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礙於巴哈姆特規範,本文內含的性暗示言詞已隱蔽,敬請自行腦補
19
【李思敏】
感覺意識漸漸恢復了。
我似乎睡了很久,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身體。
這裡是哪裡?
我看不見。眼前被什麼東西給蒙蔽,只能面對一片黑暗。如果撥開眼前的東西,應該就能重見光明。我下意識操控我的手,但我發現,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手——不對,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手。怎麼回事?除了「雙手被綁住」這個解釋,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由於視線遭到剝奪的關係,其他感覺器官反而更靈敏。現在可以確定,我坐在一張毛毯上。四周的空氣很悶,有一點涼意。可能已經入夜了。
看來,我「又」被綁架了。
但這一次不是梟先生。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我敢肯定,綁匪是那個叫作阿輝的人。
那個時候,我真不該上他的車。
他是能夠痛下殺手、非法取得毒品、視錢如命的人,我明明知道的,為什麼要相信他?就因為他是梟先生的朋友?不,那是我的誤會,他們根本不是朋友。阿輝將梟先生稱為「老闆」,這就證明他們之間並沒有友誼,只有生意上的往來。
面對這個人,我竟然毫無防備,真是太大意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的愚蠢。
目前為止,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彷彿這個世界已經遭到核子武器摧毀,生物全都死去,只剩下一片寥寂的沙漠。如果真的變成那樣,或許還比較好。我寧可生活在那種世界,也不要受困在那個人手上。
話說回來,他打算對我做什麼?
綁架我,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立刻想到,也許和梟先生有關。
那個人已經知道我和梟先生是什麼關係,那麼,我將會成為很有利用價值的人質。依照這個情勢來看,他大概打算向梟先生勒索贖金。
那包毒品並不是梟先生向他訂購的,而是他自己的東西。這個吸毒犯相當清楚梟先生的經濟狀況,於是盯上梟先生的錢,準備跟自己的客戶來個大翻臉,以我的性命或身體作為代價,脅迫梟先生從口袋裡掏出鈔票。
梟先生是那種付錢不眨眼的類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付出贖金,並且順利把我救出去。
但是,我不甘心。
我不希望梟先生把錢付給那種人。
只能逃走了——這是唯一的辦法。
從剛才開始,就不曾聽見任何聲音。看樣子,我所處的這個空間,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無人監視的情況下,我可以放心地觀察周遭環境,並且研擬逃脫計畫。
雙手被綁在背後。手腕被銬上手銬。只要稍微移動身體,就會聽見背後傳來鐵鍊的清脆聲響。目前沒辦法自由行動。不過可能是以前有過經驗的關係,並沒有感到特別不舒服。
手銬和鐵鍊,從聲音可以聽出來狀況還很新,恐怕沒辦法扭斷或掙脫。
我用膝蓋撥開遮眼布,露出我的右眼。然而等待我的依然是黑暗。完全的黑暗。沒有光線。什麼也看不到。我甚至有一種身體憑空消失了的感覺,彷彿墬進深淵當中。這使我產生輕微的幽閉恐懼。
真是艱困啊。既不能移動,也看不見任何東西,聽覺也無法派上用場。簡直就是最適合監禁人質的環境。
看來,只能等待機會了。
阿輝並不打算殺害我,純粹為了幾個臭錢,所以他必須維持我的性命,才能以此威脅梟先生。他一定會帶食物和飲用水過來,說不定還會跟我說幾句話。到那個時候,我就能夠得到更多情報。即使是再怎麼細微的情報,只要將它們一個一個拼起來,我就能看出隱藏在其中的地圖,進而找到出口——這是我被梟先生綁架的那段期間所領悟到的心得。
沒錯,我必須耐心等待。
逃出小屋的那一次,我花了整整十九天才成功。
