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風輕捲,萬葉千聲。聲聲寂靜,落入湖海天波。今夜的大湖,平靜依然。於此涼夜,水中宮闕燦爛,九十九重懸橋照耀。這是臺北最大的湖泊,亦是塵世一隅最神秘的境地。
從彼方,我辛苦求道。踏破洶湧海潮,越過雲波浩瀚。領著書卷,千冊萬冊,來到湖畔,以遂心願。行走在湖邊的小道上,我探看那宮宇與九十九懸橋,乃閴黑之上,銀漢與流火並輝,實是人界罕有奇景。
我掀起衣襬,浮浪翩翩,輕挪凌波微步。月色倒映在我白衣之上,清光繾綣。噫!好個秋夜微寒。請看紅塵紛紛變幻,春秋依舊運轉。冬木凋殘,春草爛漫。有志者無不興嘆!
據傳,九十九懸橋乃是吾佛的淨土。而其中九十八座徒有莊嚴法相,一如照世明燈,普曜三千大千世界。然而第九十九重,卻是神幻莫測。那是剎土與法身,最接近的所在。我已活了許久,不願再生罪咎。於是我來此,要向吾佛詢問何以擺脫,這世間的遷流。
一座復一座,把宮殿緊拋在後。確是奇麗瑰偉,這九十八座懸橋。各個一言難盡,說不出的剔透晶瑩。啊!看那七寶閃爍著神光,金、銀、琉璃、玫瑰、瑪瑙、硨磲、珍珠,極盡華麗之實,然無奢靡之質。彷如菩薩以功德,化現諸寶輝煌。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默誦道。
終於,最後的懸橋,九十九懸橋,已在我眼前。與九十八座姊妹相匹,他是樸素了。白淨的石砌不染塵毒,依稀它散發著光輝,怯淨五濁。啊!華美雖不可同年而語,但清淨卻不可相提並論。
我抱著虔敬之心,一步一跪,三步一叩首。輕輕,緩緩,踩上懸橋石階。在那至高處,不知將有何境遇。我殷殷盼著,盼著盼著,使我受寵若驚。步伐輕如野貓,金湛湛的恭敬,染布整片心海。
三、二、一,懸橋途窮。我來至娑婆最潔淨的處所。慣習塵埃的呼息,頓感一窒。隨之冷汗直流,滿腹羞愧難當。我自知我無資格來到這神聖之地,但吾佛慈悲,普救眾生,容納了我滿身罪惡。
「凡軀不敢自道污名。只求吾佛示現,開示罪身心中困惑。」我誠敬地跪下,額頭抵至地面。現在我一無所想,只求吾佛柔軟音。
「觀世無非夢,觀身一是空。綱常能不變?幻變若煙虹。」清音乍響,聖輝大作。我不能抬頭,因過去罪業太過泥重。這股光芒超乎平常我能理解的現實,我明白那是比一切都偉大的實體。它的光如水,波波洗去我渾身煩惱,漸漸地,我覺得我能抬頭了。
一開始,我無法直視。佛的光明過於耀眼,慢慢我適應了,或者說,佛歛去他清聖的光耀,以讓我得以親眼目睹佛身。而那——我兩眼不自禁,淌下兩行淚水。佛是一名身穿紅衣的女子,慈眉善目,如我素未謀面的母親。在佛眼前,宛如身處羊水之中,我不必言語,就能得到此生最大的慰藉。
「世尊……」我哽咽道。
「佛緣有限,善信,說出汝所求吧!」佛的聲音充滿了威儀,卻不見一絲怒意,更無半分催促。只是殷切,殷切要替我指點迷津。我受情感左右,支支吾吾,只能伸出自己的手。
佛握住我的手,那是多麼地柔和,多麼地溫柔。吾佛啊……
「我知道了。」佛眼深邃,照入我五陰幻惑境界。頓時景色變換,時空倒懸。舉目是渾沌,以及不解。當我回神,已身處一處簡陋的房間中。
「你怎麼回來了?」我的室友問道,他是個懶惰的人。
「嗨。」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再熟悉不過這裡了,這是我的居處。我生活向來簡樸,零落的物品散落一地。我往窗外看去,太好了,人們仍在走動,現在並不是食魂鬼來臨的時刻。這裡是溫州街的一角,若說大湖是臺北最神祕的地方,那這裡就是臺北最危險的境地。很不幸我居住在此,此處房價極低,而我又是一個不求居處的人。
在臺北,每一個人都讀過食魂鬼的記載。以免橫遭禍劫,食魂鬼是一種成群出現的怪物,能直接讀到人們心中的意念,顯明的,隱沒的。它們在我家外面時隱時現,從街角而來,穿過騎樓下的街道,再往另一個街角而去。而後又回來,不時又倏而消失。唯一能判斷食魂鬼行蹤的前兆,就是透徹心扉的惡寒之氣。
想到這,我打算趁食魂鬼尚未出現時出去走走。佛將我帶回此地,必有見教。然而當我步入停滿機車的騎樓時,我的朋友把窗戶打開,對我喊道:「欸!你既然要出去,幫我買個東西吃吧!」他總是這樣。
