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威爾卡斯死了之後,他就不再煩惱三餐的問題了。日復一日,他躺在冰冷的玻璃上。用他瞳孔放大,乾枯朽敗的眼睛,看著各種細菌吞食他的身體。很清楚,人活著健全的眼睛,反而看不到細菌的活動,真神奇。
由於死亡的時間太無聊,沒有煩惱,沒有快樂,沒有高低起伏。於是他數東西當作瑣事,例如現在有哪些細菌正在吃他,他不是學細菌研究出身的,對細菌,他一無所知。不過它們各有樣貌,所以他就用記憶中的菌名替它們取個好聽的名字:金黃色葡萄球菌、肉毒桿菌、真菌、酵母菌、黑黴菌……總之,很多菌就是了。
或者,他也會數數看他記得幾個中國君主:黃帝、堯、舜、禹、啟、少康、寒浞、太康、孔甲、相、后羿、湯、武丁、盤庚、紂王、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周成王、周康王、周穆王、周厲王、周宣王、周幽王、周平王、周貞定王、周靈王、周赧王、秦始皇、秦二世、秦王子嬰、劉邦、呂后、惠帝、劉恆、漢景帝、劉徹、商朝被伊尹放逐的那一位、漢朝被霍光趕走的那一位、漢獻帝……
想到更無聊的時候,他就會換別的事做。不過,死亡是漫長的,他的靈魂被禁在軀體中。他偶爾動一動的權利,漸漸被剝奪了。有一天,他想坐起身子。由於肌肉的腐爛,他必須先用手肘撐著玻璃。以往都能勉勉強強成功,但是這一次,他的手肘喀啦一聲斷了。
他整個人猛地倒回玻璃上,衝擊不大,但他的身體卻承受不住。他的腰斷了,他有限的靈魂再也觸摸不到腳。他很是煩惱,但僅僅是煩惱,死人已經忘卻怎麼悲傷。悲傷是喜悅的空缺,死人沒有喜悅可以空缺,自然也就沒有悲傷。
他憶起他生前最喜歡大呼小叫,於是威爾卡斯撐開他發黃、歪斜的兩牌牙齒。用破爛、扭曲的聲帶,勉力擠出氣息。「呃啊……」「呃啊……」如打嗝般沙啞而扭曲的聲音發出,難聞的臭氣自爬滿臭蟲的內臟傳出,不過死人的鼻子已經塌陷,所以沒有關係。
威爾卡斯感到意外,意外、煩惱這種不極端的感情,是他靈魂微弱波動的殘餘。他意外有許多穿著醫師袍,帶著口罩和洗髮帽的人出現。他們瞧著他的屍骨,聽著他刺耳的聲響。
「成功、成功了!」「萬歲,我們的努力終於得到了成果。」「威爾卡斯主人一定也很為我們開心的!」他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過這些話語卻又勾起了什麼。死人的腦已經變成屍水,導致他們的記憶也如流水散去。
他伸起沒有斷的另一隻手,向他們揮舞著,希望能讓他們把自己的身子抬起來。但那些人只是鼓舞地看著他的動作,而沒有意識到要上前幫他。
他的願望落空,不過他不失落。死人只會煩惱,而不會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