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也才想起父親曾經(jīng)說過,奶奶早期好像為了分擔家計,小學時幾乎沒去學校上課,到了中學時,就算有去學校,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進行防空演練或軍援生產(chǎn),正常上課的時間幾乎不多……好吧,我無話可說。
想不出所以然來,我不知不覺在房間開始踱步,也在此時才看到那十一封奶奶寫給爺爺?shù)男拧?/div>
我轉(zhuǎn)頭看了一下時間,三點五分,決定先沖澡梳洗,接著去後山散步,沉澱一下雜亂的心情,待吃完晚餐之後,再繼續(xù)探索這些紙上的往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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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我坐在茶桌前,旁邊榻榻米上放有爺爺?shù)娜沼洝⒛棠痰男偶约耙淮髩貪夂竦木G茶。
雖然買了甘雲(yún)的泡芙想回來搭配紅茶,但沒想到「梅」的季節(jié)料理不僅豐盛,份量也十足,難怪價格特別貴。
我食量沒有特別小,然而套餐「梅」是一般女孩子很難全部吃完的份量,幸好有爸爸幫我一起吃。
不過肚子還感覺有點撐,看來今宵無緣消受泡芙了。
心情還算平靜,大概是注意力在晚上吃飯的時候被爸爸的故事所轉(zhuǎn)移了。
沒想到爺爺和爸爸父子倆感情那麼好,還有那麼一段爭執(zhí)的日子啊。
只是…..他們也藏得太好了吧,只有媽媽知道而已,即使爺爺和我互動頻繁,他也從沒和我提過這一段故事。
雖然爸媽有問我,爺爺想傳達什麼給我。
我很猶豫,也很為難要不要全盤托出,但爸爸無意間的一句話,讓我冷靜下來,最後決定還是先隱瞞了。
「從不背叛人,那就是爺爺。」
仔細想想,賞罰分明又待人嚴格的爺爺,對我也不例外。我做錯事該罵該念的時候,爺爺都沒留情過;若我有好的表現(xiàn),他對我的讚賞獎勵完全恰如其分。
爺爺在我十幾年的記憶和心目中,就是一位讓人可以完全信任又正直的人,而且在我讀到這兩篇日記,發(fā)現(xiàn)這件事之前,爺爺對我這位孫女一絲一毫都沒有什麼奇怪的言語或舉動。
對!爺爺絕對不會背叛我!
「我一定誤解了什麼!」如此一想後,我拍拍臉頰,為自己加油打氣,準備「奮戰(zhàn)」。
對,奮戰(zhàn)……因為奶奶的字跡實在是一大挑戰(zhàn)!
這十一封信,從信封上的筆跡來判斷,時間點是爺爺註記的。
依照順序的話,最早是昭和十二年,最晚是昭和三十年。
我抽出第一封信開始閱讀,才幾行字我就開始懷疑爺爺真的看得懂奶奶寫的內(nèi)容嗎?而且奶奶用詞參雜了許多北陸的方言,這對我不太懂方言的人來說,讀得真的很辛苦。
奶奶,妳跟爺爺不是東北出身的嗎?北陸方言從哪裡學來的啊?
第一封信內(nèi)容很短,大致上是奶奶告訴爺爺她會定期寫信給他,只是身在海外戰(zhàn)場的爺爺有很大的機會收不到信,所以她會寫相同內(nèi)容的兩封信。一封寄出,另一封她保存,等爺爺回日本的時候再拿給他。
因此我想……在我手上的信件應該都是副本吧。
第二封信我還是讀得很辛苦,而內(nèi)容也只是奶奶向爺爺分享她最近在做什麼,或是婦女會又有什麼活動,似乎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
我原以為奶奶會寫一些生死離別或生活很嚴苛之類的話,但目前為止都沒出現(xiàn)這樣的內(nèi)容。
不過考慮到當時資訊的封鎖和控制,只要出現(xiàn)一丁點兒負面的文字都會讓這封信被銷毀,沒出現(xiàn)才是正常的吧。
另外從字裡行間來判斷,奶奶似乎是一位做事笨拙,個性非常樂觀的人呢,難怪爺爺對奶奶的愛稱是「傻瓜」。
雖然愈往下看,奶奶的字跡和文法愈來愈有進步,我讀得越來越容易,但依然沒有我要的線索,就這樣第三封信、第四封信,一封封我依序往下閱讀,直到特別厚的第九封信。
我呆住了……
龍之介 拝啟
母親死了,死於轟炸之中……
但是我活下來了,我還活著喔,所以龍之介,我們一定能再相會的。
很多人死了,東京幾乎被B-29轟炸成一片廢墟。
你也知道我一旦入睡,就很難被叫醒,要不是奶奶使盡力氣把我打醒,我大概也死於轟炸了吧。
突然想到,小時候你常常拿毛筆趁午睡時在我臉上亂畫,那時候的生活真是單純無憂,還是因為我們年紀小,所以無知呢?
