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隔天一早,雖然因為宿醉頭痛得很厲害,梅莎還是堅持帶我參觀她的船。不過在酒精還未排出體外的情況下,走在搖來晃去的甲板上,使得身體很難平衡。即使是身為早已習慣海洋的海盜船長,梅莎也沒辦法直線行走。她半瞇著眼,有點駝背,隨著船身的擺動,她的身體也左晃右晃的。
天才剛亮,許多水手正躺在甲板上睡覺。怎麼會睡在這種地方?或者應該說,他們怎麼有勇氣躺在那鋪滿黏稠液體的地板上?別說是躺著,要我赤腳走在上面也打死不幹。
「首先,讓我告訴你無畏勝利號的基本架構——長約七十公尺,最寬二十幾公尺,由高級木頭打造的雙詭帆船……噁……」她乾嘔一聲。「本來是來自麥登國的商船,五年前遭到我們打劫,因為船身相當堅固,乾脆就拋棄原本的舊船,改造成我們的戰船。」
「原來如此。」
「接下來帶你認識船艙內部的房間位置……噁……」她乾嘔一聲。
我們走下階梯,來到船艙走廊。
「這裡是第一層走廊。從船首至船尾依序排列,分別是醫護室、食材儲藏室、廚房、戰略室……噁……物資儲藏室、大副房間,以及位在最後面的船長房間。」
「水手們的房間呢?」
「在第二層走廊。」
「為什麼有些人睡在甲板上?」
「房間只有四間,床位早就滿了。他們每天晚上都會抽籤,誰幸運就睡舒服的床位,倒楣的就去睡其他地方。像是甲板、火藥房、戰鬥室什麼的。上次有一個人睡在瞭望臺,結果早上起床失足掉下來,咚!摔死了。」
「話說回來,我睡哪裡?」
「當然是我的房間啊。」
我楞了一下。
「這樣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
「船員們不會說閒話嗎?」
「哈!要是讓我聽到誰在那裡亂講話,我就宰了他。」梅莎盤起手臂,笑笑地說:「況且,格魯,你可是我的青梅竹馬。我怎麼可能讓你去睡那些骯髒的地方呢?」
聽到她這麼說,我感到很窩心。
「但晚上睡覺的時候,如果你對我亂來,我也會宰了你。」
窩心的感覺消失了。
我們步下階梯,來到第二層走廊。跟這裡比起來,第一層走廊還算是乾淨的。無論是牆面還是地板,到處都是濃得發黑的汙垢,甚至長有青苔。既潮溼又悶熱,瀰漫著一股噁心的酸味。地板上可以看見黏稠液體、毛髮與水混合在一起的可怕景象。我這才發現,原來這些黏稠液體——包括甲板上的——都是水手們的鼻涕或痰。一想到這裡,我又覺得噁心了。梅莎怎麼能夠忍受這種環境?
走廊上睡滿水手。全是沒能抽到床位的可憐鬼。這讓我們無法通行。
梅莎突然高喊:「給我起來,你們這些混蛋!」
像是聽見敵軍來襲的信號,所有水手全都嚇醒,立刻慌張地爬起來。房間裡的水手也跑出來了。
「你們頭子我都已經起床了,你們他媽還有臉繼續睡?還不趕快給我上去清潔甲板!要是……噁……要是今天再不把那些黏黏的東西清乾淨,小心我宰了你們!」
「是!」
所有人紛紛帶著拖把、水桶和抹布跑上階梯,他們所展現的遵從性,簡直比官方士兵還要忠誠。
「他們為什麼這麼怕妳?」
「那還用說,我可是船長耶。」她抬起下巴,笑容有點驕傲。「只要他們犯錯或是違抗命令,我隨時都可以宰了他們。這就是海盜的規則。如果不裝得兇狠一點,他們一定會看不起我這個女人,說不定還會叛變呢。」
「海盜經常叛變嗎?」
她吐吐舌頭。「我就是叛變成功才當上船長的。」
我很驚訝,沒能繼續接話。梅莎沒有察覺到我的訝異,從容地繼續帶我參觀。
「從船首至船尾的順序是……我想想……水手室、火藥房、牢房。基本上除了牢房之外,其他房間都能通至最靠外邊的戰鬥室。砲彈都是從那裡發射出去的,也是戰鬥時死傷最慘烈的地方。據說有人在那裡見過一顆人頭漂浮在空中呢。」
我不禁想像起那樣的景色,實在讓人忍不住打冷顫。
「你才剛上船,或許還不清楚環境的細節。不過沒關係,等你習慣就沒問題了。總之就是這樣。現在,跟我一起去準備早餐吧。」
「什麼?」
「跟我一起去準備早餐。」
「妳是說,妳這位海盜頭子,要負責準備所有船員的早餐?」
「不是負責,是我自願要做的。那些野蠻人做出來的東西完全不能吃,根本就是連豬都會嘆氣搖頭的三級餿水。所以為了讓自己吃得好一點,我也兼任大廚。格魯應該懂一點廚藝吧?」
「食材的處理倒是沒問題。」
「很好!以後你就是我的廚房助手了。記住,日出和日落,就是進廚房的時間。可別遲到哦。」
「午餐呢?」
「沒有午餐。我們這次出海,需要好幾十天才會靠岸,到那時候才能補給食材,不能消耗太多。何況那些傢伙全都是不折不扣的懶蟲。不是在睡覺,就是在打撲克牌,除非下命令或者遇到海戰,否則他們不可能主動工作。所以囉,一天兩餐就夠了。」
原來如此。難怪梅莎的身材這麼好。雖然她那件白色上衣掩蓋了身材,不過當她叉腰的時候,便能看出腰部有多麼纖細。我以為海盜船長都是極其奢華的,每天大魚大肉,把葡萄酒當水喝,使得身體肥得像城牆一樣龐大。看來海盜船長不見得都是如此。
