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語
落花
最近奈津子常常說夢話。
我覺得非常有趣,因為結(jié)婚三十多年,共枕以萬計數(shù)的夜晚,我從沒被她的夢中囈語吵醒過,直到兩個星期多前,偶然在半夜起床如廁時,聽到奈津子在自言自語。
當時燈色昏暗,我以為她意識清醒,刻意提起前幾天和我為了盂蘭盆節(jié)回不回廣島而吵架的事情,在隨便應她幾句話後我才發(fā)現(xiàn),奈津子是在說夢話。
我躺下來仔細聆聽,就好像正在聽一卷記錄我和奈津子平日點滴的錄音帶,然後漸漸入睡。
隔天晚上,我的枕邊人夢話依常。
奈津子說夢話的聲音細長又柔和,即使說到令她不愉快或生氣的事情時,也沒展現(xiàn)出平日的刀槍舌劍,語氣反而沉重哀愁。
連續(xù)幾夜下來,我察覺到奈津子夢語的重點在於當時那一刻的心情,特別高興、非常生氣或是傷心異常。
她的夢話會描述一些事情,也會吐露當時隱藏下來的心情,以及壓抑下來的想法,好比我們?yōu)榱讼滦瞧谑欠窕貜V島而吵架。
奈津子陳述了許多不外乎是祭拜祖先和遵守傳統(tǒng)禮節(jié)的理由,我並不認同。因為那一天剛好是孝雄必須接受手術的日子。
「難道掃墓,比孝雄還重要嗎?」當時我這麼問她,而她回我:
「孝雄也是我兒子,你以為我不會擔心嗎?而且我只回去兩天,又不是待完整個盆休。」
就這樣,我們吵了一個多小時,我無法接受她的理由,又總覺得在核心之外不斷繞圈子,直到奈津子的夢話吐露了一份深深的愧疚與迷惘,以及為何必須回廣島的理由。
「為什麼不希望我回去?我只是希望立也哥和知佳可以得到燭燈的指引,不會再感到痛苦而已……」
所以隔天我誠心地向奈津子道歉,她很訝異,還說我是不是發(fā)高燒了。
這也難怪,無論錯是否在我,我很少為爭吵主動道歉,除非奈津子使足了脾氣逼我不得不低頭。
我從奈津子口中套出她想回廣島的真正理由後,本來想責備她為何不對我說明真正的原因,話要出口的那瞬間,我立即瞭解這完全是我自己的錯……
我自己想逃避,卻把孝雄當作藉口,還差點違背自己當初信誓旦旦的諾言 ---- 每年都會為他們點燈。
奈津子看我欲言又止,雖然表情有些疑惑,但她的眼睛濕潤,佈滿皺紋的眼角閃爍著淚光。
我低頭看著自己粗糙老皺的手背,上面佈滿褐色的斑點,我才再次意會自己和奈津子都老了。
我和她,可以在如此普通又寧靜的早晨,一同坐在餐桌上享用米飯、醃黃瓜、煎蛋和味噌湯,是上天的恩賜,也是從前那段苦日子所想像不到的奢侈。
我們可以一起變老,是我們從年輕時就不斷祈求的願望……
那時候的我們,生活時時被恐懼所環(huán)繞,刻刻要擔心不知何時會來的絕望,我們只能彼此鼓勵,過一天算一天,並祈禱奇蹟會發(fā)生在身上。
奇蹟發(fā)生了,我?guī)缀跻暥灰姡踔敛铧c忽略了我和奈津子心靈上那份生命的重量,但奈津子堅守我們當時訂下的約定。
我內(nèi)心深深感到羞愧,同時對奈津子與這一份日常充滿感激之情。
我不發(fā)一語地起身,走到奈津子背後,緩緩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撩起她銀白的髮絲,在耳邊輕聲說對不起、謝謝,以及我愛妳。
大概是我坦率地表露愛意,所以這一天奈津子的心情特別好,晚餐還從上班的便當?shù)陰б恍┱ㄎr回來加菜,睡前也向我撒嬌央求按摩。
我們難得做愛,肉體享受到歡愉,心靈水乳交融,無比地契合,就好像我們回到對彼此身體好奇又害羞的年輕時候。
深夜,我被胳臂的痛麻感喚醒,惺忪睜眼後,發(fā)現(xiàn)奈津子不知何時枕在我手臂上,倚偎在我懷中入睡。
憑藉微黃的夜燈,我用手指輕輕梳起奈津子散亂的頭髮,在心中細數(shù)她眼角的皺紋,觀察她露出棉被的肩部。肩頰骨從奈津子纖瘦的背部上,浮現(xiàn)出三角形,上面的皮膚烙印著數(shù)朵花瓣。
數(shù)十年了,這些印記一直都沒有消失,也沒有褪色。
這些花俗稱夏黃,是褐桐樹在夏季所綻放的花朵,花瓣形狀類似櫻花,但黃色的花瓣明顯比櫻花大,而且瓣尖是有鉤狀的三角形。
「對不起,我懷孕了……」
奈津子冷不防地在我懷中說起話來。
我心驚跳了一下,觀察她的睡臉,確定是奈津子又開始說夢話後,心情才放鬆,然後聆聽彼此的往日回憶。
夢話內(nèi)容是我們年輕時的生活碎片,卻是心中完整的一份愧疚。
「……宏之,我真的可以把孩子生下來嗎?若這個孩子無法幸福,他會不會恨我們呢?」
「孝雄能健康地長大嗎?我會不會錯了?為什麼這孩子要承受跟我們相同的痛苦?」
「如果他跟小草信子有同樣的病怎麼辦?」
「宏之,謝謝你願意讓我生下孩子,願意和我分擔這一切……」
「我內(nèi)心有多大的恐懼,你知道嗎?是不是我們的生命一輩子都要被這種恐怖緊緊扼住,常常害怕得喘不過氣,覺得自己隨時就會七孔流血地死去?」
「當醫(yī)生告知我懷孕時,我害怕的流下淚水,護士還以為我是喜極而泣……她們不會知道我才剛成為了母親,心中就在想必須把孩子墮掉.......她們不會懂為什麼,也無法體會這種苦衷。」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當時直接死掉會比較輕鬆一點……死掉的話,就不用承擔這樣的心痛與難過……死掉的話,和立也哥在一起或許也不錯吧。」
「然而你是我最深愛的人,從小就是,今後也會是,而且我答應……嗚……嗯……我答應……答應……要好好照顧你……」
「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答應......拜託不要死……拜託……不要死……好不好……」
奈津子安詳?shù)乃樎粔阂值谋砬樗〈也恢浪龎粢娏耸颤N,但我清楚是非常哀傷的事情。
因為淚水正緩緩從她的臉龐滑落,沾濕了我的胳臂和床單。
有人說,人若在做夢的時候清醒過來,就會清晰記得夢境的內(nèi)容,所以我不敢輕舉妄動吵醒奈津子,因為我不想讓她想起那些悲傷的事情。
手臂的麻痺感令我無法入睡,所以我在心中咀嚼奈津子的夢話,不由得回想起那段痛苦之中,有快樂伴隨的日子,直到自己也不知覺地進入夢鄉(xiāng)。
隔天,下午三點四十分,我去了一趟札幌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
我?guī)硇⑿弁匈I的經(jīng)濟週刊之外,順便告訴他,我和他母親必須回廣島一趟,由於盆休讓飛機的時間難以配合,我並沒有訂到八月十五日的機票回北海道。
因此他接受手術的前一天,我們無法陪他;當天也無法在手術房外等待,以及第一時間看護他。
「爸爸,我又不是孩子,況且綾子、小素和小香會來陪我,你們放心去廣島,我完全沒問題。」
孝雄用消瘦的臉頰,微笑地說這些話,令我愧疚萬分,但我還是不打算更改去廣島的行程。
我有一個不得不去的約定。
孝雄為了接受化學治療,使胰臟上的腫瘤可以縮小,頭髮事先就剃光了,然而在這幾個月內(nèi),也不見頭頂有新的毛髮長出,果然如醫(yī)生所言,副作用會導致嚴重掉髮。
療程很順利,代價就是承受化療的劇痛、虛弱的身軀、病懨懨的樣貌,還有他與愛他的家人必須承受死亡的恐懼,以及心靈上的煎熬。
這幾個月來看孝雄被病魔折磨,為他父親的我常常心酸,淚水也常不爭氣地在眼眶上打滾,但我能哭嗎?