那一夜,東京變得好像白天,也好像黃昏一樣光亮,放眼望去,遠方四處都是熊熊大火,到處都聽得到哭叫聲,而平時的防空訓練,到了真正被攻擊的時候,我想很多人都慌亂手腳,全部忘記了吧。
明明當時一片混亂與緊張,我卻清楚記得很多人從屋子裡跑出來,更奇怪的是還有人躲進家裡去。
我聽到四處都是轟轟的爆炸聲,還有像秋鶯長鳴的鳥叫聲,哭泣聲,大喊躲去防空洞的呼喊聲。只是我們這些拼命奔跑的人,應該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躲去吧,我和奶奶也是這樣。
當時的我們好像源武二次郎,那位被赤鬼丟入焦熱地獄,想逃卻找不到出口的打鐵匠,而我現(xiàn)在完全能理解那種恐怖了。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能聽到當時人們的驚叫和哭喊,皮膚還感覺得到四周火焰的熱度,那幾近令人窒息和焦臭的空氣。
你也知道,我比較笨,在那種恐怖的情況下,哪記得平時演習的防空洞位置呢,我害怕得大聲哭泣,拼命抓緊奶奶的手臂,跟著她到處逃命,而四周視野可望的火紅色天空上,黑色的花,一朵朵,一朵朵都沒停止綻開過。
明明平常走過百遍以上的街道,當時都被炸彈嚇得認不出來了。
那時候推擠的人群比地神祭時,還要更多更恐怖,好幾次前方衝過來的人都差點將我和奶奶撞開,要不是奶奶及時抱緊我的話,我們一定會被人群沖散,然後再也見不到彼此了吧。
我和奶奶忙著逃命,但奶奶後來跟我說,她寧願跟我死在一起,也不想被人群拆散,承受無緣的離別。
真是奇妙,逃命那時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可以說話,但我也有相同的念頭。母親死之前,有沒有同樣的想法呢?而我們該說幸運嗎?至少我和奶奶找到了母親的屍體。
有些人被燒成了黑炭,家人想認也認不出來。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想過那麼大的言問橋,可以擠滿完全動不了的人群,從來沒有想過那麼寬的隅田川,可以看不到一丁點兒河面,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見到地獄。
我跟奶奶逃到隅田川河堤時,很多人跟我們一樣都嚇呆了。
言問橋上擠滿想逃命的人,然而人數(shù)實在太多太多,擁擠得完全動不了。
從沒有想像過,火焰可以猛烈得像是整片天空在燃燒一樣,而兩側(cè)岸邊的空氣對流竟然可以產(chǎn)生跟城堡一樣高大的火龍捲。
大家都目睹到橋上無法動彈的人群,就這樣活活被燒死,他們死前的哭叫實在淒厲又恐怖,現(xiàn)在一想起,我還會害怕得發(fā)抖。
隅田川裡都是人,不論是死人或活人都堆在一起,完全看不到河面,那簡直是一座萬人塚,有屍體,也有快變成屍體的人……除了地獄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樣恐怖至極的景象了。
我們嚇傻了,回過神後又趕緊逃命,四處亂跑,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我們也沒有選擇,只能看哪邊沒有火災就往那邊去。
我和奶奶,還很多人都很幸運,照理來說我們已經(jīng)死了。
逃命途中,我們突然聽到很大的鳥鳴聲,但我們都知道那是炸彈在降落。
雖然我和奶奶想停下來,但人群不斷往前擠,動彈不得,不繼續(xù)前進的話就一定會被推倒,也有被踩死的可能,所以我和奶奶只能抓緊彼此的手繼續(xù)往前。
然後我看到一道黑影落下,一股巨響和衝擊把我們這群人都震開了。
當下一陣耳鳴,人群的尖叫聲聽起來細細長長,被震開的同時,我看到那棟房子瞬間變成了碎片,一片屋簷像旋轉(zhuǎn)的手裡劍一樣,朝我們這群人射了過來。
我看到大家屈身用手要護住自己,但我呆住了,沒有任何動作。
啊……要死了……那時候我是這麼想的,但是我得救了。
那片屋簷快砸到我們的時候,被我們旁邊一棵大樹擋住了。
人們趕緊爬起,再度跑了起來。
沒多久,盲目的我們就這樣緊跟人群,跑到了帝國大學,躲進其中一個地下室。
地下室裡面漆黑一片,只是聽聲音和感覺人的呼吸,就可以知道這裡像是被塞滿魚的木箱。
空氣很悶熱,炸彈轟隆轟隆的在外面一直響不停,地面還會搖晃,而我只能抱緊奶奶,一直哭一直哭,腦袋裡不斷想起那擠滿人的言問橋,被火龍捲燒死的人,還有淒厲的喊叫聲。
因為我了解,現(xiàn)在我們也動彈不得,若有火燒進來,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燒死,可能死之前,還要先目睹前方的人被燒得哭喊尖叫,焦黑扭曲之後,才輪到自己。
我只能一直哭,希望恐怖的聲響快點結(jié)束。
我們躲到地面不再搖晃,轟隆不再響起,出口慢慢透進光亮,然後隨著人群走出去。
