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李思敏】
明明很想知道我心裡的想法,卻又顧及自己身為綁匪的尊嚴,故意採取高姿態的問話方式,同時裝作不置可否的樣子,其實內心就像接到報案電話的消防員一樣著急
看到梟先生擺出那種態度,我實在很想笑。不過我還沒消氣,也不打算這麼快就對他釋出善意。
他盤起手臂,皺著眉頭,嗓音刻意似地壓低,不時偷瞄我的臉,整個人小心翼翼的,彷彿正躲在草叢裡觀察什麼瀕臨絕種生物。我則繼續裹著棉被,盤坐在床上收看電視節目。
「思敏,如果對於我殺人這件事情感到生氣,妳就直接說出來,責罵我也好,別一個人坐在那裡生悶氣。」
如果梟先生沒有提起這件事,也許我會在不知不覺間忘記。但是經他這麼一提醒,就像看似已經熄滅的灰燼忽然接觸到大量的氧氣,怒火再度復燃。我瞇起眼睛,故意把臉從他的方向別開。
他繼續以那副宛如死不認錯的男友態度對我說:「妳不說清楚,我怎麼知道妳現在為什麼這麼生氣。還有,雖然我做的確實是犯罪行為,但那又不關妳的事,妳又何必哭呢?何況妳自己就是犯罪行為之下的受害者,就算要哭,至少應該為了自己而哭吧。」
聽到他這麼說,我更加生氣了,甚至很想抓起枕頭砸向他的臉。好不容易克制住這股衝動之後,我冷淡地對他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他在房間裡待了一下子,隨後便嘆出一口氣,走出房間。
有一部分,我同意梟先生的說法。既然他已經犯下綁架我的罪行,那麼,以犯罪者的觀點來看,再動手殺掉一兩個人,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顧慮的。就像吸毒一樣,如果不儘快退出,就只能繼續陷下去。而身為他的人質,我並沒有必要去譴責他。
然而,我無法假裝我對於這件事情毫無感受。
憤怒、失望和悲傷,這些情緒就像是滯留在上空的颱風,在我體內盤旋著,使我無法原諒梟先生。我不曾有過這種複雜的情緒。所以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這麼憤怒、失望和悲傷。也許人生經歷比我長的梟先生能夠替我解答。但我不可能去求助於這個讓我憤怒、失望和悲傷的罪魁禍首。
梟先生離開房間之後,我索性關掉電視,推開落地窗外,走到陽臺,瞭望臺中的市景。其實和臺北沒有什麼兩樣。或許只能搭上飛機,前往另一個國家,才能看見不同的城市樣貌吧。
被夾在大廈之間的街道上,各種顏色的汽車和摩托車穿梭著,像是一群乘上海流的沙丁魚,也像我此刻混亂的思緒。
梟先生向我解釋過,他之所以殺掉一個無辜的人,是為了妨礙警察針對我遭綁架的案件所進行的調查作業,屬於必須性質的程序。他也向我承諾,在我們繼續維持這段綁匪與人質的關係期間,不會再動手殺掉任何一個人。但這番話語仍舊無法安撫我。
從早上開始,我便刻意地不理會梟先生。吃早餐的時候,也是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叉起盤子裡的食物放進嘴裡。回到房間,我只是像個沙發馬鈴薯似地不斷看電視,將他視為房間裡的什麼不值得注意的擺飾品。
其實我討厭這種氣氛,但我實在沒辦法露出笑容。
灰色的城市街景,連一隻麻雀也看不見。我開始懷念起位在山上的那棟貨櫃屋。不知道阿珠現在在做什麼。
我究竟怎麼了?
