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曾經從一位年邁的商人那裡聽來一則古謎語——「每天都浮出水面,而且美麗,卻總是看不見其美麗」。我不知道正確答案。那位商人也並未告訴我。
現在我知道了。
起初,黑夜的布幕出現一層來自東方的光暈。那光暈比餅皮還要薄。不久,光暈開始延伸,像蔓藤植物那般伸出它的枝葉。黑夜的力量漸漸減淡,被越來越強的光線所代替。然後,那象徵萬物之神的太陽,緩緩浮出海面。
站在船首的我,眼錚錚看著這一切發生。這是我第一次出海。也是第一次站在海上迎接日出。以往,我無法看出它的美麗。我總是忙於金戒指的生意,忽略了周遭的風景。於是錯過又錯過。
這一次,我沒有錯過。我找到古謎語的答案了。
「我喜歡日出。」
海盜女船長站在我身邊,將手臂擱在舷板上,眺望在眼前升起的太陽。嘴角微微彎起。似乎深受感動地瞇著眼睛。海風吹起她的黑色長髮。以我來說,這是僅次於日出的美景。
「我們海盜以戰鬥維生,誰知道哪一天會死。看見日出,就代表我們又活過一天。日出就象徵生命和希望。所以每次戰鬥之後,我會特地早起,站在甲板上欣賞日出——就像現在這樣。」
「海盜也很浪漫嘛。」我說。
「才怪。」她莞爾。「浪漫的只有我。其他弟兄都是野蠻人,根本不懂朝陽的美。對他們來說,太陽根本無關緊要。美酒、女人和金錢才是活下去的目的。不過海盜本來就應該這樣。我想我才是異類吧。」
我們進入短暫的沉默。以各自的眼光繼續欣賞日出。語言在這個時刻是多餘的累贅。
然後——
「嗯,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那麼……」她抽出腰間的短刀,指向我。「去死吧。」
她說的沒錯,我也差不多該去死了。
昨晚,在海盜女船長的挾持之下,我被迫假扮成軍船隊指揮官的兒子,被當成人質,使得軍隊不敢攻擊這艘海盜船。離開港口之後,來到海洋中央,原本我以為自己會立刻遭到殺害,不過海盜女船長說:「雖然我是海盜,不過我是很慈悲的。我決定暫時保管你的性命,留到明天,讓你欣賞過美麗的朝陽之後,再把你殺掉。如何?我很善良吧!還不快磕頭道謝!」後來我被扔進牢籠裡,吃了最後一餐,抽了最後一根菸草。隨後進入夢境,等待明天的死期。
今天一大早,海盜女船長就把我拉出牢籠,來到甲板上,陪她一起看日出。所以依照昨天講好的,我已經看完日出,接下來就要迎接死亡。
「臨死之前,有什麼遺言嗎?」她舉起短刀,就著陽光檢查刀刃是否鋒利。
「當然。」我說。「若要說,我對這短暫的一生不抱任何感想,絕對是騙人的。可是如今站在死神面前,那些曾經擁有過的記憶卻像是蜂群一般湧上我的心頭,使我思緒混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也許,每個抵達生命盡頭的人,都跟我有同樣的感受。」我閉上眼睛。「父親,母親,他們希望我繼承家業,成為一位刻苦耐勞的農夫,但當時的我一直夢想著成為商人,無法達成他們的願望。不過後來他們都過世了,於是我賣掉他們一手栽培的麥田,那些錢全都被我換成金戒指。從那之後,我決定以販賣金戒指為生,踏上艱辛的旅程。過程中,我認識不少朋友,也從他們那裡得到經驗和智慧。而我始終無法忘懷的人,就是僑莉卡。我們一見如故,不久之後便相戀了。她總是帶著笑容,溫柔地對待每一個人。我甚至有一股衝動——跟她結婚。但我是旅行商人,早就告訴自己除非賺到足夠的財富,買下一間店鋪,否則我絕對不會停下腳步。有一天晚上,僑莉卡來到旅舍找我。我告訴她,我現在不能娶她。她哭得很傷心。然後我答應她,等我富裕之後,我一定會回到村子,成為她的丈夫。這次她流下感動的淚水。我們躺到床上,撫摸彼此的身體,激烈地親吻對方。僑莉卡的臉頰像番茄一樣紅,簡直可愛極了。然後我拉起她的衣服,她則主動地褪下我的褲子。儘管看見對方私密的部位,但那一刻並沒有任何色情的氛圍,因為我們知道,這是愛情的交流。然後,我撥開她的大腿……」
「夠了!」海盜女船長拿刀柄敲我的鼻子。
「妳、妳幹嘛?我還沒講完……」我掩著鼻子,痛得跪倒在地。
「難道我還要繼續聽你講下去不可嗎?你這白癡!叫你講遺言,不是叫你寫自傳!還有,後面那一段根本就是色情故事的內容嘛!」