藉著微光,我看到很多人躺在地上沒有在動,他們的家人拼命搖動他們身體,叫他們不要再睡了。
我看到一位母親背著嬰兒,她哭著告訴自己孩子,我們安全了,我們安全了…..但是我不知道那位母親知不知道他的孩子,頭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向背部,就像是風鈴隨風飄動一樣地亂晃。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屍體,我還在流淚,心卻變得麻木,當下我還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外面依然是活生生的地獄,路邊到處是被燒得焦黑、皮開肉綻的屍體,空氣裡瀰漫一種油的焦臭味,遠方還有很多房子在燃燒,而我們前方的視野變得好空曠。
我跟奶奶手牽著手,慢慢往家的方向走,並期待母親會在家門口等我們。
途中,我們經(jīng)過一座稻荷神社,主社和鳥居全燒光了,只剩下燻得漆黑一尊稻荷還佇立在地上,旁邊的樹木不是被燒光,就是被震倒。
只剩下一棵有開早櫻的櫻花樹,還立在路邊,隨即我注意到這棵櫻樹的枝幹中還卡有一片屋簷。
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昨晚救了我跟奶奶的那棵樹。
我跑了過去,撫摸它的樹幹,雙手合十,在心中向它道謝,感謝它的救命之恩。奶奶也跟我一樣,誠心誠意地向那棵櫻樹道謝,表達感激。
她救了我們。
一位穿甚平,打赤腳,滿臉烏黑的大叔在我們後面出聲,隨後也走向前摸了摸櫻樹幹,合掌向它致謝。
後來我才知道,大叔的名字是松田治郎。
當時我心中對這棵櫻樹充滿感恩之心,也不知怎麼的,我突然說出,我們也該救它以做報答,因為下一次空襲,也許它就會被燒死了。
櫻樹不像我們可以活動,它沒辦法逃。
奶奶聽了之後沒有說話,而大叔想了一下說,我說的沒錯。
只是我們該怎麼做?
奶奶和我都很擔心母親的安危,我們必須先回家才行,而松田大叔安慰我,只要有這份心就夠了,先回去找母親比較要緊。
後來我們留下松田大叔先離開了,臨走的時候,我看見他還站在原地,好像在思考什麼。
之後,我們愈往家的方向走,內(nèi)心愈是不安與焦急,因為沿途的房子全部都燒光,路邊的屍體愈來愈多,也有很多被燒傷,在路邊等死的人。
而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沒辦法幫他們。
水,我一直記得他們喊著要水……
當我們找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當然也是被燒光了,而母親已經(jīng)被抬到附近的空地,和其他燒死的人放在一起,而這個消息是節(jié)也阿婆告訴我們的。
節(jié)也阿婆在找她媳婦兒和孫子的時候,認出了母親。
當我看到母親時,我已經(jīng)認不出她的面貌了,唯一認得出來的是她上衣和工廠名牌。
聽說她跟一群人一起死在消防水槽裡面,大家都想躲進水槽,擠進了上半身,卻容不下下半身,所以大火烤焦了母親的下半身,而上半身則是被沸水煮得面目全非。
好奇怪……為什麼我能寫得出來?明明母親已經(jīng)死了……
但我想,或許見過了地獄,看到比我們更淒慘的人之後,能哀悼母親的幸運,已經(jīng)能讓我的內(nèi)心,對母親的死,稍微平靜一點了。
找到母親之後,我跟奶奶不知何去何從。
原本想去目黑的避難所,但覺得待在東京非常危險,因為不知道下一波空襲什麼時候就到,而且聽說美軍有投下警告單,會有下一波轟炸行動。
最後我跟奶奶決定先離開東京,逃去附近的農(nóng)村會比較安全,然而我們面臨到如何一起帶母親離開的問題,也在這時,我們又遇到了松田大叔。
我們在附近找可以拉母親的人力車或推車時,松田大叔開著一臺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小卡車,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認出我們來,而我跟奶奶一起央求,希望他能載我們跟母親去農(nóng)村避難。
松田大叔告訴我們,他也有同樣的想法,載我們一程絕對不是問題,只是要先去完成一件事,就是去把那棵櫻花樹挖出來。
我聽了之後非常驚訝,同時也有一種安心的感覺,而奶奶也表示贊同,願意幫忙。其實那天早上奶奶應該是非常認同我的想法,她也是一位有恩必報的人,只是那時候我們更擔心母親的安危。
松田大叔後來載我們和母親回到那座神社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不禁又開始哭泣。
原來不只我們跟松田大叔有這樣的想法,那時候還有三個人在幫忙挖出櫻樹,而大家都是被那棵櫻樹所救的人,而我相信一定還有更多和我們有相同想法的人,只是他們必須去尋找更加擔心的親人。