我們回到第一層走廊,來到廚房。這裡又像是另一個世界。鍋子、盤子和刀具全都一應俱全。更重要的是,非常乾淨。地板幾乎沒有髒污。甚至連一張蜘蛛網也看不見。梅莎見我露出吃驚的表情,便向我解釋:唯有廚房,每天都會有水手固定清理。
「格魯,食物儲藏室就在隔壁,麻煩你去把豬肉和蔬菜搬過來。」梅莎捲起上衣的袖子。
「好。」
沒想到,這是地獄的開始。
我必須說,對於自己的廚藝,我算是有一點自信。畢竟幾年以前,我也曾經在一家餐廳裡當過助手,切起菜來已經頗有架式。然而梅莎的要求非常高。不是挑剔我切下來的食材不夠整齊,就是嫌我手腳慢。「把胡椒拿給我!動作快!小心我宰了你!」、「把桌子擦一擦!動作快!小心我宰了你!」每當她拿著菜刀說出這些話,我總覺得自己真的會被她給宰了。
但是不得不說,她確實擁有這種責罵的權利。除了她是船長以外,她的廚藝實在沒話說,恐怕就連我工作過的那家餐廳廚藝最好的大廚,也會感到欽佩吧。每個動作一次到位,毫無停頓。不需要測量就能抓到調味料的份量。我確信任何一家高級餐廳都會需要她。海盜船長這個職業完全糟蹋了她的才華。
在極短的時間之內(不過梅莎說因為我動作慢的關係,比平時耽誤了兩分鐘,讓她有點不高興),一鍋雜匯湯便完成了。雖然是連小孩子都能做的菜色,但是試吃之後發現相當美味。這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雜匯湯。
我把雜匯湯以及一大堆盤子搬到外面的走廊上,然後回到廚房。梅莎說,一旦跟食物有關,水手們就會變得自動自發,不需要任何人提醒,自然有人會去拿。果然不久之後,廚房門外便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以及盤子互相輕擊的聲音。
「糟糕,忘記我們的份了。」
我正打算出去拿食物,卻被梅莎阻止。
「我們的份,現在才要開始煮。」
這一次,梅莎讓我坐在旁邊休息,自己一個人開始下廚。我一邊發呆,一邊聆聽肚子發出的咕嚕聲。接著,梅莎踩熄柴火,將兩盤達牧菜端過來。
「怎麼樣,很懷念吧?」
達牧菜是我們村子每一戶家庭都會做的傳統料理。在豬肉或牛肉裡頭包入蔬菜,再配上香料一起煮,最後澆上最精華的部份——甜辣醬。我一聞到那熟悉的氣味,唾液便像是洪水一般分泌出來,淹滿我的口腔。當我接過那盤達牧菜,連基本的餐桌禮儀都忘了,直接用手抓起來吃。
「在我離開家鄉之前,母親把這道菜的食譜教給我。」梅莎也開始吃。「偶爾想家的時候,我就會做這一道料理,自己一個人坐在廚房裡慢慢吃。現在有格魯陪我一起吃,感覺又更懷念了。」
「梅莎,妳當初是為了成為海盜才離開村子的?」
「怎麼可能嘛。」她笑出聲音。「其實,在你離開之後,我也興起走出村子的念頭。無論去哪裡都好,總之,我想要見識村子以外的世界。當然我的父母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所以我沒辦法像你一樣說走就走,只能懷抱著這個夢想,繼續幫忙家裡的農作。後來……」
說到這裡,梅莎突然停下。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不再上揚,眼睛盯著地板的某一點,似乎正在回想記憶中的某個場景片段。然後,她清醒過來似地睜起雙眼,狼吞虎嚥吃掉達牧菜。她的嘴唇和手指沾滿醬汁。
「不說我了,」她一邊咀嚼一邊說:「說說格魯的事吧。你離開村子之後情況如何?過得好嗎?」
「嗯,還過得去。」我順著她轉變話題。「簡單來說,就是到處旅行,到處推銷金戒指。目前為止存了不少錢。但距離我的夢想還很遙遠,需要更加努力才行。我希望在三十歲以前達成。不過很困難就是了。」
「存到錢之後,你就要回去找你的未婚妻,從此安定下來,對吧?」
「當然。」
「這樣啊……」她輕輕一笑。「你安定下來的樣子,真是難以想像。」
梅莎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寂寞。或許是因為已經很久未曾見過家鄉的夥伴,希望我多待一陣子,別太早離開。但即使我們此刻待在同一艘船上,然而我們一個是旅行商人,一個是海盜船長,本身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總有一天還是會分離的。
我想安慰梅莎,卻找不到話語。我可以想像她的寂寞,因為那些寂寞我也體驗過。每當站在寬如海洋的星空底下,意識到只有獨自一人時,那種感覺彷彿被全世界所拋棄。然後,親友們的臉龐,以及家鄉的山谷風景,便會浮現在眼前。
我開始考慮各種事。突然,梅莎站起身來,低聲說了一句「我決定了」,然後走出廚房。
我繼續吃著達牧菜。
在我意識到的時候,淚水已經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