我哭了,豈不是讓綾子她們更擔心;我哭了,奈津子何來依靠?而且她一定會為了當年決定生下孝雄,而更加責備自己。
我不想再增加她的壓力,只好戴上一張為人父與夫,名為堅強的面具。
「孝雄沒事的,就跟我們當時一樣,他會好起來的!」我常常如此安慰奈津子。
孝雄長得很像他母親,所以看到他現(xiàn)在的模樣,不禁使我想起那時候頭髮全掉光的奈津子,也勾起我數(shù)十年前心中的一個疑惑。
奈津子當年懷孕的時候,她非常害怕生下孝雄,明確原因就是隱藏在我們身上的病,決定是否要有孩子,無疑是拿我們往後的人生跟命運賭博。
雖然我們姑且算是賭贏了,但眼前的孝雄和奈津子昨夜的夢語,此時化成一陣強風,漸漸掀起心海中的浪濤,令我產(chǎn)生了動搖。
離開醫(yī)院之後,本來想直接回家,卻忘記把「空車」的牌子卸下,所以在北海道大學的側(cè)門口被一對年輕情侶攔車。本來想直接忽視他們,但錯在我先,而且有一筆外快也不錯,所以我決定接受這筆生意。
他們年紀大約二十初頭歲,一身打扮與舉止行為明顯就是觀光客,男孩子大概不會說日語,所以一路上都是女孩子用生澀的日語和我溝通。
女孩說他們是臺灣人,剛新婚,來北海道蜜月旅行,下一個景點要去北海道神宮。
女孩長相甜美,一頭直順的黑髮,個性屬於活潑外向的類型;男孩子外貌普通,氣質(zhì)穩(wěn)重。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我和他新婚妻子的談話,至少我從表情可以瞭解他非常高興就是了。
十幾分鐘後,我載他們到了神宮的參道入口。
他們付了車資後,兩人一同用日語向我道謝,隨即雀躍地踏上階梯,往神宮方向前去。
我沒有立即離開,反而留在原地目視這對新婚夫婦的背影,看他們快樂的嬉鬧,互相把愛戀表達在臉上的笑容。
蜜月旅行嗎?當初我和奈津子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窮苦到?jīng)]有結(jié)婚儀式,只有白天去福岡市役所登記,晚上在路邊攤吃拉麵慶祝而已。
搬到北海道之後,生活雖然漸漸好轉(zhuǎn),卻從沒想過要去補償那一段日子。我想……我們都被恐懼束縛住了吧,總是害怕得到的幸福愈多,不幸降臨的時候,會愈不甘心。
突然,我視線中的新婚夫婦離開了主參道,走到古樹參天的境內(nèi)。定睛一看,原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棵開滿黃花的樹,好奇地走過去拍照,而那棵樹……是褐桐樹。
我在車內(nèi)想了一下,隨即找車位把車停好,路上在販賣機投了一罐咖啡,然後回到了參道入口,走到這棵褐桐樹下。
扳開咖啡罐的拉環(huán),我抬頭看點綴在夏季火紅色夕暮上的朵朵黃花,內(nèi)心不禁感傷,懷念小時候嘴嘗甘甜的金平糖,和玩伴一起欣賞夏黃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的我們有四個人呢……
原本我、母親和妹妹,知佳,一起住在廣島的左官町,依稀記得母親告訴我,父親為了尊貴的天皇,實現(xiàn)世界和平的偉大目標,所以前往中國打仗。
我對母親的話深信不已,直到某一天黃昏,我抱著在河裡抓到的魚,高興地跑回家時,發(fā)現(xiàn)原本空蕩的屋內(nèi)少了母親平時燒飯的身影,所以顯得更加冷清。
我和妹妹等到那條魚都發(fā)臭生蛆了,母親依舊沒有回家。
幾天後,三位男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告訴我們,母親早已經(jīng)賣了這棟房子,和情夫一起離開廣島了。
我和妹妹被拋棄了,被自己深信不疑的母親……
當時其中一位男人姓高橋,名字我經(jīng)忘了。他同情我們的遭遇,所以收留了我們,是我和知佳的恩人。
高橋先生為人狡黠聰明,心腸出乎意料地熱軟。
高橋家族主要生產(chǎn)螺絲為業(yè),不過工廠十年前就被帝國軍部徵召合作,只能專門製作軍規(guī)的螺絲和金屬零件。
他帶我們到某一座堆滿金屬螺絲和螺帽的倉庫,旁邊搭有一間小平房,那裡從此就是我們的家,而我就是在那裡認識了奈津子。
奈津子的叔叔賣掉了她……而後她被帶到螺絲工廠工作,後來被高橋先生注意到,又把她「買」了下來。
我們?nèi)艘黄鹱≡谄椒浚滋炀驮谶@間倉庫工作,幫受損的螺絲上油磨光,賺取在這間平房生活的權利,偶爾高橋先生的兒子,高橋立也,會代替他父親拿一些米、糙、味噌或是蔬菜來,順便看看我們生活的情況。
或許住在一起日久生情,也或許是同樣身世的相憐互依之心,我和奈津子對彼此都有好感,甚至還玩笑式地互許終身。
奈津子和我同年齡,知佳小我們兩歲,高橋立也大我四歲,我們都稱呼他為立也哥;知佳則習慣稱呼奈津子為奈津姐。
我們四人年齡相近,很快地變?yōu)榕笥眩袡C會就玩在一起。
在那個奉行勤儉備戰(zhàn)的年代,連孩子的遊戲都有殺敵報國的成份存在,不過立也哥深受高橋先生的影響,瞭解大日本帝國挑起多方戰(zhàn)爭根本沒有勝算,反而常常告訴我們不要聽信報紙和政府的宣傳。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灌輸這種想法給立也哥的高橋先生算是國家的「叛徒、不忠者」,卻沒有被特高課的警察刁難調(diào)查,可見他也是有相當?shù)慕浑H手腕。
我們的平房位於鶴見町,離比治山不算遠,山腰步道上有一座供奉毘沙門天的寺廟,多聞院,附近一條被荒廢的小路上有供奉一座地藏,那裡就是我們四人的遊樂場所。
因為幾乎不會有人來這裡,所以可以放心玩樂,高談闊論。
地藏像周圍長了好幾棵褐桐樹,告訴我們褐桐樹的花俗稱「夏黃」的人,就是立也哥。
