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電腦鍵盤很普通。黑色外殼，白色的字。現代人使用的鍵盤大多都已經換成這種類型了。大概在七八年前流行的那種白色鍵盤，比較難按，不過發出的聲音很大，很適合坐辦公室的上班族使用。因為只要適當的敲敲打打，就能帶給老闆「你很努力工作」的錯覺。
我的鍵盤可能是全世界最可憐的一個。按鍵的表面蓋著一層像是黏土似的汙垢，因此某些字被隱蔽起來（像是使用度很高的「H」鍵）。按鍵的縫隙更是慘不忍睹——菸灰、餅乾屑、飲料的糖水漬、頭髮、狗毛，看起來凌亂不堪。
我的衛生習慣很差。從我出生到現在，也許將近有一千個人說過我髒。要是沒什麼特殊理由，我可以好幾個禮拜不洗澡；衣服已經發臭了還繼續穿；房間經常堆積垃圾袋，地板到處都是菸灰。只有遇到某些特別的時刻，會突然興起清潔的念頭——洗個長達一小時的熱水澡、把成堆的衣服扔進洗衣機、來個房間大掃除。這樣既輕鬆又有效率，不是嗎？可惜大多人不怎麼贊成我這個想法。
然而，沒想到因為自己的衛生習慣，我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體驗。
這是一則關於我與髒鍵盤的故事。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樣敲著鍵盤，撰寫連載於巴哈姆特的偉大小說《心中的魔鬼》。至於這部作品究竟有多麼優質，我想就不需要多作解釋了。總之，我寫得很順暢，沒遇上什麼瓶頸，眼看就快抵達結局了。
就在我點燃今天的第二十五根菸的時候，被我敲打的鍵盤，開口說話了。
「席悠大人！席悠大人！」
那聲音的音量很小。起初，我以為只是幻聽。其實我算是聽覺靈敏的人，對於聲音很敏感，因此經常會聽到很細微的、不知道從哪裡發出來的聲音。這可能要歸功於以前有一陣子開始熱衷於唱歌時，為了學會和聲唱法，不停專注聆聽躲藏在歌曲背後的和聲部分，因此練出一副像文學少女一樣纖細又感性的耳朵。從此之後，無論碰到什麼歌曲，我幾乎都可以和聲哦，很厲害吧！
嗯，由於跟本篇故事主軸無關，自我誇耀到此為止。
聽到那聲音之後，我並沒有多想，繼續敲打鍵盤。但那個聲音又開始傳出來。
「席悠大人！席悠大人！」
這時我已經確定這不是幻聽了，於是停止手指的運動，像是橫越馬路時被車頭燈照到而楞住的嚙齒類一般，靜止不動。
「席悠大人！席悠大人！」像是女孩子的說話聲。
我終於確定聲音來自手掌底下的鍵盤。
「是你在叫我嗎？」我問道。
「是的，席悠大人。」鍵盤回道。「我是您的忠心僕人。」
「既然是我的僕人，至少也該穿上水手服吧？這種事也不明白，真沒用。小心我在妳身上塗滿乳瑪琳再扔進豬圈裡。」
聽到「僕人」這兩個字，我的S屬性人格便不小心冒了出來。
「實在非常抱歉，席悠大人。」
被我說成那樣，居然還乖乖道歉——這個鍵盤絕對是M。
「當然聽從主人的要求是我們僕人的使命。然而我生活在鍵盤裡，很遺憾，沒辦法穿上高中女生制服。實在相當抱歉。」
「算了算了，我原諒妳。」我不知道在高姿態什麼。「出聲打擾我寫小說，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是的，席悠大人。」她的語氣始終卑微。「請先容我自我介紹——我是馬斯特勒王國的女王，佩特．吉立夫斯．福斯丁三世。請叫我佩特就可以了。」
「等等，妳說的那個馬斯特勒王國是怎麼回事？」
「啊，抱歉，我還未向您報告——所謂馬斯特勒王國，也就是小女所統治的國度。在您眼中的這個鍵盤，建立著一個小小的王國，人類的肉眼無法看見，自然感覺不到我們的存在。我們的祖先來自距離地球1896222光年、位於銀河系之外的遙遠星球。後來我們這一幫新移民開始在地球人的鍵盤裡定居生活。」