不能太著急。藏好自己的氣味。別讓對方看出我的逃脫企圖。盡可能發揮記憶力,大肆收集情報。冷靜觀察對方的心理動向。隨時保持冷靜。多依靠聽覺和觸覺。
無論再怎麼堅固的牢房,絕對存在著漏洞。
所以,必須再等下去。
*
我永遠忘不了那裡的景象。
周遭圍繞著樹林的中央草地,擺著一棟突兀的貨櫃屋。各種聲調的鳥鳴。陽光讓人連同心靈溫暖起來。我彷彿能夠體會植物的心情。當微風以旅人的身分路過,立刻引起枝葉們的掌聲歡呼。
距今大約一個月。
我和梟先生橫躺在小屋附近的草地上,享受日光浴。我們戴著同一款式的太陽眼鏡。由於造型老氣,我還因此嘲笑一番。空氣之中瀰漫著一股剛割完草的香氣。我進入舒服的恍惚狀態,宛如漂浮在海面上,不停打哈欠,腦袋昏沈沈的。阿珠正在拉扯套在頸部上的繩子,嘴邊發出奇怪的叫聲。
「梟先生。」我說。
梟先生故意裝睡,但我知道他還醒著。大概以為戴著太陽眼鏡就能騙過我吧。恕不知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我早就洞悉他的睡眠品質有多麼差勁了。
「被你帶來這裡之後,我的記憶就恢復了。」
「……什麼意思?」他甚至忘記自己正在裝睡,情不自禁開口問道。
「五歲以前,我一直住在雲林的奶奶家。那裡除了稻田和少數住家之外,什麼也沒有,跟臺北完全不一樣。因為沒有上幼稚園,我每天的生活意義就是玩樂。我經常跑進鄰居家,找同齡的孩子出去玩。像是捉蝌蚪、捉迷藏什麼的。等到天空變成昏黃色,我們就回家吃晚飯。非常的無憂無慮。」
梟先生打了一個哈欠。
「你不覺得我當時的童年時光,跟現在很像嗎?」
「什麼?」
這個人根本沒有認真聽我說話。
「被你帶來這裡,我以為會遇到各種不幸又悲慘的事。畢竟綁架這種事情,光是聽到就令人害怕。我也認為『綁架』和『死亡』脫不了關係。甚至可以說,梟先生把我殺掉再順勢把屍體埋在山谷裡,然後拍拍屁股走人,這樣的事態發展才算正常。」
「說的也是。」他揚起一種難以解讀的微笑。
「不過,現在我才發現,原來被人綁架這種事,也並不是那麼黑暗。除了偶爾的工作,基本上其他時間都在玩。釣魚,賞鳥,散步,看書或打電動。二十四小時都活在森林的能量之中。有大自然的聲音作為背景音樂。這些都是在被綁架之前,我無緣享受的美好。」
「說什麼『偶爾的工作』,妳不是都在偷懶嗎?」
我沒有理會他的吐槽,繼續說下去:
「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在下午三點左右,躺在舒服的床墊上,看著天花板的時刻。那幾乎就像時光停止一般,我的思想和身體停滯在那個瞬間。接著我會感受到一種『寧靜』——心靈上的寧靜。」
我回想著那種美好的感覺。
「沒有必須煩惱、需要著急的事情等在後面,我可以繼續躺在床上,將腦袋放空,短暫地成為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人——我的意思是,在那個時刻,我不是李思敏,不是十七歲女生,不是我爸媽的女兒,不是誰的朋友,不是北一女中的學生。我失去所有的社會地位。彷彿化身為某種沒有思想的生物,在那一刻,感受到『我活著』這個事實。」
梟先生沒有說話,盯著藍色的天空,也許正在思考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想。
「住在奶奶家的時候,我經常可以體會到那種『寧靜』——當時我的年紀還小,自然沒什麼煩惱。但是爸媽帶著我搬到臺北之後,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漸漸忘記那種『寧靜』,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忘記了。每天為了忙碌而活。認真上課,像麵粉似地不斷吸收知識,使我這個人膨脹得越來越大。」
「不過妳的胸部好像吸收不良哦。」
我瞪了他一眼。不理會他的調侃,接著說:「雖然我確實變聰明了,但是記憶系統塞滿新知識的緣故,反而忘記兒童時代的美好事物。就好比變賣舊沙發,換來一臺液晶顯示器那樣。明明記憶是這麼的珍貴……想到這裡就覺得可惜。不過,多虧梟先生將我帶入這座山林,才能喚醒我對於那種『寧靜』的記憶。所以,老實說,我蠻慶幸自己被梟先生綁架的。」
「這樣啊。」他又打了一個哈欠。
一隻大冠鷲從我們眼前的上空緩慢地滑翔而過。看起來好悠閒、好自由。大冠鷲是不是也能感受到『寧靜』呢?