夏黃的開花期長達一個多月,綻放時不如櫻花那樣容易掉落,絕大多數(shù)的花朵會在枝頭上持續(xù)綻放,直至枯萎,而他常常用夏黃來勉勵我們。
也許我、知佳和奈津子的身世不如櫻花般漂亮,然人生在世,我們要比的是誰能夠開花,而且要開得夠久。
他的想法跟當時奉天皇為神,竭力盡忠的「櫻花精神」背道而馳,若立也哥不是高橋家族的一員,恐怕早就被特高逮捕,拷打致死了吧。
後來立也哥通過了東京帝國大學的選拔測驗,成為工學科的學生。一方面是他為了繼承家業(yè)做準備,另一方面也是高橋先生最大的期望,同時也是最合法,讓利也哥不用參加戰(zhàn)爭的手段。
理、工、醫(yī)等學科的男子學生,是免徵入軍的對象,何況是國家栽培精英的最高學府。
他後來去了東京,兩年期間我們常有書信往來,也常在信中叮嚀我,不要去參加軍部的各種募兵活動,因為日本已經(jīng)必敗無疑,我們要好好活下來為未來的日本重建做準備。
之後我們突然斷了連絡,而在那幾個月也陸續(xù)聽到東京、大阪和其他城市都遭到美軍無情轟炸,幾乎成一片廢墟的消息。
某一天他無預期地返回廣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見到他平安無事,我們又驚又喜,互相抱在一起痛哭。
立也哥說了很多在學校有趣的事情,描述當時東京被轟炸的恐怖景象,還有他是多麼幸運的可以活下來。
他說自己是被一棵櫻花樹所救,後來又和其他五位同樣被櫻花樹所救的人,將櫻樹挖出來後,一起逃到農(nóng)村去躲避空襲。
他們甚至約好每年都要在那棵櫻花樹下相聚。
我們又跟以前一樣,常常跑去山腰上的地藏像玩耍聊天,彼此鼓勵未來無論如何艱苦都要好好活下去,要像夏黃一樣,比其他花朵都綻放得久。
然而才不久,地藏就倒在殘破不堪的地面上,祂附近佈滿了夏黃,它們在最漂亮的時候被硬生生打落,絲毫沒有在枝頭上綻放美麗,然後慢慢枯萎的機會……
連一朵也沒有。
不返枝
這天夜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睡,原因無他,我內(nèi)心依舊掛念要接受手術的孝雄。
雖然知道綾子和孫女們會全程陪他,我們兩老就算待在手術房外也毫無助益,然身為人父,內(nèi)心畢竟還是放不下。另一個原因就是不知為何,這幾十年來我第一次對於要去廣島祭拜立也哥和知佳,特別覺得忐忑不安。
我躡手躡腳地鑽出被窩,奈津子睡得很熟,還有輕微的鼾聲,並沒有被我的動作吵醒。
我走到書房,從架上拿出一本相簿,翻開第一頁,是一張市松娃娃的卡片。這張卡片是立也哥在東京讀書的時候寄給我們的,也是我和奈津子唯一帶走的物品。
娃娃原本是微笑的表情,然而那一天之後,娃娃哭了……奈津子替她畫上了淚水。
我在書房發(fā)呆了一個多小時,滿懷惆悵地遙想那段日子,直到將近凌晨兩點才有睏意,返回寢室,輕細地鑽進被窩,才躺好身子,枕邊人今夜夢語依常。
「……宏之,其實我好想向你哭訴,在醫(yī)生建議我最好不要生育時,我內(nèi)心是多麼地不甘心,恨得淚水拼命流,手腳直發(fā)抖,然而我又能怎麼辦……」
「我今天偷偷去醫(yī)院檢查身體,是不想讓你知道我是多麼希望有孩子,最重要的是我害怕傷了你的心。」
「我知道不能有孩子是我們當初共同的決定,然而每當我看到別人的孩子向他們的母親露出笑容,內(nèi)心既羨慕又忌妒……這股恨意日漸在我心中滋長,逼得我快瘋了。」
「你說我們可以領養(yǎng)孩子,但……那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我常常從睡夢中驚醒,在夢裡我回到了紅十字醫(yī)院,那群孩子依然毫髮無傷地圍成一圈躺在花壇裡面,但他們死了……不是被燒死,不是被炸死……就是無傷地死了。」
「……我好害怕,怕得不敢對你說。」
「若我們有了孩子,他會不會像那群孩子一樣,前一刻在我懷裡笑,下一刻就死在我懷裡了呢?」
「為什麼我們要遭遇這樣悲哀的事情?」
「我們能夠活下來,我能夠嫁你為妻,是我從小的願望,我應該要滿足了才對……為什麼我會如此不滿足?為什麼我要覺得渴望一位孩子,不是天經(jīng)地義,而是不應該有的貪婪?」
「宏之……我能要求嗎……?我能生一位孩子嗎……?」
許久,奈津子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眼眸深閉,苦悶的睡臉慢慢轉(zhuǎn)為香甜。
這兩個多星期以來我發(fā)現(xiàn),奈津子的夢話有一種順序,就是漸漸往我們年輕的時候回溯……所以剛才她說的內(nèi)容,是我們在福岡生活的那段期間,而我一字一句聽得非常清楚。
因此,我想起了心中幾十年來的疑惑是什麼,但不確定它是否為真。
那時候我們常常為了要不要領養(yǎng)孩子而吵架,當時我很不了解奈津子的想法。
我們都清楚自己不適合生育,領養(yǎng)孩子算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不過她常常允諾,然後又很快改變決定,大吵大鬧地說不想領養(yǎng)孩子。
我緩慢地轉(zhuǎn)側(cè)身,以不會吵醒奈津子的力道,用手指輕撫她的臉頰。
對不起,奈津子……當時的我還年輕,無法理解妳的苦衷,也無法了解身為一位女人想要親生骨肉的心情。
妳一定是在苦痛之間百般地掙扎吧。
領養(yǎng)一位孩子很簡單,但妳會害怕自己無法真心疼愛領養(yǎng)來的孩子,也害怕若有一天要把領養(yǎng)的孩子送回去時,孩子會不會以怨恨的目光注視我們。
是啊……因為我們都是被拋棄的孩子,所以奈津子……
無論我數(shù)十年來心中疑惑的結(jié)果如何,我不會怪妳。
無論妳是不是欺騙我,我不會怪妳。
對不起,奈津子,感激妳為我付出了這麼多,然而我還是想知道真相……
…………………………..
