能,看見那澄澈又美麗的雙眼……再也不能看見他可愛的笑、再也不能一起做許多許多的事、再也聽不見……他喊了幾千、幾萬遍的『博士』……
「我最喜歡 博士了 真的 很喜歡喔 可是只要一喜歡 就好痛 好痛 為什麼 呢 ?」
蘇菲說話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就和他一開始還沒習慣語言一樣。但這一次,是因為思考體終於也要失去開口說話的機能了。
「那是因為你太喜歡我了,所以……才會……」才會害你這麼痛苦……「對不起,蘇菲,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為我的愚蠢,你根本……」
就算『愛情』已經被完全移除,蘇菲卻沒有失去任何一點喜歡亞提洛德的『心』。
因為,他早就已經和真正的人一樣,擁有完整的靈魂了。正因如此,亞提洛德才會痛苦得不能自己,他現在才知道,愛一個人,居然會這麼痛不欲生。不論對蘇菲或是他自己都一樣。
但是這樣的他們縱使再痛,都毫不保留地付出了一切。他只是付出了所有的愛,蘇菲則是連生命也賠上了。
蘇菲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完全的黑色,昔日閃耀的水藍色已不複見,找不到任何一絲光芒。那黑瞳依舊不停地流出晶瑩的淚水,彷彿是思考體仍保留最後的仁慈,還沒有奪去流淚的能力。
在一旁全部目睹的貝絲卡,早已哭到說不出話來。
「蘇菲……博士也有話想告訴你……如果你還有聽力,那就聽我說吧。」
亞提洛德死命忍住自己大哭的衝動,很輕、很輕地,欠身朝蘇菲的唇落下一吻。他知道,蘇菲是不可能會有被吻的觸覺的,皮膚紅外線系統大概也早已毀壞,但他還是想吻。這是他的初吻,也會是最後一吻。
「我……我已經……嗚……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嗚啊啊……」
最後,他還是沒辦法阻止自己淚崩。
「博士 沒關 係 的呦 不論 是 博士的 任 何事 我都 會 接受 的」
蘇菲又更吃力地說。聲音不再清甜,而是充滿著冰冷的機械音。他的臉布滿淚痕,最美的雙眼已經失明,身體破碎、組織液外流。縱使很痛、很痛,蘇菲還是作出一個很勉強的笑臉,在亞提洛德眼中,那是最美的表情。
「蘇菲,我愛你、我愛你……對不起,我愛你……」不論要我說多少次我都願意,拜託你,別走……
這一刻,就連一直站在最邊邊圍觀的、貝絲卡的下屬們,也都不禁流下淚來。
「博士 我也 最 愛您 了 喔 謝 謝您 創造 了 我」
難看的笑臉,出自最純真的愛。
蘇菲朝亞提洛德伸出不停顫抖的手,想做最後一次的『握手』。亞提洛德也趕緊伸手握住蘇菲的手,靠在自己的臉邊。
「我永遠 都是 博士的 朋 友喔」
「不對啦,現在是愛人了……所以……所以……」
求求你,不要再放我一個人寂寞了──
【人造人代碼Sophie – 0000 思考體銷毀作業 100%已完成】
蘇菲體內的思考體主控臺,發出殘酷又冰冷的死亡通知。細微的機體關閉聲響,讓世界的空氣頓時凝結。
「博 士 再 見 囉 」
在亞提洛德反應過來之前,蘇菲已經笑咪咪地闔上雙眼,流出最後的淚。
懷裡的人造人身軀,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人工心臟停止跳動,組織液也早已流失殆盡。
蘇菲用最溫柔的笑容、和言語,帶走了亞提洛德的罪惡感和內疚。吞下所有的痛楚,只是滿心喜悅地,細細感受著不該出現的『愛情』。
「我想蘇菲絕對不會後悔,他因為『愛情』這個錯誤而結束生命。」貝絲卡吸吸鼻子抹抹淚,走到亞提洛德身邊拍拍他的肩,說:「至少在最後,你們終於相愛了。不是嗎?那這也是個……美麗的錯誤啊,嗚……」說著說著,她還是忍不住又湧上淚,掩住臉繼續哭泣。
亞提洛德放任自己的淚水潰堤,很輕很柔地,撫摸著蘇菲那皮膚綻開的臉。癡癡望著那直到最後一刻,依然純真可愛的笑容,他頓時感到體內湧現源源不絕的情感。悔恨、自責、歉意、還有滿滿的愛……全部,都將近把他的心炸裂。他再也說不出任何隻字片語,只是抖著手,再次將蘇菲擁入懷中。
美麗的錯誤。
當錯誤無法修正,也是愛意滿溢之時。