松田大叔是木匠,西屋淳一先生是列車掌,高橋立也先生與內(nèi)海文惠小姐是帝國大學的學生。
除了松田大叔是東京人之外,其他人都是獨自來東京工作和讀書,所以在東京沒有特別要擔心的親人。
他們會聚集在此,是看到松田大叔在挖櫻樹,詢問後,得知他的原因,後來他們說好分別去找工具,然後重回神社開始作業(yè),也就是我們遇到松田大叔的那時候。
高橋先生說,我們真的非常幸運。
他指著被炸彈砸碎的房子說,當時炸彈若正常爆炸,我們早就被炸死了;而這棵櫻樹若沒有替我們擋下屋簷的話,大家就算不死也是重傷。
他又說不能放心得太早,只要我們還在那顆未爆彈附近的話,就必須盡快挖出櫻樹,趕緊離開這裡。
幸好松田大叔是木匠,告訴我們該如何挖土,該如何截根,該如何用破布混泥土包住截根的部分,被屋簷削掉的樹幹部分也必須做包泥土的保濕動作。
他說不這樣做的話,隨便挖出來種去其他地方,可能很快就枯死了。
大家在松田大叔的指揮下,動作算是很迅速了,我們挖出櫻樹抬上卡車的時候,時間才接近傍晚。
天色昏暗得快看不見,然而我們六個人都不敢留在東京過夜,害怕晚上又會有另一波空襲。
松田大叔建議我們先去他位於笹谷的老家避難,那邊是農(nóng)村,應該很安全,而且那邊有很適合移植櫻樹的地點。
我們都贊同他的建議,所以他用碎布把頭燈遮住,降低光亮,然後開夜車載大家來到笹谷,包括母親。
就這樣,我們一行人和櫻樹來到了笹谷,目前暫時住在松田大叔家裡。
松田大叔真的是一位非常熱心的人,他開車前往笹谷的途中,能載的人他就載,能幫忙的人他就幫忙。
松田大叔說,從他小時候到現(xiàn)在,他還沒看過笹谷有這麼多人住在這裡,而原因大家都了解,一定是東京被轟炸得宛如地獄,也害怕再次見到地獄,所以人們都往農(nóng)村和郊區(qū)移動。
隔天早上我們把櫻花樹種下,然後在它附近送走母親的時候,我哭得好悽慘,哭得好大聲,或許是因為待在這一個有人情溫暖,比較安全的環(huán)境之中,那些被我壓抑在心底的恐懼與哀傷,才會一口氣爆發(fā)出來。
松田大叔叫我們可以安心住下,他的兄弟去了滿蒙,而獨生子死在戰(zhàn)爭,妻子死在兩周前的東京轟炸,而姊妹們嫁去遠方,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後也都失去了聯(lián)絡。
他說自己無親無故,我們住下,他也有伴兒,大家好互相照應,而這裡是他小時候長大的家,叫我們不用顧慮太多。
大家在松田大叔家渡過平安的一周後,又各分東西了。
西屋淳一先生,認為東京應該不會再有大規(guī)模的空襲活動,他必須回去崗位,為國民國家奉獻微薄的力量。
高橋先生想找機會回廣島,和家人團聚。
內(nèi)海小姐也是想和家人團聚,不過她住得比較近一點,在橫濱。
他們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我為他們唱一首我最喜歡的歌曲,何日君再來,做為餞別禮。
我們約定好,每年的三月十日,在那一棵救了我們的櫻花樹下相會。
我很喜歡那一棵櫻樹呢,松田大叔常常說,她是一位姿態(tài)婀娜多姿,心地天真善良的美人兒。
真沒想到松田大叔懂這麼難的詞語,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看來松田大叔一定比我還要喜歡它。
他也常稱讚內(nèi)海小姐和綻放的櫻花一樣漂亮,而內(nèi)海小姐說,下次和我見面時,她會教我許多變漂亮的方法。
龍之介,我能活著坐在這裡寫信,和你分享我喜歡的人事物,一定是在這令人哀傷的時代裡,一件非常幸福又幸運的事情。
龍之介,大山津見神一定會保佑你平安回來日本,然後在這一處人情溫暖的地方與我相會。
我誠心祈求那一天的到來。
敬具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八日 羽多野 琴似
讀完這一封信的瞬間,我腦袋突然有一種認知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而且有一股寒意打從心底緩緩冒出來。
為什麼奶奶所寫的遭遇和我兒時所記得的故事,幾乎一模一樣。
更令我寒毛直豎的是,當我一邊閱讀奶奶的經(jīng)歷時,好幾幕當時的場景就不斷閃現(xiàn)在我腦海之中,就彷彿……彷彿我正在讀的,是自己以前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現(xiàn)在不過是藉由文字在回憶而已。
那位在我記憶中的奶奶,並不是我的奶奶羽多野琴似,而是奶奶的奶奶……她是羽多野琴似的奶奶……
她的名字是羽多野海。
家裡最有可能知道這名字的人,只有爺爺而已,但他絕對沒跟我提過這個名字。那為什麼我會知道她的名字?