我傻眼了。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這對於你們人類而言，確實難以理解。但是情況已經不容許延遲了，為了省去解釋的時間，請您直接進入我們的王國，到時候自然就能明白。」
我正想說點什麼，突然感覺一陣頭暈，感覺像是被扔進毒氣室似的。我打算躺下，於是轉身朝床鋪的方向跌跌撞撞走過去。
但才剛踩到第二步，我就這麼陷入昏迷。
「席悠大人，席悠大人。」
我聽見有人在呼喚我。於是反射性睜開眼睛。
一位清新脫俗的少女臉龐就貼在我面前。
下一秒，她突然向後退了幾步，接著跪在地上，雙臂敞開，腦袋垂得低低的。
「能夠一窺席悠大人的尊容，實在是小女的榮幸。」她謙卑地說。並且在後面補上一句「讚美我們的神！我們的席悠！」
「妳誰啊？」我撐起上半身，接著發現我躺在一張床上。
「小女正是馬斯特勒王國的女王——佩特。」
「妳……」我眨眨眼睛。「妳就是剛才自稱住在鍵盤裡的那個女王？」
「是的。」
「這裡是哪裡？」
「馬斯特勒王國，『空白鍵區』，小女的王宮寢室。」
「馬斯特勒……」我咀嚼著這個名詞。「就是建立在鍵盤裡面的那個王國？」
「是的。」
「也就是說，我進入了自己的鍵盤？」
「不愧是兼具智慧與慈悲的席悠大人，您說的完全沒錯。」
等一下，剛才我不是在寫小說嗎？為什麼現在卻跑進自己的鍵盤，來到一個叫作馬斯特勒什麼的狗屁王國，躺在自稱女王的少女床上？這種猶如小說情節般浮誇的轉折，究竟來自什麼原理，我完全不明白。
然而，我很快就接受這個事實了。畢竟以前也遇過不少奇怪的情況。像是要求我獨家採訪的魔法少女、酒醉的聖誕老人突然造訪我家……等等。我大概已經漸漸習慣這種詭異的遭遇了。真不知道是否應該感到慶幸。
「好吧。先讓我釐清狀況。」我爬下床，站到採取跪姿的少女面前。「妳叫作佩特，對吧？」
「啊啊！如此卑微的小女，居然能夠被席悠大人直呼敝名，小女真是既惶恐又歡愉！」她露出深受感動的表情。後面又多補一句「讚美我們的神！我們的席悠！」
我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我記得妳說過，妳的祖先來自別的星球。所以妳是外星人囉？」
「以人類的認知來稱呼的話——是的。」
「然後你們開始在人類的鍵盤定居，並且建立王國。我沒說錯吧？」
「完全正確。」
「那麼……」我蹲下來，打算直視她的眼睛。「在我面前，妳的態度為什麼這麼卑微？妳不是女王嗎？」
見到我蹲下來，佩特隨即「啊啊啊！」亂叫一通，然後整個人趴到地上。
「席悠大人，萬萬不可啊！您的視線怎能與小女的視線接觸呢？小女受不起的！」
雖然我很S，但是被人用這種卑微的態度對待，反而讓人難以忍受，而且麻煩。於是我說：「把頭抬起來。」
「但是……」
「沒關係。」
佩特女王先是頓在原地，像是在思考什麼，然後她怯懦地抬起下巴。不過眼睛卻依然緊閉。
「張開眼睛看著我。」
「這、這怎麼可以……」
「我說可以就可以。」
她的身體開始發抖，似乎相當緊張。她先是將眼皮睜開一點點，然後鬼鬼祟祟地窺看我這邊。最後終於願意直視我。不過眼神充滿惶恐。
「我又不會吃了妳。」為了讓她安心，我稍微露出溫柔的假笑。「讓我們站在同樣的高度說話吧，佩特。」
她張開嘴唇，不知道在驚訝什麼。
「啊啊！多麼慈悲啊！宛如陽光一般照亮我們的心靈」她仰天高喊。「讚美我們的神！讚美席悠！」
「夠了，別再讚美我了。」這句臺詞，我大概是這輩子第一次說出口。「起來吧。」
我將佩特從地板上扶起來。她先是楞楞地看我一眼，接著又再次高喊：「啊啊！席悠大人如此體貼的舉動，就像母親一般的溫柔！多麼的慈悲啊！」然後又是那一句「讚美我們的神！讚美席悠！」
「閉嘴。」我終於失去耐性。
好像無論我做什麼，都會被放大解讀。這可能就是神的煩惱吧。
讓佩特改掉那個怪腔怪調，花了我不少時間。最後我終於成功說服她，並且讓她以平常人的方式跟我說話。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我大概不想再聽到什麼人讚美我了。