……………
………
早上我和奈津子一同去醫(yī)院探望孝雄,趁著孝雄和奈津子說話的機會,我假裝要和主治醫(yī)師,鈴木醫(yī)生討論孝雄的病情,把他約到販賣機旁邊說話。
我沒有任何醫(yī)學知識,但至少知道電視劇或小說中常出現(xiàn)的名詞 ---- DNA鑑定。
「需要檢測者的檢體,血液或者黏膜樣本。」
頭髮斑白的鈴木醫(yī)生推了一下眼鏡,稍稍隱藏起鏡片後方的尷尬眼神,隨即彎腰從販賣機中把一杯冰咖啡遞給我。
「謝謝。」我接下了咖啡,隨即又問:「多久可以知道結(jié)果?」
「快一點的話,三天就可以知道結(jié)果了,若要提高準確度,最好讓檢測人員多一點時間做染色體的序列比對。」鈴木一邊從口袋掏零錢,一邊回應道。
「時間多久都沒關係,我需要的是準確的結(jié)果。」我邊說邊望著走廊的方向,提防奈津子可能突然現(xiàn)身。
他拿起第二杯咖啡,轉(zhuǎn)身對我說:「DNA的血緣鑑定是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準確度,不過您的案例確實需要多一點時間來提高鑑定的精確度。」
「那……鈴木醫(yī)生您願意幫我嗎?」我深吸一口氣,有點擔心地問道。
鈴木醫(yī)生喝了一口咖啡,低頭沉默了一下後,嚴肅地對我說:「一般而言,不會有病患或家屬請教我這種問題,除了我的專業(yè)領域是外科之外,DNA鑑定在社會上非常普遍。」
「只要你去找一間檢驗所,提供檢體,很快你就可以得到答案,然而……我願意提供協(xié)助,純粹因為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唉……我前妻曾外遇期間懷孕……」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她把女兒生下來後,原本我是打算抱持『父親是誰都無所謂,孩子是無辜的』的想法來養(yǎng)育她,但特意去逃避一個可以知道答案的問題,反而讓我迷惘該用什麼立場去面對女兒。」
「直到我做了親子鑑定,我才清楚自己想要的立場……」他的話聽起來無奈,語氣卻非常堅定。
「我會請熟識的檢驗機構幫你做鑑定。因為是國家級的研究機構,鑑定結(jié)果你完全可以信任,需要一星期的時間,不過費用比較高,可以嗎?」
鈴木醫(yī)生用略顯無奈的眼神注視我,我則是用堅定的語氣回答他:「費用和時間不是問題,我只需要準確的答案!」
他聽到回答之後,拍拍我的肩膀,小聲說:「當然我也有保密的義務。」然後用眼神示意我,奈津子正在我背後,朝我們的方向走過來。
我假裝詢問孝雄的手術時間,鈴木醫(yī)生也配合我的談話,很簡單就瞞過奈津子這件事。
我表面上平靜,內(nèi)心卻對即將得到埋藏在回憶的疑惑覺得起伏不安,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準備足不足夠來面對真相。
八月十四日,我和奈津子回到了廣島。雖說是「回來」廣島,但我們在這裡並沒有家。
當年我們離開廣島的時候,抱著把哀傷留在這裡,到其他地方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決心,然而活了大半輩子,到今天才察覺我們的靈魂自始自終都被囚禁在這裡,只有身體伴隨永不磨滅的傷痕離開。
縱使我和奈津子為了遠離傷心地而搬家,從福岡、鳥棲、東京和仙臺,一路越搬越遠,從南逃到北海道,直到奈津子懷了孝雄才轉(zhuǎn)移了我們生活的重心。
生活重心之所以轉(zhuǎn)移,並非是有孩子的快樂,而是更沉重的擔憂,更巨大的不安。
生產(chǎn)前我們就非常疑慮擔心,產(chǎn)前檢查就找了三間大醫(yī)院;孝雄出生後,我們幾乎是憂鬱度日,跑醫(yī)院是家常便飯,直到五歲之後,確定他自己會正常走路、說話、玩耍和吃飯,我們才漸漸感受到有「孩子」的快樂。
五年,五年以上的煎熬……誰能夠想像?
孝雄結(jié)婚後,家族成員陸續(xù)增加了綾子、素子和香織,有了賢慧的媳婦兒和可愛體貼的孫女增添歡樂的氣氛,我們才逐漸脫離了悲觀的泥沼,直到……直到孝雄在工作中昏倒,被診斷出有胰臟癌。
得知孝雄罹患癌癥,奈津子在醫(yī)院一度暈眩到無法站立,我雖然懷中攙扶著奈津子,實際上我眼前漆黑一片,耳朵嗡嗡作響,失神到忘記自己正在哪裡,正在做什麼。
那些被留在過去歲月裡的悲傷、不安與恐懼,在剎那之間以排山倒海的份量灌入我和奈津子的內(nèi)心,我們溺在恐怖之中,幾近窒息而死。
當時的陰霾現(xiàn)在又壟罩了我們。
盆節(jié)的最後一天,我們先去立也哥和知佳各自的喪生地點供奉鮮花和清水,然後去比治山多聞院附近的公眾墓地清掃墓碑……沒錯,僅僅是墓碑,沒有骨灰。
當年我們並沒有找到立也哥的屍體,事後我打聽到,高橋家族的成員無一倖免;而知佳……當我們回到事故地點時,她的屍體早已經(jīng)被移走,不知道在哪裡被火化了。
高橋家族和知佳的墓碑,是我後來才建立的。
掃完墓之後,我們來到了比治山的多聞院為高橋家族和知佳祈福,結(jié)束之後,綾子正好打電話來,告知我們孝雄的手術已經(jīng)順利結(jié)束。
聽到這消息,我和奈津子都鬆了一口氣,才放下心中的大石頭。
時間接近傍晚,若是往常,我們一家人會四處逛街,欣賞盆節(jié)的表演,直到入夜之後才去京橋川施放水燈,為高橋家族、立也哥與知佳引路。
不過我們此趟完全沒有心情欣賞盆節(jié)的活動,所以我提議去以前四人常去玩的地方散散步,打發(fā)這段時間。
雖然地藏像早就被移走,以前的山野小徑也變成廣闊的道路,周圍也變成了住宅區(qū),褐桐樹依舊還在,只是被移動位置,成了分隔島上的景觀植物。
順著人行道,我們在其中一張行人椅上坐下休息;注視著夕陽,朵朵夏黃依舊在火黃色的簾幕上,美麗地綻放。
如果這些褐桐樹有靈性,它們會不會記得我和奈津子呢?它們會不會知道這對坐在椅子上的夫婦,是從前在它們底下玩耍的孩童呢?