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到肝腸寸斷仍然繼續哭。亞提洛德也學著蘇菲,努力擠出痛苦卻真心的笑容。
「蘇菲,我的孩子……也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知道愛是什麼。
即將完成最後階段的『人造人生產線製造工程』計畫,已被全數撤回。生產線半成品拆除,一切有關人造人量產的開發也全數終止。
『……經由此事件,我們可以清楚知道,人造人和真正的人類一樣,是擁有「心」的。光是這個理由,我們就有權為了維護人道,向中央軍政府駁回量產人造人軍團的委託。』
亞萊特機構的總局長,在蘇菲過世之後,以堅決的態度向軍方表態拒絕量產人造人。起初軍方並不妥協,並打算採取強制手段逼迫亞萊特全體服從命令,是局長以『和大眾開誠布公』為要脅之後,軍方才願意打消念頭。
雖然這真的說不上是什麼漂亮的結局,但蘇菲縱使已經不在了,仍然像個天使一樣,將福音帶給所有人。
亞提洛德心想,要是蘇菲知道了,一定又會露出那可愛又害羞的笑容了吧。
再之後過沒多久,亞提洛德就正式向雅萊特人工智慧技術開發局提出辭呈。
因為他算是個非常少有的年輕人才,剛滿三十就當上CSD部長,各項研究企畫與開發事項都沒有出過任何差錯,局長本也不願準予辭職;後來見他意志堅定,說什麼都要離開,才總算通融放他自由。
他搬到本國西部的偏僻郊區,並在那裡建了一棟大房子獨自定居。在亞萊特那兒近十年所賺的錢,就已經夠他不愁吃穿一輩子了。
當然,蘇菲的墓也如他所願,從雅萊特機構的空中花園,改立在他家的後院。
每天,亞提洛德都會在後院的木桌椅上愜意地吹風、看書、看天空,享受著他過去一直無法感受的自在。純白色的研究室再也束縛不了他,他可以隨心所欲在花草之間幻想,在蘇菲的墓邊傾訴自己所有的思念。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大約五年過後──
「小朋友……小朋友,你怎麼在這裡哭呢?」
某天,有個淺棕色頭髮的小男孩,穿著破爛不堪的衣物、全身髒兮兮的,不知為何蹲在房子門口哭泣,亞提洛德這才擔憂地上前詢問。
但,當男孩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後,他已經驚訝到不知該何以言語了。
「叔叔……我肚子好餓……」
長相精緻可愛的臉蛋,一般人不可能會有的、水藍色的美麗瞳孔……
亞提洛德那股埋於內心深處的感動,終於再次滿溢出來。他忍不住流下濕熱的淚水,滑過自己因感動而顫抖的嘴角。
「你有家嗎?爸爸媽媽呢?」他輕聲細語地問,並把孩子抱起。
「我一直都沒有家……沒有爸爸媽媽……之前收養我的大嬸也不要我了……」
「乖,可憐的孩子。」他又摸了摸男孩的頭髮,笑著問道:「你有沒有名字呢?」
「沒有……嗚嗚。」
你真的做到承諾了,我的愛人……
歡迎你回來。
「要不要跟叔叔一起住?從今天開始,我們就當家人吧。」
「真、真的可以嗎?叔叔你真好!謝謝你!」
小男孩臉上終於展露了笑顏。閃著淚光、紅著雙頰、彎彎的藍眼。那就如純白的百合、天使的翅膀,那是蘇菲的笑,世上最閃耀、最美麗、對亞提洛德來說,最珍貴的幸福。
「叔叔,可以幫我取一個名字嗎?我好想要有名字喔!」
「可以啊,從今以後,你就叫做──」
蘇菲。
因為有你,我好像再也不寂寞了。
自從你的笑容再次眷顧我之後,我深深地明白了一件事。
「蘇菲,幫我泡杯咖啡好嗎?還要加兩秒鐘的牛奶喔。」
「呵呵~博士,牛奶的量詞是克不是秒啦。」
你的一切,我們的愛,從來都不是錯。
~Ende.
很早就想寫科學家x人造人的大虐文了。這是第一篇自己打到哭的小說。
亞提洛德這名字真的很難記。BTY,他和貝絲卡都是和我同年的。蘇菲的名字本來只是亂取,沒想到隨著故事發展,居然也越來越適合。還有就是,我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決定,故事背景到底是哪個國家,一切都是瞎掰(笑
最後,我草草將腦中蘇菲的笑容實體化了。這張是他臨終前向亞提洛德伸出手的模樣。但是有個小小BUG,這時的蘇菲應該已經失明了,只是為了美觀還是把瞳孔畫成水藍色。
希望有寫出各方面的深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