話說回來，雖然佩特自稱是外星人，臉蛋卻跟地球人沒什麼兩樣。黑色的長髮，褐色的眼珠。身上穿著一件羅馬式長袍，頭上戴著一頂紅色的弗里吉恩帽（藍色小精靈戴的那種）。當我們走出王宮，來到街上，才發現無論是女王還是平民，全都是這副打扮。只是一般平民的帽子是白色的，這也顯現出佩特的特別地位。
街道規劃得很整齊，黑色的道路採用塑膠材質——也就是鍵盤本身的材質。到處都可以看見巨大的餅乾屑、巨大的狗毛、巨大的菸灰，甚至就連一顆頭皮屑也有一棟巨蛋體育館那麼大。
「對了，佩特，是妳把我弄暈的嗎？」
「呃……是、是的……」她有點緊張。「請原諒小女擅自將您迷暈，但這是必須程序，否則無法讓您雄偉的身體縮小……如果席悠大人感覺不適，請您治罪。」
「這件事就算了。」我說。「我比較想知道，妳為什麼要把我帶進來？」
「有件事非常緊急，需要席悠大人的力量才能解圍。不過在這之前，請容小女導領席悠大人參觀我們的王國，等您更加理解我們的王國之後，解釋起來會更容易。現在，請您跟我來。容我慢慢說給您聽。」
我們離開所謂的「空白鍵區」之後，朝北方步行了好一陣子，來到所謂的「B區」。我立刻理解到，王國各個區域都是由鍵盤按鍵的英文字母來劃分的。不過區域都設立在室內——也就是按鍵的裡面，所以照不進自然光（＝我房間的日光燈），必須依靠裡頭的照明設備提供光線——天曉得他們是怎麼研發出照明設備的。
一走進去，就看見裡頭放著好幾個巨大的餅乾屑。一群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圍繞在那裡，有的負責指揮，有的負責用十字鎬搗擊表面，有的負責將敲下來的「餅乾屑的餅乾屑」運送到別的地方。
「實際上，我們的食物來源全都仰賴席悠大人。」佩特對我說。「當您享用餅乾或麵包等等食物時，那些掉落的碎屑便落進我們的王國，接著各家食品公司會派遣專業工程團隊，將這些食物搬送至統稱『加工區』——也就是從『Z』到『M』的所有區域。」
我坐在電腦前面時，這些按鍵因為離我比較近，食物碎屑確實經常掉進那些縫隙裡。「加工區」的設立地點大概是基於這個緣故吧。
「也就是說，你們都吃過我的口水囉？」
「這是我們無上的光榮啊，席悠大人。當食物碎屑仍呈現濕溽狀態的時候，那對我們來說可是神的恩典呢。」佩特一副感激的樣子。「另外，不只是食物，『加工區』也負責處理席悠大人所賞賜的其他原物料。比方說，我們將狗毛織成衣服、將您的毛髮做成帽子、將您的體垢做成種植花草用的土壤、將紙屑做成書本……」
我們正好經過一座公園。裡頭種滿花朵。那些土壤都是我的體垢嗎？想到這裡，連我自己也覺得噁心。
「席悠大人，是您成就了我們的生活。所以我們如此地崇拜您、敬仰您，將您視為唯一真神。如果沒有您，我們將無法存活。在此，我謹代表全國人民向您致敬，並且致上最真誠的謝意。」她朝我低頭行禮。
「還好啦。」
我也只是在不知不覺當中把鍵盤弄髒罷了，根本沒有她所敘述的那麼偉大。被佩特說成這樣，害我有點心虛。於是我轉移話題：「你們要怎麼取水？我很少把水打翻，應該很困難吧。」
「並沒有這回事。對您來說只有一點點的小水滴，對我們來說卻非常充沛。不過要是出現水量太多，則會釀成一場大水災——這也是我們國民的主要死亡原因。所以還是請您以後盡量不要把水打翻。」
「我會記住的。」
接著，我們稍微參觀過「工業區」（A－L區）、「住宅區」（Q－P區）之後，我們朝東方前進，來到「Enter區」的邊境。眼前矗立著一道高聳的牆壁，印象中，如果跨過這裡，就能抵達「Delete區」。對我來說只有一根手指的距離，對這些小外星人來說，卻異常的遙遠。
「席悠大人。」佩特站在原地，抬頭仰望高牆。「現在就讓我告訴您，為什麼我要帶您參觀馬斯特勒王國吧。」
佩特的語氣多了一分肅穆。
「實際上，我們的王國正發生一場血腥的內戰。」
身為這個王國所信仰的神，我似乎有關注這件事情的義務。但同時又覺得關我屁事啊。