我這麼思考著……然後我想起了立也哥,想起了知佳,想起了那一天我在醫(yī)院睜開眼睛後,抱著我哭泣的奈津子……我開口了。
「奈津子,數(shù)十年來我沒有再問起,是因為我知道妳害怕,所以不想說,也不想去回憶,但……這是我的請求,能讓我知道妳和知佳在那一天……發(fā)生了什麼事嗎?」我把雙手放她手背上,緩緩說道。
「你一定要問嗎?」
奈津子的語氣很不耐煩,但反應還算在我預料之內(nèi)。
「是的,拜託妳,無論如何……求求妳。」我沒有用平時硬碰硬的語氣回話,因為在這兩個星期多以來,透過她的夢語,我真正瞭解了奈津子不為我所知的心聲,很心疼她的苦衷。
我想好好珍惜眼前的奈津子,即使她不告訴我,那也沒關係……我只是想確定其中一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舊地重遊讓奈津子觸景傷情,還是她對我的回應感到反常,她轉(zhuǎn)頭看向夕陽,半晌之後,十根手指捏緊了皮包,又緩緩鬆開之後,開始慢慢述說那一天的遭遇。
是的,改變了我們四人命運的那一天,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
「我還記得那一天,天還沒亮我和知佳就起床準備早飯和捏中午要吃的飯糰,配菜只有醃蘿蔔,不過知佳很高興因為米糙不夠,想多吃一點白米……」
「呵呵,我笑著告訴她,我們吃飽了,那你餓肚子怎麼辦?」奈津子無奈地笑了一下說道。
「你應該還記得吧?知佳很喜歡我衣服上的夏黃刺繡。」
「嗯,我記得,她還吵著要妳刺一套同樣的圖案,但……好像已經(jīng)沒有黃色的棉線了。」我點點頭,不太肯定地補充道。
「對,知佳還鬧了兩天脾氣,故意不吃飯。只是那時候我們窮得連買新的線綑都是一大支出,所以我跑去山家吳服屋,懇求老闆讓我去店裡幫傭兩天,報酬就是三綑黃色棉線。」
「我求了很久,老闆一直不答應,後來老闆娘跳出來幫我說話,他才勉強同意。」
「我把這好消息告訴知佳,她高興地在我身邊跑來跑去,然後抱住我說,她想跟去幫忙。當然……我沒有拒絕的理由,本來就不是什麼粗重的工作,知佳來幫忙我也比較輕鬆。」
「原來是這樣,我只記得妳跟我說,找到兩天的打雜工作。」我若有所思地回答,但詳細的對話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山家吳服屋在橫川車站附近,走過去要一段時間,所以我們很早就從家裡出發(fā)……那一天天氣很好,沒有雲(yún),日出非常耀眼光亮。」
「我一直記得老闆娘好親切,一直稱讚我衣服上的夏黃刺繡很漂亮。」
「我們到店裡的時侯,她不是叫我們趕快工作,而是偷偷塞了兩顆飯糰給我,擔心我們沒有吃早飯……老闆娘說飯糰裡面的醃梅子是她的自信作,叫我們要好好品嘗。」
「我和知佳很高興,因為好久沒吃到梅子了,所以趕緊把飯糰塞到袱巾裡面,想中午休息的時候再吃它……」
奈津子停頓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後用平靜的表情繼續(xù)說了下去,而我清楚感覺到她那份平靜,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她的情緒或許已經(jīng)撐到極限了也說不定。
「知佳被吩咐去庫房整理布料和緞綢,我是在有很多染桶的庭院掃地……我……我……的背部突然有一道閃光,強烈地使眼睛剎那之間只有白色和綠色……亮得好像刺瞎我的眼睛。」
「在我看不見的這瞬間,我的背部突然出現(xiàn)劇痛,就好像有人拿刀子在背後砍我一樣……」奈津子邊說邊把手環(huán)抱在自己胸前,身體也慢慢開始顫抖。
我見狀,用手溫柔地來回撫摸她的背部,希望藉此可以緩和她的情緒。
「我看不見也痛得站不穩(wěn)腳步,立即跌進了一個染桶裡面,然後又馬上感覺浮了起來,狂風伴隨巨大的碎裂聲,我整個人霎時被扔了出去,不知道撞到什麼才掉下來。」
「我被壓在一個大桶子底下,頭暈目眩,耳朵聽不見,手腳無力根本爬不出來……
背部好痛好痛……我一直在木桶底下掙扎,嗡嗡作響的耳朵也慢慢聽得見聲音了。」
「知佳在叫我……一直喊著好痛……好痛……快點救我……救救我……」
當我聽到奈津子用顫抖的語氣,害怕的表情模仿當時知佳的語氣時,我忍不住了……縱使我如何咬緊牙根,用力握拳,也止不住淚水從眼眶奔流而出。
奈津子也在哭,但她沒有停止說下去……
「我……不知道花了多久才爬出來,四周塵煙瀰漫,視線完全不清,我只知道那邊著火了,黃色的光亮從沙灰塵霧中透了出來,而知佳的喊叫聲也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我趕緊跑過去,庫房倒了,也著火了,知佳被壓在橫樑下面,嘴裡不斷在吐血。」
「我一直哭,也拼命想把知佳拉出來,但她動彈不得,血還在流…..」
「……抬不起來,我抬不起來啊…..為什麼這麼重呢?被這麼重的柱子壓著,知佳一定很痛,我要趕快抬起來……抬起來……抬起來……」
「拜託拜託拜託……動啊!拜託你動啊!不動的話!知佳會死的,她會被燒死的!」
「她會被……燒死的啊!」奈津子喊了出來,用哭叫的聲音。
我的心…...好痛,痛得只看到自己淚滴不斷啪答啪答打在地上,連一句安慰她的話都說不出來。
「為什麼我力氣這麼小呢?為什麼柱子就是不動呢……」奈津子輕細無力的口吻說道。
「……火……已經(jīng)燒過來了,我告訴知佳,我要去找大人來幫忙,她會沒事的。」
「我匆忙地跑去找老闆娘,但店鋪早變成一片燃燒著熊熊大火的木堆。我趕緊往街上去,想找人救知佳。」
「雖然很多人,他們的衣服、皮膚都沾滿黑灰,頭髮蓬鬆得像乞丐。他們也不聽我的話…..沒有人要聽我的話,我恐慌地想跑回去找知佳,然後……然後……」
「我看到一位迎面而來的人,頓時傻住了。」
「他整個人是紅黑色的,每踏一步,地上就黏著不知道是肉還是血水的東西……他看到了我,停下來後,用皮膚燒焦和溶化的手慢慢伸向我,他的頭髮連著頭皮,整片從頭頂上慢慢褪下來。」
「我嚇得尖叫大哭,拔腿就跑,一路上黑色的人和紅色的人,在我眼中完全變成了妖魔鬼怪。」
「在塵煙裡面我死命地逃,經(jīng)過一座倒掉的燃燒房子時,我聽見了知佳的撕聲力竭的叫喊……但是我沒有停下腳步,更是摀緊耳朵逃走了。」
「我拋下了知佳……不顧她死活……自己害怕地逃跑了……」
奈津子低下頭,神情是那樣恐懼又愧疚,淚水宛如磅礡大雨不停地從老皺的臉龐落下。她如此傷心,卻不像往常那樣會握緊的我手,會躲在我懷中尋求安慰,只是掩面一直哭泣。
我了解奈津子在等我痛罵她,在等我對她大吼大叫,責備她為什麼不救知佳?為什麼自私地顧自逃跑?