松田治郎、西屋淳一、高橋立也、內(nèi)海文惠,這些人我完全沒見過他們,然而為什麼?
為什麼我可以回想起他們的面貌?
為什麼我心中會認為睡櫻是我和他們一起種下的?
為什麼我心中對於這些我完全沒經(jīng)歷的事情,全然沒有排斥的感覺?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腦袋一片混亂,完全無法理解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那些畫面和記憶,究竟是從何而來。
我害怕的把信丟在桌上,猛然站起後,在房間內(nèi)持續(xù)走動,也不斷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五分多鐘後,我內(nèi)心稍微取得了平靜,才有勇氣再次閱讀奶奶的那封信,以及回憶我腦海中的那些畫面。
我手微微顫抖地拿著信,反覆看了兩、三次之後,腦海中的畫面也愈來愈清晰了。
我突然想到,爺爺留給我的那幾本日記,大部分都是記下了我小時候的故事;奶奶前面的那幾封信,也大多都是寫一些日常瑣事,而兩方面……
似乎是一樣的內(nèi)容。
在讀前面的信時,我沒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我兒時的故事和奶奶的經(jīng)歷,兩方面都太過分散,乍看之下是不一樣的內(nèi)容。
若不是這一封信的內(nèi)容,幾乎和我僅存所記得的兒時故事一模一樣,我可能還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沒有錯,睡櫻是奶奶和她的奶奶,以及其他四人一起從東京的稻荷神社挖出來,搬到笹谷種下的,而爺爺日記裡所寫的「櫻樹的朋友」就是這些人。
櫻花樹下,就是他們每年約定相會的場所。
我瞭解了來龍去脈,知道了睡櫻的秘密,心中卻一點驚訝的感覺都沒有。原因並非是我猜到或看到信,純粹是我感覺到,我就是他們其中之一。
為什麼?我到底發(fā)生什麼事?
我愣在桌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從什麼方向去做思考,然後我想起,信還有兩封,或許可能有解答吧。
我抽出第十封,那不是信,算是一張名單,一張哀傷的名單。
西屋淳一 昭和二十年,東京空襲中喪生。
高橋立也 昭和二十年,廣島原爆中喪生。
松田治郎 昭和二十五年,病歿。
內(nèi)海文惠 失聯(lián)。
而奶奶的奶奶,羽多野海則是……
我閉起眼睛,嘗試搜尋腦海中熟悉的名字與面孔。
羽多野海,於笹谷,於我現(xiàn)在所待的這個房間內(nèi)病逝。
我掩面嘆了一口氣,悲傷突然從我心頭湧出,那股哀痛跟我得知爺爺離我而去的當下完全相同,然而傷心的對象是羽多野海。
我深吸一口氣,勉強自己打起精神,然後抽出最後一封信。
而後,我明白了這一切。
龍之介
這麼久以來,承蒙你的深愛與照顧,真的非常感激。
自我十二歲,你去從軍那一年說願意娶我,我的人生就是為你而活。
你常常笑我傻,願意等你這一位幾乎不可能回來的男人,你也常常問我,我後不後悔等你,因而虛度了青春年華,錯失了許多嫁人的機會。
你每次問我,但我都沒有回應,或避重就輕回答你。
不是我感到猶豫,我是有些生氣。
我們是青梅竹馬,也結(jié)為夫妻多年了,為什麼你還會問我這個笨問題呢?
我很害怕,可能以後你沒辦法再笑我傻,也沒辦法得到我明確的答案,我一向最害怕無緣的離別,所以我在這裡很認真的回答你。
長年以來我一直等待大山津見神把你平安送回我的身邊,如我所願,你回來了。
我們再次相逢,而你依然深愛我,與我結(jié)婚生子,我真的感到非常幸福,即使代償之日明天就到來,即使這個幸福是以我的生命作為代價。
我不會後悔,一絲一毫都不會。
真要說有遺憾的話,就是沒辦法看信介長大,沒辦法再和你一起賞櫻花,沒辦法再和你一起讚嘆那條結(jié)冰小溪的美麗,還有就是……沒辦法再擁抱你。
人生如夢,本來就充滿許多等待與離別。
在那棵櫻花樹下,我等待過許多人,也送走過許多人。
如今我即將離開,櫻花樹下再也沒有等待的人,它也沒有可以等待的人了。
龍之介,請你幫我向櫻樹轉(zhuǎn)達,我們這些朋友都比它先離開這個世界,讓它獨自承擔寂寞,真是對不起了。
親愛的…..我真的好想看信介長大的樣子,我真的好想再和你一起在那小屋中渡過,我真的好想再和你一起賞櫻花,然後把花瓣灑在你臉上,我真的好想好想再擁抱你……
要是我死了,你能等我嗎?無論如何能請你等我嗎?