自從那一次逃亡失敗之後,我便放棄逃脫的慾望,並且轉換念頭,下定決心要找出梟先生綁架我的真正理由。即使這令人難以置信——我確定爸爸媽媽和朋友們絕對無法理解我為什麼這麼做——但我確實真的願意繼續留在那荒涼的山林裡,跟綁架我的犯人一同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
「好奇心會害死一隻貓」,這句話是身邊的人經常對我說的話,我也同意。但如果沒有好奇心,就只能成為一隻活得比較久、也許生活沒那麼有趣的貓。比起延長壽命,我更追求樂趣。
而且,梟先生對我很好,料理的手藝也很棒,為我買來各種遊戲,還聽從我的建議將小屋佈置得更適合居住。雖然由我來說有點奇怪,不過,他確實是個不錯的人。細心,懂得察言觀色,明明沈默寡言卻總是願意陪我聊天。儘管嘴上嫌麻煩,還是會為了我特地下山買衛生棉。或許在社會的眼中,他是個就算下地獄也不可原諒的大壞蛋,但我認為,他的心其實是善良的。
解放囚禁的手銬之後,這些日子以來,我從未有過埋怨。充滿芬多精的古老山林,鳥與蟲的天然合奏,寧靜小屋。沒有惱人的汽車喇叭,或是什麼人死亡的消息。這種脫離世俗的生活,我很喜歡。讓我得以享受這一切的人,就是梟先生。
有時我也不太清楚,該怎麼去解釋梟先生這個人在我心中的意義。雖然是罪犯,卻像個鄰居大哥哥似地對我百般照顧,給我一種並非親人、朋友的感受——很難形容的感受。雖然隱約感覺得到,他打算對我做什麼,或是從我這裡取得什麼,但我可以確定,那並不是威脅性的東西。這也是讓我安心待在他身邊的原因之一。
這樣的梟先生,把殺人的行徑親口敘述給我聽,而我流下眼淚。其中究竟來自什麼原理,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
「妳一定是愛上他了啦!」我彷彿可以聽見佩琦這麼對我說。
愛上他?怎麼可能嘛。他可是綁架我的人耶。我只是為了找出他綁架我的理由,才會繼續待在山上的,這跟愛情一點關係也沒有。佩琦,別把妳那整天只想著談戀愛的發情期思維套到我身上。
「不一定哦。」小娟帶著惡作劇似的笑容。「聽說人質對綁匪產生戀愛激素,並不是少見的情況。呃……那個叫什麼來著?」
「斯德哥爾摩癥候群。」
「沒錯,就是那個!」
妳們這兩個笨蛋,如果我真的愛上他,我自己怎麼會不知道?
「有些事情,當事者是最容易迷失的。」佩琦抬抬眉毛。「尤其是跟愛情有關的事。」
「說的沒錯!」小娟露出牙齒地笑著。
明明跟我一樣沒有談過戀愛,妳們少裝出一副戀愛大師的樣子。
「總而言之,思敏,仔細問問看自己的心意吧。」
「答案永遠都在。最大的問題是,妳必須找到它。」
我必須找到它……
梟先生還是沒有回到房間。
一整天下來,我始終待在房間裡,收看綜藝節目或新聞節目。電視裡頭熱鬧的說話聲,與這偌大的安靜房間,形成一種不協調的氣氛。午餐和晚餐,都是獨自一個人去到飯店的自助式餐廳解決。許多房客看到走在大廳裡的我——腦後扎著馬尾,配上許多與我同齡的年輕人都會戴的無度數黑框眼鏡,一副就是連大學都還沒畢業的幼稚長相——臉上全都浮出問號。他們肯定在想,這個小女孩在這裡做什麼?幸好沒有人走來詢問,否則我就是李思敏的身分可能會曝光。
房間雖然漂亮,但是只有一臺電腦和電視,實在很無聊。其實我想過乾脆離開飯店,遊覽一下臺中市吧,但我擔心自己迷路,也害怕被人認出來。
想到這裡,我不禁自問:我為什麼害怕被人認出來?