我傷心難過,也清楚這一連串悲劇的源頭,然而知佳的死,唯一不能被責怪的人就是奈津子,反而她是受害最深的人。
她的背上被烙印了知佳最喜歡的夏黃,她的身心一輩子都逃不出罪惡感的牢籠了。
我溫柔地將奈津子緩緩抱入懷中,我們無法再對話,只能任憑淚水和哀傷將我們包覆,不停地哭泣……
……………………………………….
…………………………
…………….
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只聽到彼此哽咽抽泣的聲音,望著西方那一輪橘色緩緩沒入遠方的地平線上。
太陽下山了,景色變得朦朧,哭了一陣子之後,我的心情稍微平靜了,奈津子也是,所以她才能繼續(xù)把故事說到結(jié)束。
「我嚇得神經(jīng)錯亂,像瘋子一樣到處亂逃,後來跑進一家半毀沒有著火的房子,躲在壁櫥裡面不敢出來。」
「我在裡面一直哭,背部劇痛無比,但我不敢出去,深怕一出去就會遇到那些溶化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下雨的聲音,因為背部被灼傷很痛,也很渴,想出去淋雨喝水。我躡手躡腳地走窗戶外,看到一群黑色的人和紅色的人不停地用嘴接雨水。」
「雨幕,是黑色的……外面正在下黑色的大雨。」
「我無知,但也知道那絕對不正常,所以又害怕的忍痛躲回壁櫥,痛到不知不覺地昏倒,直到被屋子的主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一天多了。」
「我在臨時救護所喝到第一口水的時候,想起了知佳……又哭了起來……包紮結(jié)束後,我跑回去找她,但我已經(jīng)認不得路了……街上什麼都變了,就好像除了死人跟廢墟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我後來找到回家的路,然而家裡也已經(jīng)燒得完全不剩。」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所以在地上插一根寫了訊息的木片,告訴你我還活著,會先待在紅十字醫(yī)院。」
「我跑去高橋家和工廠,也全都毀了。我找不到立也哥和認識的人,只好留下訊息的木板之後,就去紅十字醫(yī)院等待救護,然後……我就在那裡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你。」
「這麼多年了,我常常還會想起那天拿到梅子飯糰的高興心情,想像老闆娘的梅子多麼酸甜好吃……也常常想起知佳的哭喊聲,想像她若沒死的話,拿到夏黃的刺繡時會有多開心。」
「不要再責備自己了,那不是妳的錯。」我輕撫她的肩膀說道。
「讓我們重新開始吧,對於這一切。」我閉起眼睛,以更加想珍惜奈津子的心情說著。
「重新開始?你覺得我們要如何重新開始?」奈津子口氣有點尖銳,幾乎恢復了平常我們吵架時的強硬。
「你以為我們已經(jīng)幾歲了?你以為我們體內(nèi)過高的放射線已經(jīng)不見了嗎?你以為一句重新開始,就會有奇蹟,而孝雄……孝雄的身體就會康復,沒有癌癥了嗎?」
「……以為一句重新開始……知佳就會……活過來嗎?落下來的花,無論如何都回不去枝頭了……」
奈津子又哭了,她依然深深自責孝雄得到癌癥,還有過往的罪惡感。
我輕拍奈津子的大腿,示意她稍微冷靜一點,溫柔地說:
「奈津子,我並沒有想忘記過去的意思,因為那些都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然而……我們幸運地逃過原子彈轟炸,我們撐過了輻射病、白血癥和甲狀腺機能的病痛,我們曾經(jīng)怨恨自己無法生育,然而孝雄幸運地不是小頭癥的孩子,他健康地長大,娶了妻子,我們也有了孫女。」
「雖然他生病了,但是手術很順利,他一定會健康地繼續(xù)活下去,活得比我們還老。」
「我們原本是無法擁有正常人生的人,而今天我們?nèi)慷加辛恕N覀冞€能依偎地坐在這裡說話,是得到小於千萬分之一的幸運,難道這些不是奇蹟嗎?」
「我們不可能忘記過去,只是我覺得……我們不能一直活在憂愁裡面,逃避想得到的幸福。」
我說完後,注視著奈津子,等待回應,然而半晌之間,她沉默不語,然後以不安的表情問我:「……我們真的做得到嗎?」
她的表情雖然還不是很贊同我說的話,但我想今後以行動來表達會比較好,首先就是不要再跟她吵架了吧。
我輕輕包覆她的手,讓手掌感受到彼此的溫暖,用堅定的眼神對她說:「不用擔心,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絕對可以的。」
是啊,落下來的花絕對不可能返回枝頭,然而花開花落只不過是褐桐樹的一個過程,它生命中的其中一種遭遇。
今年它的花落了,只要褐桐樹願意的話,明年又會開出美麗的夏黃來,不是嗎?
夢語?