我會向大山津見神祈求,我一定要轉(zhuǎn)世到你身邊,然後我們可以再次結(jié)為夫妻,生兒育女,一起賞櫻花,一起在小屋中渡過,等待日出將那條小溪照得閃閃發(fā)亮。
親愛的,雖然我不知道那一天會是什麼時候,但能請你等我嗎?
我真的好愛好愛你,我真的好想好想待在你身邊,真的好想好想……
請你答應我,你會等我,拜託,請你答應我。
琴似
我哭了,靜靜地讓流淚滑落臉龐,沾濕我的衣裳。
這封信蘊含了對離世的不放心,對丈夫的愛戀,對兒子的關(guān)愛,對朋友的懷念,這些強烈的感情統(tǒng)統(tǒng)又重現(xiàn)在我心中。
同時我也明白爺爺發(fā)現(xiàn)了什麼,以及他心境上的衝突和所擔憂的事情了。
我心裡充滿歉意,然而我卻分不清楚是為了誰。
是為了我誤會爺爺?
還是為了我再次來到這裡,讓龍之介感到無比的煩惱?
是為了誰,我已經(jīng)分不清楚了……
飄下櫻花雨
早上,我來到了家族墓地。
我點燃線香,放在墓碑前方,雙手合十,在心中向爺爺?shù)乐x,也向他道歉。
昨晚得知我的前世是奶奶之後,我心慌了,尤其在比對奶奶的信件和爺爺幫我記下的故事內(nèi)容時,伴隨那些紙上的往事,奶奶的記憶在我腦海裡也愈來愈清晰。
甚至還想起很多我之前從未有印象的事情。
那時我很害怕,因為奶奶很多的記憶,我印象還很深刻;她的情感,在我內(nèi)心依然十分清晰,所以我有點快發(fā)瘋的感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是春代?還是琴似?
最後出手拉我一把的人,是爺爺。
爺爺?shù)牡诹救沼洠疤炝璩课抑蛔x到一半。
當時誤會了爺爺,又太過震驚自己所誤解的真相,卻忘記後半本還沒看完,直到我在比對日記內(nèi)容和信件時,才注意到這件事。
爺爺,果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其中一篇日記,他將隱藏十多年來的心情和觀察,向我一次說明清楚,也如他所說,懷抱一份愛情卻無法訴說,內(nèi)心是非常痛苦的。
從我兒時開始,爺爺注意到我的故事很多都是奶奶私人的事情。
當時才五、六歲的我還不識字,就算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奶奶的信件,也不可能看得懂和理解其中的內(nèi)容,而且我的字跡又那麼潦草……
不,是奶奶的字跡又那麼潦草,另外奶奶很多事情連爸爸都不知道,那我又能如何得知?
無神信仰的爺爺半信半疑,所以暗地觀察我的狀況,直到我問了爺爺一個問題。
「我們何時去賞櫻花?」
是一個很平常的問題,但我還向爺爺說,我好想把櫻花瓣灑在他臉上。
從兒時開始,我記憶裡的確就有這一幕,然而我一直沒察覺,爺爺在我的記憶裡是年輕時候的模樣。因為我心中的認知是「這個人,是爺爺。」因而沒有注意到他的樣貌。
爺爺在日記裡說,這個動作只有奶奶會對他做,別無他人。
因此他開始相信我是奶奶的轉(zhuǎn)世,但這也是苦惱的開始。
爺爺一直深愛奶奶,當他知道深愛的妻子如她生前的承諾,又回到他身邊,而且前世的記憶和人格特質(zhì)逐漸甦醒,這叫爺爺如何不心動?