「錢給我。」我說。
他一屁股癱在沙發上。「要拿你自己拿。」
真無奈。他的零錢放在桌上,窗戶又沒觀,索性我整個人爬進窗子裡。一把抓住那些零錢,兩隻腳就這樣懸在外面,我的朋友也習慣了我荒唐的行為。我們就是兩個習性糟糕的人,真不知道佛怎麼會讓我見她。
「你拉鍊沒拉。」我說。他陡然看向自己的牛仔褲,很是驚詫。他非常在意這一點,因為他曾經在教書的時候忘了拉拉鍊,被學生笑過,所以對這非常敏感。而正當他食指和拇指夾住拉鍊時,一陣足以令老鼠凍死的惡寒傳來。
我戰慄地轉身,食魂鬼還沒有來,但窗戶已經慢慢結霜,發出死亡的凍結聲響。我慢慢轉過頭,看到室友的動作已經僵住了。我對他搖了搖頭,他放心地把拉鍊往上拉,但是頃刻,正對著窗戶的鏡子,已出現食魂鬼黑色的身影。
「不……」一瞬間,我的朋友腦漿迸出,死臥在地。誰都知道,在食魂鬼面前不能有絲毫動作,不然就是死路一條。我的難過被更狂暴的恐慌淹沒,壓抑著,我連顫抖,甚至是雞皮疙瘩都沒有。我的脖子痠痛,死盯著鏡子,恐怖的食魂鬼已經離開了。
但寒氣仍在,我恐怕它們折返,仍是動都不敢動。此刻,一個人闖入我的住宅。他明目張膽地扳開我的手指,拿走底下的零錢。雖然不悅,但我卻不敢有任何表示。那個小賊四處張望了一下,就出去了。
這不是第一次了,總有人會冒險趁著食魂鬼出現的同時行竊。這種人時常被遭到食魂鬼的毒手,但願他能逃過一劫。就算他侵犯了我的財產,但這樣的行為並不需要用死來懲戒。
「呀啊!」一聲慘叫傳來,我希望稍後人們在街上清裡的屍體中,那個登門拜訪的人不是其中一位。
方才漸弱的寒氣再度熾盛,食魂鬼又近了。但願這場惡夢趕快結束,我已經支撐不住。當恐懼將我擊倒,或者是身體再也維持不住這個姿勢時,那就是我的死期了。啊……食魂鬼再度進入鏡子的範圍。我不能受寒氣影響,打顫的牙齒也會招來禍端。
忽然,它們停住。一個冰冷又令人感到邪惡的事物,進入我的腦海。它恣意探索我過去的記憶,現在的畏懼,未來的大計。你靈魂中存形的一切概念,正是食魂鬼的食物。我常聽說有人被讀取腦識,但,這是我的第一回。
我竭力忍住,忍住,再忍住。我感到真正的赤裸,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刻。心靈是一個沒有人能進入的所在,就算是至親與知己,也無能為力。而食魂鬼不費吹灰之力就破開我的心房,探取我所有的秘密,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吾佛啊!請你讓食魂鬼遠離,我已一心向你,求你拯救淪落苦海的。
「嗯?你敢反抗我。」那恐怖的心音如深淵迴盪的慘叫,險些使我失去理智叫出聲來。我心中仍念著吾佛,吾佛能使我堅定。我知道食魂鬼拿我沒辦法,不管我信念如何,只要我沒有些微動作,它們就無奈我何……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我心心念念只剩下佛,刻意忽略緊繃情緒,忽略顫抖的衝動,忽略食魂鬼,忽略了一切……等到我從專一的狀態中清醒,我才發現食魂鬼已經走了,陰寒也退去了。
我四處張望,人們又開始活動。食魂鬼確實離開了,我心有餘悸地嘆了口氣。忽爾,天地挪移,乾坤變異,轉眼我又來到佛的面前。猶若自地獄歸來,我流下感激的熱淚。
「世尊啊!」我無法控制地哭道。
「善信,你早已明白何謂修心。時時如此,攝止一境。自然罪咎難生,福報不斷。假以時日,必能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善信,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現在分別的時刻已至,它日若有機緣,你我必能再會。觀世無非夢,觀身一是空。綱常能不變?幻變若煙虹!」語畢光明大作,吾佛化身流星,歸向西方極樂世界,只留詩韻兀自回響……
而我。依然無法自制地哭泣,滿溢著感激之情。
「弟子,聞佛所說,歡喜……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