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霧雨飄散(3)
詩織狂奔,靠著直覺辨認方位,腦中對於森林的路徑越來越清晰。樹的味道、草的味道、被雨打落的葉子的味道、土的味道、雨水的味道,勾起她深層的童年印象。
小小詩織穿著小小的白背心和小小短褲到處跑,半舊不舊的拖鞋不見了,小小詩織赤腳跑呀跑,滿懷心事,踏上濕潤的土壤,腳趾縫隙卡滿泥巴。
小小詩織短短的腳沿著相同的這條路,朝自己現(xiàn)在的反方向跑過去,進頭那座湖上飄著一個衣帶寬鬆,披頭散髮的古代女人,湖畔木頭棧道上有個……
詩織拼了命也想不起來棧道上有什麼東西,越努力回想,偏頭痛越嚴重,索性不再探究。
回頭不見須賀的蹤影,詩織停下腳步略為休息一會兒,忽然胸口翻攪不已,站不穩(wěn),扶著樹幹蹲下,胃腸顫動,他吐了。
先是望月警官早上給她吃的蘿蔔絲餅:蘿蔔泥、被搗成漿狀的麵皮,混合胃酸嘔出。再來是地牢中吸入太多粉塵,喉頭卡的黃痰綠痰,和著黃土的痰黏糊糊的。體內(nèi)已然清空,嘔吐感還在,她吐出大量酸水,帶有點血絲。
詩織臉色鐵青,掙扎著站起來,一手貼樹幹慢慢走,令一手握夜光石。胸口噁心感逐漸減輕,停下來喘口氣再出發(fā)。
細雨在前方瀰漫成一片白霧,詩織從白霧中隱約看見一個人形身影,輪廓白色,身影中間淺淺的灰。她身體僵硬,舉高夜光石,嚴防鬼影朝她攻擊。霧中鬼影發(fā)現(xiàn)她,朝她移動。
詩織眼看鬼影離她越來越近,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力氣奔跑,能做的只有高舉頁光十,祈禱這隻鬼魂不要穿過她的身體。她的胃因緊張而不住蠕動,泥黃色的上衣溼答答的黏在腹部,跟著她的呼吸起伏。她閉上眼,無助的等待壞事發(fā)生。
啪搭啪搭,鬼影發(fā)出鞋子在濕地上奔跑的腳步聲,有腳步聲,那個身影不是鬼影,是人!詩織睜開眼睛,佐久間站在她面前。佐久間得臉手被雨淋濕了,衣服和頭髮沒有浸水,只有雨露沾在上面。詩織欣喜又慌張的說:「小美,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以為我再也……」
佐久間用比她更慌張的語氣說:「你的胸口怎麼都是血!頭髮還……」她撥撥詩織的頭髮,掉下一些泥巴和紅褐色碎塊,急忙甩手抖掉紅褐色碎塊,語氣發(fā)抖:「這……小詩……你遇到……很不得了的事情了!」
才說著,從森林深處傳出女人尖銳的笑聲,各種鳥類驚叫竄逃,她們頭上的天空一時間黑壓壓的都是飛鳥,鳴叫聲響亮得蓋過森林女人的尖笑。詩織手上的夜光石光芒突然黯淡,等女人尖笑消失,夜光石又恢復(fù)光澤。
佐久間抓著詩織的手,大叫:「快跑!」
佐久間不是運動選手,跑步速度不算快,詩織在身體不適的情況下勉強跟得上。跑到某個定點,佐久間說:「暫時沒事了。」
她倆停下大口喘氣。詩織體力透支,心臟和橫隔膜都在抗議抽痛,背靠樹幹蹲下身,手摀著胸口,臉色鐵青:「暫時解除危機嗎?讓我……休息一下,只要一下下……就好。」
佐久間皺眉,擔憂的問:「你滿身是血,受傷了嗎?」
詩織拉拉胸前染得血紅的上衣布料,說:「這灘血不是我的,是……鬼魂的。」
「這樣啊,」佐久間沉思:「明明不到一個小時的……」
詩織問:「一個小時?什麼意思。」
佐久間解釋:「在資料館,我?guī)湍阒ч_須賀,之後我和須賀到一樓廁所拿肥皂刷子什麼的……」
詩織經(jīng)歷太多遭遇,都忘了資料館的事。須賀假意拖地,實質(zhì)則是監(jiān)視她,並強硬要求她別上三樓。佐久間看不下去,故意把須賀用來拖地的半桶水踢下一樓,趁須賀和佐久間下樓拿清潔用品時,她自己溜上三樓。
「須賀在廁所洗抹布洗到一半,警覺到不對勁,傳紙條問我『詩織在哪裡?』,我說我哪知道,須賀臉色大變,扔下抹布,地也不洗了,直奔三樓,」佐久間說:「我追上去,想要阻止他趕走你,三樓第一間房間右邊窗戶開著,大雨噴進房間,都積水了,窗戶外庭院丟著一本……應(yīng)該是日記本吧?還有一排你的腳印穿過庭院通往森林。
「須賀臉上的表情變得好恐怖,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麼恐怖的樣子,他下樓抓起刀,三步併作兩步,跟隨你的腳印衝進森林,連門都沒鎖就走了。