只是深愛的妻子,同時也是他孫女。
雖然爺爺苦惱又難過,卻始終選擇正確的道路,不論是在道德或感情上。
爺爺說,他瞭解奶奶。
假如奶奶的記憶和人格完全在我身上回復清醒,必定會對爺爺死心塌地,即使是一份禁忌的愛情,她也一定毫無所懼,但他深深明白,他和奶奶之間的感情,不應該侵犯到「春代」的人生。
倘若「春代」最後還是成為了「琴似」,爺爺更希望奶奶能擁有全新的人生。
爺爺認為奶奶已經(jīng)為他付出太多太多了,他希望奶奶在這段新的人生中能得到更大的幸褔,不要為了再續(xù)前緣而付出巨大的代價。
所以爺爺希望「我」就是春代,僅僅是他孫女。
只是深愛的人就在身旁,懷抱愛戀卻無法訴說,這對用情似海深的爺爺而言是多大的折磨;另一方面,他時時刻刻擔心「春代」會完全變成「琴似」。
爺爺不知道該怎麼做,恰巧這時笹谷小學廢校,家人要搬去下野町。
他除了不想離開這個和奶奶的家之外,和我保持距離也是他唯一想到的方法。這也是為何爺爺和我無話不談,卻幾乎不向我談起奶奶生前事情的原因。
爺爺只聽,但不說,然後觀察和紀錄我講的內(nèi)容,直到他察覺我漸漸遺忘奶奶的事情時,才慢慢放心。
透過日記其中幾句話,我理解了爺爺?shù)挠眯牧伎嗪退年P(guān)愛。
春代,妳永遠是我最疼愛的孫女,去創(chuàng)造妳自己的人生,忘了奶奶吧。
爺爺本來打算把這件事情隱瞞到底,帶進墳墓,然而他對奶奶的感情在心中日漸膨脹,尤其「我」又常常出現(xiàn)在他身邊。
爺爺?shù)男牡搅藰O限,無法再抵抗那股強烈的感情時,他決定跨越自己設下的那條線。
因此才會留下日記與奶奶的信給我,希望我知道這個秘密。
雖然爺爺也擔心我知道之後,會不會變成奶奶或?qū)ξ矣胁缓玫挠绊懀欢t解我長大了,人格也獨立了。
縱然如此,我也有能力去跨越這道難關(guān),繼承這份來自兩段人生的複雜情感。
這是爺爺唯一的任性與自私。
只是爺爺煩惱十幾年了,決定跨越那條線,卻沒有把腳步踩到底。
我瞭解爺爺?shù)膫€性,所以決定由我來完成他一直猶豫的事情。
我拿出一小袋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櫻花瓣,慢慢撒在墓碑上,然後說:
「龍之介,你老是念我傻瓜,替我想了這麼多,做了這麼多,卻還是沒把那句話說出口,連寫都沒寫下……看來你比我還笨拙呢。」
「但是你不用寫,不用說,我打從心底深深了解,你是多麼深愛著我…….而我也是如此深愛著你。」
「我會向大山津見神祈求,祈求我們來世能再相會,祈求我們來世能再結(jié)為夫妻,所以請你等我,而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一定……一定……」
「……爺爺,這是奶奶要我轉(zhuǎn)達給你的話。」我手輕觸墓碑,緩緩說道。
「爺爺,我先離開了,下次再帶你最喜歡的五平糰子來看你。」我隨後起身,微笑地說道。
我轉(zhuǎn)身走沒幾步,一陣微風吹來,我剛才灑下的櫻花瓣,隨即飛舞在半空中,然後片片落下,宛如一場細雨。
有點哀傷,卻是那樣美麗。
~完 ( 最後面有彩蛋喔 ^^")
小記
呼....終於寫完了。
何時飄下櫻花雨,一直是我很喜歡的題目,早在去年的時候就想再寫一篇。
當時沒想到題材,後來二月的時候看到巴哈特文徵稿 " 櫻花樹下 " 就開始硬擠腦袋,希望可以在截稿日三月六日之前寫完,本來是信心滿滿,覺得自己一定寫得完....
(其實當時也想宣傳一下之前寫的那篇.....
何時飄下櫻花雨....讓我打廣告一下..><..)
沒想到,二月下旬時,忙於跟前公司索討他們沒發(fā)的薪水,還跑去打零工,所以本來完成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就這樣延宕到三月。
三月,跑去日本旅遊,原以為網(wǎng)路應該很方便,沒想到去的地方有些太偏僻,或是需要登錄日本的電子信箱什麼的,覺得麻煩,就這樣繼續(xù)沒網(wǎng)路的生活。
這段期間,趁坐車移動的時間,慢慢完成三分之二。原本以為晚上可以在旅館寫,但白天玩太累,寫不下去.....就這樣晃到四月初回臺灣。
一回來就被我二姊抓去看家,還有她那位 "貓大小姐" 不過由於剛開完刀,很怕人,把我的手抓了四、五道極深的傷口,實在是很無奈....
反正看家,又有大電視,一星期內(nèi)把刺客教條3重頭破了一次。(海戰(zhàn)達成完全同步的條件實在太火大了 ><" )
拿起暴雨殺機,準備投入的時候,罪惡感萌生.....我小說還沒寫完.....還有遊記接在後面要寫呢....
這一篇小說,自己也很喜歡。
原本只想簡單帶過很多東西,但愈寫愈想把它寫得完整有感情,所以花了很多時間在思考如何表達劇情,最後總算是完成了。
彩蛋的部分是因為,原本故事就設定結(jié)束在春代理解了一切。只是某天突然有靈感,覺得這樣也蠻不錯的。
兩方難以取捨下,就變成彩蛋了,不知道看倌們覺得劇情結(jié)束在哪裡比較好呢?
在此跟小異還有海星說,之前沒網(wǎng)路,所以你們的留言我沒有即時回復,不好意思了。
喜悅,然後......