「色情故事?」我站起身來。「不要侮辱我和僑莉卡之間純真的愛情!妳這個海盜頭子懂什麼?我們是如此的……」
「閉嘴!」她踹了我的小腿。我再度跪倒在地。「他媽的,浪費我的時間。」接著她一手揪起我的頭髮,另一手舉起短刀。「算了,反正你都要死了。遺言說完了吧?我已經不想再看到你了,希望你趕快死一死。」
時候到了嗎?想到這裡,我不禁嘆氣。
「嗯,差不多說完了。不過,請妳答應我最後一件事。」
她也嘆了一口氣。「好吧,姑且說來聽聽。」
「斯佩特——那是僑莉卡居住的村莊。如果你們航行到那裡,請不要傷害她,以及她的家人。」
「嗯,這個要求沒問題。」
「還有,麻煩把我的金戒指交給她,並且告訴她,別再等我了。我已經走了。然後……我很抱歉,沒能實現承諾。」
「這個也沒問題。」她說。「已經夠了吧?」
「是的。」
「按照這艘船的傳統,在你死之前,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格魯。」
「嗯。」她高高舉起短刀,閉上眼睛,對著海洋念起禱詞:「尊貴的海神,我們崇敬您的偉大,在您的懷裡順暢航行,我們是您最忠誠的僕人。今日,我們為您獻上名為格魯之人,為我們帶來……咦?」
她突然停下來。
「等一下,你說……你叫作格魯?」
「是啊。」
「格魯?」
「沒錯。」
「格魯?」
「就是我。」
「格魯?」
「妳有完沒完啊。」
她鬆開手,短刀落在地板上,發出鏘鏘的聲響。不知道為什麼,她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後退幾步。
「怎麼了嗎?」我問。
她突然衝過來把我推倒在地,然後拉起我的左邊褲管。
「妳要幹什麼?」
「啊……」她的圓眼睛又睜得更大了。「你真的是格魯?」
「我已經說過一千次了。」
「你、你還記得我嗎?」她拉起自己的左邊褲管。
我看見了。她的左小腿,有一塊圓形圖騰——跟我的一模一樣。
「我是梅莎!」
「梅莎……」
熟悉的名字。
像是接觸到什麼機關,我的記憶在眼前重現。
十三歲之前的我,生活在一座無名的村子裡。位於山谷,被群山所環繞。不屬於任何一個王國管轄。大多數家庭以農業為生。每個人都過著平淡而愜意的日子。
我們的祖先本來並不是這裡的住民,而是從遙遠的過度而來,當時為了逃避戰亂,一群人來到這座無人的美麗山谷,開闢農田。由於沒有外人進入村莊,因此我們始終保留著祖先傳承下來的禮俗,其中包括信仰——對於天空的崇拜。生長在那座村莊的小孩,都是天空之神的子民。
出生之後的第六個月,父母會在孩子的左小腿刺下圖騰——太陽、雨水和風的圖案,外邊圍著圓框。孩子因為疼痛會哇哇大哭,那哭聲會傳入天空之神的耳裡,從此只要圖騰依然存在,天空之神就會永遠守護他。
我的左小腿當然也有那一塊圖騰。梅莎也是。
我家位在村子的北方,梅莎家位在南方。以地理位置來看,即使我們從未有過交集,也是很正常的。不過當我們初次認識之後,我們立刻變成要好的朋友。因為我們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喜歡惡作劇。
偷摘別人家的水果,在別人家的牆上塗鴉,欺負小狗小貓……我們做盡各種壞事。對於大人來說,我們簡直就是替村子增添困擾的小惡魔。「格魯和梅莎」這個名號,在村莊裡越來越響亮。
至於其他孩子,則分成兩派——這一派把我們視為首領,另一派把我們視為敵人。於是我們保護這一派的孩子,同時跟另一派的孩子打架。梅莎雖然是女生,不過卻很擅長打架。在我看來,她比較像是男孩子。
除了惡作劇和打架,我們也會跑到山裡玩耍。比方說,把野豬捉來騎,或者用彈弓打松鼠。
那些年,我們一直都是彼此的最佳玩伴,每天都會看見對方的臉。
「你未來想當商人?」梅莎皺起眉毛。「你是說真的嗎,格魯?」
「我當然是認真的。」
「你爸媽怎麼可能答應。」
「可是我不喜歡種田。那太累了。妳不覺得商人比較輕鬆嗎?只要把商品賣出去,就能賺到錢。」
「我想商人並不是那麼輕鬆的職業。」
「妳呢,梅莎?」
「嗯……我還沒想過。可能會結婚吧。」
「你們女人啊,老是想著結婚,成為別人的妻子,生幾個小孩,難道不想從事一些男人的工作嗎?」