「我也擁有過妳所說的『寧靜』。」
「哦?」
梟先生牽住我的手。
當時我們還沒進展到情人關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如果沒有綁架妳,我大概永遠都會遺忘它,直到我死去。」
他閉上眼睛。鼻樑的陰影貼在他那黝黑的臉頰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就像是在欣賞一座石雕像,讓我的心靈不由得平靜下來。他的手掌就像陽光一樣溫暖。大大的,厚厚的。以輕柔的力道包住我的手。
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才喜歡上梟先生的。因為我並沒有甩開他的手。只是當時的我還沒發現。
如果沒有被綁架,我大概永遠都不會明白,什麼是愛情。
*
喀喀——某種金屬的聲音,將我從回憶的畫面裡拉回現實。
接著是關上木板的聲音,腳步聲慢慢朝我接近。電燈的開關被按下。
他打開風扇,傳來馬達聲。一般來說這種聲音並不會很大聲,但是我的耳裡卻迴盪著那種嗡嗡聲,彷彿放大了五倍。看來這裡的空間規格不大,壁面材質不太會吸收音波,因而產生共鳴。
他坐在可能是椅子的東西上面。然後我聽見菸管與菸盒摩擦過的細小聲音。按了兩下打火機。引燃香菸的滋滋聲。我接著聞到一股煙味,咳了兩下。雖然有風扇,但可能因為沒有通風口,煙味始終無法散去,繼續在這空間裡飄蕩。
我受不了,於是對他說:「可以不要抽菸嗎?」
我並沒有聽到踩熄香菸的聲音,反而被一道強勁的力量衝擊胸口,使我摔在地上——他把我踢倒了。
他揪起我的頭髮,將我拉起身來,從他嘴裡噴出的煙味跟我作近距離接觸,使我噁心。
突然,蒙眼布被掀開。
「妳現在的立場,有什麼資格阻止我抽菸?」
阿輝——我以為應該是他。
「梟先生……」我不由自主地唸出這三個字。
他嘴裡叼著菸,頭髮有些雜亂,身上穿著簡單的上衣和短褲。這些特徵都是我所熟悉的梟先生,然而——冷酷睥睨我的眼光,冷淡的口吻,彷彿不認識我似的。
為什麼?為什麼是梟先生?
綁架我的人,不是阿輝嗎?
「梟先生?」他皺起一邊眉毛。「那是誰?」
我倒抽一口氣。
他在說什麼?
你不就是梟先生嗎?
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叫你的啊!
在那一刻,我想起以前和梟先生共同經歷過的記憶。
敷衍我的爛笑話的梟先生、以認真的表情除草的梟先生、一邊打哈欠一邊釣魚的梟先生、閱讀中的梟先生、為了掛在脖子上的貓頭鷹項鍊而露出苦笑的梟先生、在床上溫柔凝視我的梟先生、說過「我也愛你」的梟先生……我曾經下定決心,無論往後什麼人意圖阻止我們的愛情,或是什麼人想要帶走他,我都必須成為他的辯護人,為他脫罪,使他免於苦難。因為我已經無法自拔地愛上梟先生。
但是,那個我所熟悉的梟先生,跟眼前的這個人,簡直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此刻的心情,只能默默流下眼淚。儘管看見我哭泣,他依然不改那猶如蒼應般冷峻的眼神。
你明明說過愛我的。
為什麼要對我露出那種眼神?
「哭什麼哭。」
他粗暴地將我推倒,揪住我的臉頰,像是獅子舔舐斑馬的臀部那樣,舔了一下我的嘴唇。這不是親密的舉動,我感覺到,其中只有貪婪的性慾。
「我會讓妳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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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開那麼長的時間,我一直很想念他。好想見到他。
現在,我如願以償見到梟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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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誰?原來的梟先生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
什麼都無法思考。
我只希望,原本的梟先生能夠回來。
即使要我付出任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