八月二十日,今天有點熱,我不太喜歡這種濕熱的天氣,還是冬天比較好一點,不過除雪很累就是了。
早上本來我和奈津子要一起去探望孝雄,但是綾子突然拿了一堆健康食品跑到我們家來,說是幫孝雄挑選復原期的食物時,也看到很多適合我們兩老的健康食品。
當然素子和香織也來了,面對我這位沒有住在一起的爺爺,她們絲毫沒有疏離感令我非常感動。當下我心裡決定以後要和孫女們多點互動,免得未來彼此成為有血緣的陌生人之後,才後悔當初。
她們四人在廚房裡忙著煮要給孝雄的健療料裡,而我想起一件事情,所以先行出門,請奈津子搭綾子的車去醫(yī)院,而我隨後就到。
事情處理完,東西也拿到之後,途中順便買了一些孝雄喜歡的梨子和葡萄,我便來到了醫(yī)院。正當我要走進孝雄的病房時,鈴木醫(yī)生正巧走了出來,看到我之後,便邀請我到他的辦公室喝一杯咖啡。
我立即明白這個暗示,血緣鑑定的結(jié)果出來了。
到達鈴木醫(yī)生的辦公室之後,他從抽屜內(nèi)拿出一封白色的文件袋,遞給我說:「由於是你的隱私,需要由你親自拆封。」
我看著手上的文件,心中不由得緊張,甚至想看都不看就把它丟掉。當數(shù)十多年來的疑惑變成赤裸裸的真相攤在眼前時,心中不由得還是想逃避它。
「鴕鳥心態(tài),是嗎?」我在心中這樣嘲笑自己,旋即動手撕開文件袋。
我拿出了大約十張不同顏色的文件,但上面佈滿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數(shù)字,沒有一張的說明是我看得懂的。
我把文件遞給鈴木醫(yī)生,請他簡單替我說明鑑定結(jié)果。
他拿起文件,快速翻閱,然後抽出一張綠色的紙,開始仔細瀏覽,十幾秒後開口說:「你申請的是真實血緣的全同胞比對,鑑定指數(shù)高達一點八,所以你想得沒有錯。」
「你們同父同母的親兄妹。」
鈴木醫(yī)生把綠色文件遞給了我,幫我指出一組數(shù)字「1.821」和一個英文字母「TRUE」
,表明他並沒有說錯文件上的資訊。
「果然是這樣啊。」我慢慢地回答。
這樣的真相,從奈津子的夢語之中,隱約就猜到了,所以確定答案無誤,我的內(nèi)心依然非常平靜,甚至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大概是我很早就開始做心理準備的緣故吧。
我心中疑惑的源頭同樣是來自於原爆那一天。
當天我在吉島印刷所準備出去派報時,看到一架B-29飛在遠方的天際,然後丟了一顆白色的東西下來。
當下我瞬間想起立也哥描述東京被轟炸的慘狀,心裡煞時出現(xiàn)不祥的預感。我趕緊跑進印刷所,想通知大家這件事,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道幾近刺瞎眼睛的白光閃了出來。
我沒來得及往後看,暴風和震波把印刷廠房整個吹歪,我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打到頭部,失去了意識,等我醒來後,已經(jīng)是原爆後第三天,人在紅十字醫(yī)院被奈津子發(fā)現(xiàn)了。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誰,然我心中一直非常感激他。若不是他即時把我從倒塌的廠房中救出來,使我沒有暴露在黑雨之下,當時就算頭部是輕創(chuàng),一旦淋到黑雨就是死路一條。
由於我的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我患了外傷性失憶癥,記憶幾乎被洗白,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而那兩、三個月之間,我的記憶被知佳趁亂埋下了「她就是奈津子」的種子。
雖然我的記憶隨著頭部外傷痊癒而漸漸恢復,但人生中的事件時間,人名與臉孔的匹對依然非常混亂,不過就算如此,我並不是沒有懷疑過奈津子的身份。
只是我的提問,「奈津子」幾乎全部都知道;我的疑問,「奈津子」都有令人不疑的說法,但她只有一點不說,就是「奈津子和知佳」在原爆當時的遭遇。
我終究沒有辦法驗證這件事。
因為我們?nèi)艘黄鹕疃嗄炅耍舜说倪^往、個性、想法、生活習慣,甚至個人隱私都非常清楚瞭解,要有一件僅僅是我和知佳知道,而奈津子不清楚的事情,可以說是沒有。
更重要的是,當時除了我的記憶混亂之外,我們都因放射線引起的急性白血病而倒下,頭髮也全部都掉光了。
我們開始了徘徊在生死之間的掙扎,根本無暇去想這件事,而隨時間的推進,我漸漸分不清楚她們的面孔,而謊言也在多年的累積之下,逐漸變成了真實。
「她就是奈津子」的種子,就這麼在我記憶中成長發(fā)芽,扎下深深的根。
直到奈津子的夢語勾起了我往日的回憶,而她曾在夢中說「嫁我為妻,是她從小的願望」讓我對「奈津子」又開始起疑。
因為知佳小時候常常說:「長大之後要嫁我為妻」這種童語;而奈津子,雖然我們互有好感,但隨著我們長大,更加懂事之後,我知道她真正喜歡的人,是立也哥,並不是我。
真相出來了,如我之前對「奈津子」所承諾,無論她是不是欺騙我,我都不怪她。
因為自始至終,我知道「奈津子」是受害最深的人。
五天前,我們待在廣島的最後一夜,「奈津子」的夢話依舊,卻有一點點不同。她不是在述說,而是在「對話」……
「奈津姐,妳撐著點……妳會沒事的,我去找老闆娘來救妳!」
「來不及了……知佳……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快死了,妳快跑吧……火…..燒過來了。」
「不會的!不會的!奈津姐不會死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要刺繡了!我以後再也不會任性了!拜託妳不要死!不要死啊!」
「……不用抬了…….妳抬不動的……趕快逃吧……」
「拜託拜託拜託……動啊!拜託動啊!不動的話!奈津姐會……會被燒死的!」
「她會被燒死的啊!拜託動啊!」
「知佳……答應我…….好好照顧宏之…….」
「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答應!拜託不要死……拜託……不要死……好不好……」
「知佳……冷靜一點……妳不是常常說……要變得跟我一樣……聰明嗎?如果我……是知佳的話……一定是去……找大人來幫忙的……對不對?」
「……對……對,如果我是奈津姐的話,對……奈津姐妳撐著點,我去找人來救妳…...妳千萬不可以死,千萬不要死……」
「等我,我去找大人來!」
「......知佳……夏黃在妳背後……很漂亮……」