「目前馬斯特勒王國分裂為兩個派系。我所屬的王權派，以『Esc區』、『左Ctrl區』、『右Crtl區』、『F12區』為國界；至於與王國決裂的新派系——資本主義派，則佔據東邊的『數字區』。介於兩方領土之間的『方向鍵區』和『編輯鍵區』如今成為戰場。」
可惡，明明是這麼嚴肅的事情，我卻好想笑。
「自古以來，我們的王國一直都處於和平狀態，一點爭端也不曾發生。人民善良而老實，大家過著幸福的日子。然而，在我父王依然在世時，情況突然改變。由於食物、毛髮等等原物料的數量不停增加，遠超過全國百姓的需求，使得商品價錢一落千丈，進而引爆了經濟危機。各家公司紛紛倒閉，造成許多失業人口。不過儘管失業，人民依然能夠繼續過日子，因為原物料的供應量等同無限，所以人民並未因此受苦。然而，正是這個原因，使得人民漸漸變得怠惰。就算不工作，也能擁有吃不完的食物、穿不完的衣服。漸漸地，這樣的心態開始散播開來，全國上下不再像以前一樣充滿生氣。」
人類世界正好相反。人口爆炸的關係，食物越來越少、越來越貴了。
「這時，資本主義派出現了。這是一群由商業人士組成的政治派系。他們認為，如果想讓王國的風氣恢復原狀，就必須將多餘的原物料銷燬，達到經濟平衡的效果。許多人贊成這個想法。資本主義派向我的父王提出這個建議，但父王回覆他們：『所有的資源乃是尊貴的席悠之神賜予，只能利用，不可浪費。銷燬神之恩典，是放棄信仰的行為。』否決了這個提案。後來父王遭到資本主義派暗殺，內戰正式爆發。」
佩特轉過身來，謙卑地單稀跪下，朝我敞開雙臂。
「席悠大人，我們的神，在教條的限制之下，我們理應不可與您接觸，但是如今馬斯特勒王國陷入一片混亂，人民在對您的信仰爭論之中互相廝殺——支持王權派的人民，被喻為虔誠教士；支持資本主義派的人民，被喻為神之叛徒。我雖然屬於王權派，卻也能夠理解資本主義派的理念。但我真正在乎的，是人民的生活是否快樂。所以，能夠消除戰亂、降下往日幸福的人，就只有偉大的您了！請伸出您尊貴的手，收復資源，讓和平的鐘聲再次迴盪於馬斯特勒王國吧！」
那一刻，在佩特的卑微身影背後，我看不見女王的尊嚴，只有為人民著想的純潔善心，以及阻止戰爭的強烈慾望。任何一個國家，都需要擁有這種節操的領導者，人民才能幸福——我們人類的歷史上，有多少人明白這一點呢？
我扶起跪在地上的佩特。
我心想，既然都到這裡了，不如就擺出神應有的姿態吧。
「佩特．什麼．什麼什麼三世。」靠杯我忘了她的全名。「忠心虔誠的子民、馬斯特勒女王，吾已感受到妳的慈悲和正義，並且欽佩妳的勇氣。吾向妳立下承諾，當吾踏上歸途之後，吾將以衛生紙清理馬斯特勒王國，收復吾所賜予之資源。屆時，請妳帶領人民躲進安全地帶，免於天之掃除的波及。」
佩特睜大圓圓的眼睛，隨後淚水流下她的臉頰。
「感謝您、感謝您！馬斯特勒感謝您！」她哭得很慘，卻也笑得很開心。
在佩特反覆歌頌「讚美我們的神！讚美席悠！」之下，我漸漸化為一陣光，漂浮至空中。這大概是恢復身體的徵兆。
我所散發的光芒，馬斯特勒王國的人民，是不是都看見了呢？
身體恢復原來的大小之後，我依照約定，將衛生紙捲起來，用尖端撥掉藏在按鍵縫隙之間的渣渣和屑屑。不過這實在太難用了，於是乾脆把鍵盤整個倒過來用力拍打，震出裡頭的垃圾。等到清理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把鍵盤放回原位。
「弄好囉。」
我敲敲空白鍵，通知住在裡面的女王。
這時，我聽到一陣很細微的、卻像是由幾千萬人一同發出的吶喊聲——
讚美我們的神！讚美席悠！
「別再讚美我了，你們這些擅自搬進別人的鍵盤裡建造王國的外星人。」我笑著說。
隔天，鍵盤壞掉了。
可能是因為清掃的時候，拍得太大力的緣故。
所以我把舊鍵盤扔進資源回收桶，買了一個新鍵盤。
新的東西果然就是不一樣，敲起來很順遂，不會卡卡的。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