下午兩點多,氣溫雖然有點低,但是晴朗無雲(yún)的天空和灑下的陽光,實在舒服得令人想睡覺。
我從提袋中拿出塑膠布,在睡櫻下找了比較平坦的位置鋪下,隨即坐下拿出兩盒千勝屋的櫻餅、一只保溫瓶和茶杯,然後抬頭看了一下枝葉茂盛的睡櫻。
今年睡櫻依舊沒有開花,不過那絲毫不減我來此賞櫻的雅興,何況這棵枝垂櫻和奶奶有那麼深的因緣,不知不覺中,我對它的喜愛也愈來愈深。
清爽的微風與和煦的陽光令我眼皮愈來愈重,呵欠越來越多,所以我決定先靠在樹幹上小睡一會兒。
只是我才剛調(diào)好坐姿和舒服的角度,一位西裝筆挺,五官輪廓有點深的男士,推著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慢慢向我這邊靠近,讓我不得不注意他們,睡意也瞬間煙消雲(yún)散了。
男士年紀看起來和我差不多,而且……還滿英俊的,應該是混血兒。
老太太明顯年紀很大,但穿著絲毫不馬虎,甚至感覺到有一股優(yōu)雅高貴的氣息。
我心裡納悶,這兩位是來賞櫻花的嗎?
可是他們兩人跟這裡的庶民氣氛完全格格不入,這樣的有錢人應該會去櫻花更漂亮的公園才對吧,怎麼會跑來這種偏避的鄉(xiāng)下?
就算是來賞櫻……
我轉(zhuǎn)頭看向櫻之道,還有很多開滿櫻花,比這更好的位置,怎麼會跑來這一棵連花苞都沒有的櫻樹下?
我腦袋裡充滿各種想像和猜測,聽到他們向我招呼後才回過神來。
「午安。」老太太和旁邊的男子一起向我問候道。
「午安。」我禮貌性地回禮,同時思考要不要換位置。
因為他們實在太靠近我了,尤其在這麼寬的地方,那特別令人有壓迫感。
「小姐是住在附近的人嗎?」
老太太出聲問我,而我心中大喊:「不妙啊!被搶得先機了。」
這樣勢必得寒暄幾句才能離開了。
「是的。」我點點頭,簡單回應道。
「這棵櫻花樹,很美吧?」老太太又問。
「啊?」我一頭霧水,因為她的問題和語氣明顯就是有特別意義,否則我現(xiàn)在去路邊隨機拉十位路人,讓他們站在睡櫻下,問他們:
「這棵櫻花樹很美嗎?」
我想會這十個人都會指向開滿櫻花的櫻之道說:「那邊比較好一點!」
搞不好還會有其他路人跳出來拼命點頭說:「嗯!我也這麼認為。」
我微笑地回問老太太「為什麼呢?而且它沒開花呢,好幾十年都沒開過了。」
老太太一聽之後,面露驚訝與些許哀愁的表情,隨即微笑地說:「小姐妳可能不相信,這棵櫻花樹是我年輕時和幾位朋友一起種下的。」
我一聽,瞪大了眼睛,眼神直直勾住這位老太太,完全不敢相信剛才聽到的話。
大概是老太太看我一臉目瞪口呆,無法置信的表情,所以又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們那時約定好每年來這棵櫻花樹下見面,然而才不久,他們就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人世,僅剩下一位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
「我和那位女孩子約定好,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保持聯(lián)絡,然而隔年……我就失約了。」
「也不怕妳笑,那時戰(zhàn)後生活困苦,為了餬一口飯吃,無奈在橫須賀當伴伴女郎……妳知道什麼是伴伴女郎嗎?」
老太太苦笑地問我,而我只能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當時我以為自己很幸運遇到一位值得信賴的美國大兵,他說要帶我去美國結(jié)婚,一起生活。」
「我相信他,他也做到了,然而我不知道他會酗酒,酒後對我施暴的程度,幾乎要打死我,之後在朋友的幫助下,雖然離了婚,可是生活也越來越困苦。」
「我和那位女孩子的約定也就漸漸在異鄉(xiāng)被忙碌求生存的日子所淹沒。」
「十幾年後的某一夜,我突然想起和她的約定,我很想見她,可是當我輾轉(zhuǎn)打聽到那位女孩子早在好幾年前就因肺病去世之後,我覺得很羞愧,也就一直不敢回來這裡……」
「不敢回來……我們這個……約定的場所……」
老太太一邊說一邊哽咽,用滿是皺紋的手不斷擦拭眼角的淚水,站在她旁邊的男子用手輕撫她的肩膀,卻依然沉默不語。
「大概感覺自己日子也差不多了,還是想回來這裡看一看……」
「呵呵,對不起啊,初次見面就跟妳說這些…..」老太太強拾笑容對我說道。
我心裡很震驚,也感到哀傷,也有好多話急著想對她說,但我想有一句話是一定要先開口的。
我緩緩起身走向前,輕輕握住老太太的手,微笑對她說。
妳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