我沒做什麼壞事,反而是綁架事件的受害者。被認出來之後,雖然在山林小屋的閒暇日子會因此結束,而且恐怕會留下沒能找出梟先生綁架我的理由的遺憾,但我也能重新回歸原本的生活,躺在擁有自己氣味的床上,吃著媽媽煮的溫馨料理,穿著北一女制服坐在教室裡和朋友們哈啦。不會有人擔心我是否遭到撕票。全國人民也會因為我的歸返,對於社會治安稍微感到放心。
是啊,我不需要害怕。
只要有人認出我,就自由了。
我現在就能走出房間,搭乘電梯抵達飯店大廳,走到櫃檯去,對櫃檯人員說:我就是幾個月前被綁架的李思敏,請幫我報警,並且借我電話打回家裡。沒有人會阻止我。只要走幾步、說幾句話就行了。很簡單。
可是我辦不到。
梟先生被兩位武裝警察架著肩膀,在記者們那宛如海面光波不斷閃爍的閃光燈下,從飯店大廳的門口走向警車。我則站在旁邊。女警摸著我的肩膀,對我說著什麼。然後,也許在某一刻瞬間,我和梟先生四目相交。隨後他別開視線,被推進警車,離開……
我一想到那副光景,來自心裡的某個聲音便大聲宣告:我不希望情況變成那樣!等我回到現實,我發現我哭了。為了在幻想中被帶上警車的梟先生而哭。
「沒有什麼好同情的。」肯定很多人會這麼對我說。「作壞事,就必須接受法律的制裁。妳不該為他流眼淚。」
「我不要……」在關上電燈的黑暗房間裡,聲音顫抖的我告訴他們:「我不要……我不要變成那樣……」
淚水停不下來。整張臉像是被陽光直曬似地發熱。喉嚨裡卡著一個哽塊。我想控制自己不哭出聲音,但微弱的嗚咽仍然從我的齒縫之間洩出來。
喀嚓。房門開了。走廊的燈光照進房內。
我趕緊擦拭眼淚,可是卻無法真正停止哭泣,胸口不斷抽搐。
「嘿。」梟先生關上房門,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妳還好嗎?」
我點頭。
「晚餐吃過了嗎?」
我點頭。
沉默一會兒之後,他才開口:「我知道自己犯錯了。」
我覺得他沒有。
「但並不是因為雙手染上鮮血而覺得懺悔——妳可以說我無情,不過當我殺掉那個人的時候,我一心只想到自己的安全,感覺不到罪惡感。」
如我所料。
「我所懺悔的是,我惹妳不開心這件事。」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哭泣自動停止了。想要繼續聽他說下去。
「無論我今天殺人,還是酒駕,或者放火燒掉一棟公寓造成數十人死亡,我一點也不在乎。昨晚我處理那具屍體時,我才發現,原來我的道德感已經不見了。犯過一次罪,就不會猶豫再犯第二次,也許這是人的天性。不過同時我也發現,即使我已經冷酷到連自己都覺得可怕,我對於妳,還是存有一些類似責任的感情。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搖頭。
「我認為我必須好好照顧妳,盡可能完成妳想要的所有願望,讓妳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以前我沒有說過,因為總覺得難為情,但是我現在想要坦白告訴妳——其實我很喜歡妳的笑容。」
我幾乎無法置信自己聽見什麼。
「那就像陽光一樣,能夠很自然地傳染給我,為我帶來正面的能量。我算是個陰暗的人,幾乎感覺不到快樂,可是當我看著妳的笑容,很不可思議地,我就能確切地感覺到快樂。所以早上的時候,我並未在妳臉上看見笑容時,我覺得很沮喪。非常的沮喪。我就像是盼望陽光的植物,天空卻被厚層的烏雲所遮擋,使我的心情跟著黯淡下來。於是我才察覺到——思敏,原來我是這麼的依賴妳。」
本來應該停息的眼淚,現在又從我的眼眶裡流下來。
「我想再一次看見妳的笑容。」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東西,並且交給我。我發現那是我們家的全家福。大約兩年前,為了慶祝我考上北一女中,我們一家人前往知本溫泉旅行時,請員工幫我們拍的。爸爸站在左邊,媽媽站在右邊,我則站在中間。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比著勝利手勢。我還記得當時的氣氛有多麼開心。
「為什……」我想說話,但是聲音沙啞而且毫無力道。我哭得太久了。
「這張照片,是我請人偷偷溜進妳家,隨手拿一張回來的。不過妳放心,那個人雖然以偷竊維生,但並未驚擾到妳的父母,也沒有碰觸家裡的其他東西,純粹只是拿照片而已。」他假裝漫不經心地說:「如果妳能夠因為看見自己的父母而露出笑容,那就太好了——我是這麼想的。」
我確實笑了出來。因為我看得出來他正在害羞。於是他盤起手臂,想要掩飾什麼似地移開視線。
「總之,妳不想理我也好,無視我也好,我是絕對不會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的。不過只要能夠讓妳保持笑容,我會不惜任何代價,竭盡所能地去做。直到妳再次笑出來為止。」
我將照片放在床頭櫃上,沒有任何前兆地,吻上他的嘴唇。
今日的夜晚特別長。
佩琦,小娟,妳們可能無法想像。
不過妳們說的沒錯。
答案永遠都在。
而且,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