「奈津子 」一個人說著,知道自己將死,語氣平穩(wěn)的奈津子和深深自責救不出她,慌恐哭喊的知佳,兩人在那一天最後的對話。
那一天晚上奈津子的夢語,讓我久久無法自己,而最後一句話讓我相信多年來的疑惑應該是真的。她們兩人的衣服本來就經(jīng)常互換,知佳那一天必定是穿奈津子的衣服。
對於無法解救奈津子的知佳,或許在心靈深深受創(chuàng)的那一刻,認為無能為力的自己應該死去,而奈津子是要活了下來的人。
若不這樣想,不這樣去逃避的話,知佳幼小的心靈一定會無法承受眾多接踵而來的殘酷景像而發(fā)瘋吧。
如今,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都清楚理解了,真相也化為紙張,握在我手裡了。
我把文件收好,放進手提包,向鈴木醫(yī)生鄭重鞠躬道謝後,便離開他的辦公室,腳步沉重地前往孝雄的病房。
我站在門口,看著床上精神不錯的孝雄,在旁邊餵他吃飯的綾子,笑聲清脆的素子和香織,以及一臉和藹注視他們的……奈津子。
我深吸一口氣,大力吐出來後,提著手上的水果,若無其事地走進病房。
「有誰要吃梨子嗎?」我向大家問道。
「我!我!」香織聲音高昂,一馬當先舉手。
綾子走了過來,接下我手中的水果袋後,問:「爸爸,事情辦好了嗎?」
「嗯…..還沒呢,事情比我想像得還複雜……」我若有所思地說,然後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張紙,遞給了坐在一旁的奈津子。
她看了之後,一臉不解,顯然不懂我為什麼把這張紙拿給她。
站在一旁的素子頭探了過去,馬上說:「啊!我懂我懂!爺爺是想跟奶奶再結(jié)一次婚,對不對?」
香織頭也探了過去,看到上面許多結(jié)婚禮服的照片,說:「我們班上有位同學的爸爸媽媽上星期去拍婚紗照,然後又去教堂結(jié)婚呢。」
孝雄皺著眉頭,竊笑地對我說:「喔,看不出老爸你是這麼浪漫的人啊!」
「呵呵,難怪有點複雜,因為沒有媽媽不行呢。」綾子也笑著說道。
「……奈津子,願意再和我結(jié)一次婚嗎?」我靦腆地向她說道,心中也真沒想到自己一把年紀了,對妻子說這種話竟然會害羞。
「都這把年紀了,還在做這種害臊的事情。」奈津子一邊瀏覽上面的禮服樣式,一邊生硬地回答,顯然她也害羞了。
這時大家都沉默下來了,我們五個人十隻眼睛不約而同地注視奈津子,都在等待她的回答。
「不跟你結(jié)婚的話,我跟誰結(jié)呢?」
奈津子雖然只是微笑地回答,然而我看得出她的眼神多麼光亮燦爛。
「等孝雄出院後,大家一起去拍全家福吧。」奈津子補充說道。
素子驚訝地拉著奈津子的手問說:「咦?爺爺奶奶不去教堂結(jié)第二次婚嗎?」
「會的,不過是第一次喔。」奈津子用手輕輕撫摸素子說道。
「啊?為什麼?」
奈津子開始回答素子的問題,那是一個有點久遠的故事,她慢慢地述說,語氣不徐不急,非常溫柔,就好像我常常在夜裡聽她在說夢語一樣。
有時候我會想,奈津子在述說那些往事時,她真的是在睡夢中嗎?
那一天之後,她相信自己是奈津子?還是在扮演奈津子呢?
雖然我知道了真相,也了解這份幸福得來不易,必須小心翼翼地守護,同時珍惜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奇蹟,更重要的是…..
好好疼愛一位愛我如此之深的女人。
至於她是誰,那完全不重要了。
~完
備註
小草信子 - 於母體中遭受原爆的放射線傷害,導致出生後,患上小頭癥的受害者之一。
小頭癥 - 又稱小腦畸形,胎兒由於受到放射線傷害,引起染色體變異而造成的腦、身體發(fā)育不良和遲緩,特徵是頭部明顯狹小。
黑雨 - 原子彈的高熱燒燬一切,變成黑灰,有極高的放射線性,在空氣中和水蒸氣混合,凝結(jié)後,化為大雨落到地面,淋到或喝進的人,大多數(shù)日即死亡。
輻射病 - 大量放射線使被害者得了急性放射能癥,癥狀是噁心,嘔吐,食欲不振,腹瀉,發(fā)熱、脫毛癥、皮下出血等等,也有人因此得了白血病。被害者大部分在一個月內(nèi)死亡。
奈津子的夏黃烙印 - 原爆時的高熱射線會造成灼傷,若衣物上有深色的部分,因為吸熱更快,而造成烙痕。
小記~~
終於又寫完一篇了,這一篇令我有點苦惱,雖然故事枝幹有了,但旁支、綠葉礙於設定 " 回溯的夢語 " 所以要遵守時間順序,讓劇情的編排有點棘手,結(jié)尾也是一變再變。
原本設定知佳戀兄,所以故意對奈津子見死不救,又利用宏之的失憶癥,假裝自己是奈津子照顧宏之,完成親兄妹結(jié)婚的願望,而結(jié)尾就是宏之發(fā)現(xiàn)奈津子的 "腹黑" ,以不安作為結(jié)束。
不過.....想想,太曲折了,不太適合這次想表達的涵義。
原先打算悲劇收場,宏之發(fā)現(xiàn)奈津子是妹妹,立場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北海道之後,孝雄急性感染病逝.....但,寫不下手。
因為我寫作的習慣是," 認為自己就是角色 " 所以代入心很重,也了解宏之和奈津子的人生已經(jīng)很坎坷了,最後還要再把他們的孩子奪走,實在是寫不下去.....Orz
另外,有時候與其覺得自己是在寫故事,不如說是在寫作文,都是看到喜歡的文字或詩詞,才想為喜歡的 "字句" 創(chuàng)造故事。不是有故事後設題目,而是先有題目再寫故事。
這次故事的副標題是 " 落花不返枝 "
下一篇的副標題會是 " 破鏡不再照 " 地點,發(fā)生在長崎,同樣是原爆的時代背景,當然人物也是跟前一篇 " 何時飄下櫻花雨 " 故事中的人物名單有所關聯(lián),而且會是一篇知名ACG作品的同人小說。
原本這篇故事副標題的意義會是
落花 -- 奈津子的死亡 (但宏之認為是知佳)。
不返枝 -- 奈津子被發(fā)現(xiàn)身分是妹妹,知佳,但已經(jīng)無法再恢復為自己了。
也就是玩標題,知佳死了(落花),但其實沒死,但成為了奈津子,無法再變回知佳了(不返枝)。曾想過為此把奈津子改名為花子,知佳的名字改為枝佳,想想,有點不太適合,所以放棄。
今天觀賞了湛藍情海的文章......看完之後,我的羞愧掉滿地。
文句與詞藻的使用非常豐富恰當........反觀自己,大嘆三聲,掩面不敢視。以前也想過改文字變格,使用大量詞藻修飾語句,後來自己都覺得太浮濫而放棄。
看來是自己功力太膚淺了.......得加把勁兒才行。
最後希望大家喜歡這篇故事......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