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船運轉,看盡人間多少事?船上的人,帽冠九層,素衣飄然。它已活了千萬年,千萬年的淡漠凝止在眼中。不是無情,而是一無所有的寂靜。曾有人問他,人難道可以如朽木死灰嗎?而那人得到了一枝枯木,一縷抓不住的灰燼。
是了,凡塵回復,四季輪迴。且看葉紅了又落,落了又抽。人們卻不能永生,緊抱著樹幹,渴望從中汲取些什麼。傳說人的始祖,下半身根植於土地,乃是蜷曲的根。帽冠九層的人,是第一位脫離樹根的原始之人,人們稱他為先王。
在那個年代,人人吸食地氣而活。澹然、無知、純樸,但帽冠九層的人見到日夜交會,頓時有了相對的概念。有日就有夜,萬物必然有一個對立的存有。於是他開始反思,朝向現有狀態的反面。是有生民以來,第一位反思者。
他想望原始的盡處,於是素衣披上他的身子。他的軀幹漸漸剝落了樹皮,而素衣漸長,長成了衣裳。一層一層帽冠,戴上他的頭顱。赤裸的雙足,自皮膚的摺痕中覆蓋上了鞋子。
茫昧的眾人見到特立獨行的他,帽冠九層的人,亦學會何以反思。於是人們逐漸死亡,自原初的樹根時代重生。但素衣變了,黑衣、紫衣、褐衣、彩衣亦在馬不停蹄的思考中綻放。卻也是同時,人們失去了永恆的生命。壽元一日一日短縮,帽冠九層的人不知戀愛長生,也從不想像何謂死亡。
他是最初的幼稚,幼稚的反思。諸般可惱大苦陰集,他罔若未聞,不帶感情地,他在樹葉上,石頭上,記錄下一筆筆朝向衰敗的進程。看眾人自歡愉的世代,變成白骨。白骨的後代,變成奴隸。奴隸始終臣服於他們的主人,有一天,又將之推翻。如今臣民變成了主子,但他們並不歡快。
帽冠九層的人寫下一筆筆歷史,冷漠地,疏淡地。他無法將視野,同化於任何觀點,任何視角。對他來說,那太過不穩定,今朝他是,明日我非。只有他的冷靜,是永久不變的。
於此變換不居的塵世,他了解並無外物能長伴在他身旁。他鳥瞰朝代起起落落,人們為真理癲狂愚癡又旋而將之傾覆。附庸風雅的蜉蝣與木槿愛上了蓮花,花謝了又是玫瑰。是蓮與玫瑰中有愛,抑或愛只在蜉蝣與木槿之心?帽冠九層的人不討論,他只是忠實地譜寫著,寫著。
直到有一天,他見到了一齣景象。那是在杏花樹下的秋天,有兩個人並肩走著。一個是身披雲彩的姑娘,神色洋溢著陌生的至樂。一個是木訥羞赧的少年,唯唯諾諾地隨從著她。帽冠九層的人不思考,故而能聽聞所有人的思考。但此刻,他聽不到這對男女的想法。多年以來,他首次困惑了。
宛若蜜糖澆灌入格格六角形的蜂窩,澄黃、甜美、姣好,強烈的撞擊撼動他的心槽。帽冠九層的人永遠面對嶄新的事物,以應變這遷流不定的悠悠世界,他並無恐懼的概念。但,他從來沒有經驗過如此超乎想像的衝擊,那是什麼,他竭力找尋過去世中萬般回憶,而不存一物如此美好,且難以理解。
於是他發出了一聲嘆息:「唉!」沒錯,就是愛。自此以往,帽冠九層的人失去了平靜,光滑的湖面起了滄浪天波。他無法觀照,無法清靜。無邊腦海中日日想著這是什麼?愛是什麼?黃昏他殫精竭慮,而清晨亦然。
他一天比一天憔悴,面容逐漸枯槁。帽冠上盛開的鮮花,一日落下一朵,白色的花瓣落地即成烏黑,烏黑的死灰。他再也不能入睡,永生的玉顏日益腐朽,焦黑。他的素衣染上灰暗的色彩,無聲傷悲。縱使他未曾挪移,他的鞋子仍被踏破。慢慢地,他全身充滿了補丁。懸浮於人間與天上之間的紙船,也隨著歲月的滴答傾斜。
終究,避不了的命運降臨在最初的智者,也是最初的罪人身上。紙船傾覆,無數來自過去時間的他化身存形於現實與幻境中的幽靈,焚燬紙船的靈魂。紙船的魂魄碎成火星的同時,帽冠九層的人也開始破碎。他不再出世間,滾滾紅色的沙塵捲成渦流,將他吞噬。吞噬了三千年……
於此千年,千年,復千年。九層帽冠的人只剩一縷孤魂,飄盪在母體之間。於生之剎那,領會何謂失去的悲愴,於是乎哭泣。哭泣之音震動三千大千剎土,人人無不動容。自此,人們出生時,同悲於他的境遇。哀哉,哀哉……
各種形軀,哀樂萬緒。他依稀記起過往,心神卻已忘卻。眾人只當他是孤僻,或者是恬靜。殊不知孤僻與安靜,盡是人們原先從紙船世外人學來。他扮演著人,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個體。反思是他的天性,不論是否有愛,他終要淪落到這一步。
而後,結集了無數前世與今生的愛業與苦業,嘗盡了人生百態,曾忠於國度的開闢者,曾死於王權的毀滅者。曾懷過自己,母血奪取了舊生又賦予新生。他淪落,塵埃染布他曾是清淨的形身。噩噩渾渾,而後,他悟了。反思的力量再度將他昇上天際,冰雪沾滿染污的變相,一點一滴,他回來了,紙船回來了,鞋子回來了,素衣回來了,九層帽冠回來了。
紙船漂泊,周流雲霧間。帽冠九層的人停在一處山巔,他手持簫管,奏出悅耳鳳鳴,招來四萬八千時人旋繞七匝,他說:
「我自虛無中來,亦向虛無中去。世界為我腳踝,萬物為我具象。如今土地已然陳舊,看幾許遐思與近思,我已盡收眼底。於是我將歸去,歸去歸去,紙船如羽,又如飛絮。各位,萬物哀悼逝去。來與往,生與死,別與遇,皆是自然之定律。是此處過於飽滿,我的智慮已盡。當凡界又是嶄新,我將再度降臨。」
記載至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