「就算想去做,也很難被世界承認。我們女生可是很吃虧的。」
「那麼,如果結婚,妳打算嫁給誰?」
「這個嘛,我不知道。不過我想去別的城鎮看看。這個村子太小了。到處都是認識的人。」
「我也想離開這座村子。聽說這個世界非常寬廣,即使站立在世上最高的山頂,也看不見盡頭。」
「如果飛到天上去,也看不見嗎?」
「在那之前,妳必須知道怎麼飛上去才行。」
後來,我的父母過世。我把家裡所有的麥田賣掉。雖然這個舉動受到親戚的指責,但我一點也不在意。我夢想成為商人。這是死去的父母留給我的機會。隨後我帶著一大筆遺產,以及一些行李,走出村口。
才剛跨出村子沒多久,梅莎就從後頭跟上來把我叫住。
「妳是來替我送行的嗎?」
「算是啦。」
「我們以後恐怕不會再見面了。」
梅莎抿起嘴唇。「那個……你真的打算現在就離開嗎?你才十三歲,太年輕了。至少幾年之後再……」
「梅莎,」我說。「其實我也很害怕。畢竟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村子,未知的世界就等在前面。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我現在不立刻離開,也許心中這股熱情會隨著時間而降溫。到那時候,我成為商人的夢想,也許會被恐懼所擊倒。」
梅莎低著頭,表情有點悲傷。
「別難過了,梅莎。就算我們在這裡分別,但是我們依然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未來或許還會重逢。」
她流下眼淚。我不忍心去看,只好把視線移開。
「再見了。」
「……再見。」
我轉身,踏出步伐。就在那個時候,我的旅程開始了。
「喝啊!快點喝啊,格魯!讓甜美的酒液撐破我們的肚子吧!」
「梅莎,妳興奮過頭了。冷靜一點。」
「笨蛋!」她拿酒杯敲我的腦袋。「我們已經這麼多年沒見了,不就應該痛快喝酒嗎?你這個不懂人情世故的竹節蟲!」
「為什麼是竹節蟲?」
「少囉嗦!快點給我喝下去!」她抱起沈重的酒桶,將我壓倒在地,然後把幾千加崙的葡萄酒倒在我臉上。這傢伙已經完全喝醉了。
事實上,在孤獨的旅行途中,我也幻想過自己跟梅莎的重逢場景——或許是夕陽西下的時刻,已經成長為漂亮女人的梅莎就站在眼前。我們相視,然後擁抱彼此。靜靜地沉浸在感動的瞬間當中。
然而,實際情況並未跟我想的一樣華美——梅莎把我帶去她的船長室,然後開始不停喝酒,同時也拚命催我喝酒。整個房間全都是酒味。筆紙散落在地上。連養在窗邊的變色龍都因為酒氣過濃而四腳朝天。梅莎的大笑聲迴盪在房間裡,久久停不下來。
沒想到這麼多年之後,梅莎的性格跟以前變得完全不同。雖說成長本來就會帶來改變,只是這也差太多了。小時候的梅莎即使男孩子氣,起碼還保有一點女性特質。然而,此刻站在桌上的梅莎,早就不記得什麼是女人該有的樣子,正瘋狂地前後擺動臀部,跳著猥褻的舞蹈。總覺得有點淒涼。
但無論如何,我們最終還是重逢了。
我可以體會梅莎拚命灌酒的心情。
如此寬廣的世界,我們居然能夠相聚(雖然過程中差點丟掉小命),這是多麼值得慶祝的大好日子。所以必須喝酒,使我們的快樂釋放出來,讓天空之神聽見我們的笑聲。
「格魯~親一個~」
「別亂來,我可是有未婚妻的。」
我掐著梅莎不斷湊過來的臉頰,避免她嘟起的嘴唇貼到我臉上。
「什麼未婚妻……反正那個僑莉卡遲遲等不到你,肯定早就嫁給別人了!」
「不要侮辱我和僑莉卡之間的愛情!」
「你、你說!我和僑莉卡,誰比較重要?」
「僑莉卡。」
「去死!」
梅莎從腰間抽出燧發槍,朝我扣下板機。砰!子彈飛過我的頭頂,打進牆面。槍的後座力使得梅莎往後倒去,就這麼仰躺睡著了。我暗自決定,以後最好別讓梅莎喝太多酒,否則可能真的會死在她的手上。
我抱起大聲打呼的梅莎,將她放到床上,順手替她蓋被子。
話說回來,梅莎是怎麼當上海盜船長的?
不過這個疑問馬上就消失了。下一秒,由於已經來到極限,甚至連走出船長室的力氣也沒有,我直接醉倒在地上,失去意識。
然後,我夢見小時候的梅莎與我。我們臉上掛著世上最開心的笑容。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