「我被須賀的態(tài)度嚇得要命,到他辦公室打電話給望月警官,我……非常不想和望月警官打交到,不過你失蹤了,須賀那個強迫癥神經(jīng)病又……天知道他是躁鬱癥發(fā)作還是怎樣,總之我打電話給望月警官,他說會盡最快速度到森林。掛掉電話,我來回踱步,覺得得進森林看一看,進森林沒多久就看到你了。從發(fā)現(xiàn)你失蹤,到現(xiàn)在找到你,我估計四十分鐘左右。」
「才四十分鐘?!」詩織驚呼:「不可能,我來已經(jīng)……」
詩織把她警局夜半夢遊,而後三樓恍神,遇到大塊夜光石回復(fù)神智,進地牢遇到鬼魂,看見古代地牢中不搭嘎的東陶牌不鏽鋼水龍頭和壓克力骨灰罈,一切經(jīng)歷全告訴佐久間。說完,她不安的問:「我沒有靈異體質(zhì),為什麼可以看見那些奇怪的東西?」
佐久間臉色凝重:「你看到的不是全部。說來別人不會信,我進到森林以後,感官更敏銳,聽得見以前聽不見的;看得見以前看不見的;知道以前不知道的真相。森林深處很多怨靈鼓噪,主要是子狩鬼的呢喃。子狩鬼會奪去人的神智,比如心靈極度脆弱的小孩子。我想你被她控制住了。」
詩織說:「我不是小孩子啊。」況且她不覺得自己「心智極度脆弱」。
佐久間說:「除了心智脆弱的小孩,子狩鬼也會控制另外一種人:和她打過交道的人。」
「我和子狩鬼打過交道?」詩織訝異的說:「可是我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再說,村子裡所有人都知道子狩鬼傳說,就算我想進森林,爸媽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
佐久間垂下眼瞼,幽幽的說:「大家以為不會發(fā)生的事情總是會發(fā)生,該來的就是會來,無論如何都會。」
詩織看著佐久間的神情,覺得彷彿在哪裡見過。
阿座河村的夏天,陽光高照,卻處處是潮濕的氣味。小小詩織穿著小小白背心和小小短褲,發(fā)狂的跑呀跑,小小拖鞋的綁帶斷了,於是小小詩織踢開壞掉的小小拖鞋,赤腳跑。
小小詩織在森林入口,森林入口在懸崖有座老舊的吊橋,小小詩織看見一名小小女孩在吊橋上,仰望森林深處。小小女孩穿著漂亮的白底碎花洋裝,粉紅皮鞋,純白襪子,一頭齊眉瀏海,長髮剪齊及肩。
小小女孩看見小小詩織,垂下眼瞼,說:「該來的就是會來,無論如何都會。」
小小詩織聽不懂小小女孩說的話:「你說話好奇怪喔,你是誰呀。」
小小女孩對上小小詩織的視線:「我是美夜子,佐久間美夜子。」
「我叫神崎詩織。」小小詩織對小小佐久間伸出手,小小佐久間冰冰涼涼的小小手輕輕握一下。小小詩織說:「沒時間了,我要進森林,噓,別和我爺爺講喔,不然我會被罵死。」
小小佐久間問:「你是神官家的人嗎?」
小小詩織回:「是啊。」
小小佐久間說:「不要進森林,森林在笑,邪惡的笑。」
「吼唷,你又講奇怪的話了,森林才不會笑,少騙我。不管你啦,我要進森林,再見!」小小詩織頭也不回的衝進森林裡。
小小佐久間說:「祝你好運,如果是神官家的人,也許沒有關(guān)係。」
詩織對佐久間說:「我大概有點懂你說的話了。
佐久間不解,詩織把那段記憶和佐久間說,佐久間也想起來了:「好久以前的事,虧你還想得起來,我都忘光了。」
詩織站起來,說:「我的身體好多了,我不知道我小時候進森林做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我們走,越快走出這裡越好。」
走沒幾步,四周景色丕變,翠綠的森林剎那間蒙上一層褐色,眼前盡是褐色調(diào)相片的樣子。詩織面前出現(xiàn)記憶中湖上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古代女人,女人五官清秀,但是眼睛和嘴巴是常人的好幾倍大,放大的眼瞳瞪著詩織,虹膜上的光澤流動,嘴巴咧開至耳垂處,發(fā)出刺耳的笑聲,鼻翼抽搐,衣擺無風飄逸,頭髮像在水中一樣波浪狀擺動。
詩織倒退一步,舉高夜光石,緊抓佐久間的手:「我們……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