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普雷把錢交給水果鋪老闆之後，帶著蘋果以及剛才與同伴們玩耍過後的愉快心情，行經在返家的路上。他一邊享用蘋果，一邊用那雙好奇的眼睛觀察街道的一切。
十二歲的他喜歡學習，這也是他成績優秀、受到教師們歡迎的原因，但不光是學校的知識，這個世界的各種事物也是他所熱衷的。因此當他獨自一個人時，總是安靜地東張西望，把眼前的所有景象通通放入腦袋的小盒子裡。
夕陽的光輝將街道染成金黃色。搬運木箱的工人，扯著嗓子大聲叫賣的小販，吹著口哨的漁夫，坐在酒桶上抽菸的青年，彼此打招呼的老人，乘坐在馬車裡的貴婦人，修理窗戶的酒店老闆。各種人有各種的忙碌方式。普雷心想。
未來，他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對於正值少年時期的普雷而言，這個問題讓人傷腦筋。無論他學到多少知識，卻無法輕易說出，以後自己會變成哪一種人。這個問題太難了。
父親是鎮上有名的醫師，或許當個醫師也不錯，普雷心想。不過同時他也希望成為商人，或是木匠。另外，聽說藝術家受人尊重。農夫這個職業能夠得到物質與心靈上的兩種滿足。面對無限多的行業，他無法下決定。
普雷來到一座廣場。大理石打造的噴水池位在中央，那上面的女神石雕手中的瓶子流出清澈的水。這裡也有各種人，卻沒有任何小販——這是國王規定的。廣場必須保持乾淨，不準出現噪音。至於理由是什麼，普雷並不曉得，父親和母親也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正準備穿越廣場，普雷注意到某戶人家的窗臺底下，盤坐著一位老人。身穿褐色的袍子，以及黑色的長褲。下巴長滿蓬鬆的白色鬍鬚。或許是乞丐，普雷直覺這麼判斷。
普雷本來應該離開的，但是有個東西吸引住他——老人身前的、裝有一些銅板的盤子，並不是普通的盤子，而是銀盤。即使入世未深，但少年普雷很清楚銀盤的價值，一般來說，那只會出現在貴族或國王的餐桌上，並不是乞丐老人應該擁有的，更別說是放在地上，呈裝人們施捨的銅板。如此奇妙的景象，完全勾起普雷旺盛的好奇心。他走向老人。
「你好。」普雷雙手放在背後，向老人打招呼。
老人點頭示意。
「我有個問題——這銀盤是你的嗎？」
「沒錯。」
「這是從哪裡弄來的？」
「買來的。」
「銀盤是很貴的東西。我家也有一個。父親把它放在客廳的櫥櫃上，作為裝飾品。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不選擇普通的盤子？」
「反正是為了裝好心人賞賜的銅板，又何必在意盤子的材質呢？」老人微笑。「對了，孩子，你有銅板嗎？」
普雷掏掏口袋，卻沒有摸到任何東西。裡面是空的。所有的錢全都變成手上的蘋果了。
「很抱歉，我身上沒有錢。不過我有蘋果。」普雷把蘋果伸向老人。
老人搖頭。「不了，我的牙齒啃不動蘋果。謝謝你的善意，孩子。」
雖然老人回答了他的問題，但是普雷並不滿意。他覺得一定有什麼原因，使得老人非得用銀盤裝銅板不可。於是他坐到老人身邊，打算繼續與老人談話。
「坐在這裡，你也會被當成乞丐的。如果你的父母知道你被人誤會，肯定會感到難過。回家吧，孩子。太陽就快下山了。」
「不，除非你告訴我，你的銀盤究竟藏有什麼秘密，否則我會繼續待在這裡，直到你把真正的理由告訴我。」
「我已經把真正的理由告訴你了，孩子。」
「真的嗎？」
普雷直視老人的眼睛。老人先是回望少年，但沒過多久，又把眼睛移向其他地方。他似乎顧慮著什麼，沒辦法明說。不過在普雷堅定的眼神之下，他嘆出一口氣，最後還是開口了。
「好吧，這不只是裝銅板用的盤子。」
「我就知道。」普雷滿意地笑了。
「事實上，這是裝善意的盤子。」
普雷失望地垂下嘴角。
「路人給你的銅板，不就等於善意嗎？你的答案並不能算是答案。」
「你很聰明，孩子，但是還不夠。」
老人將背靠在牆上。
「或許如同你所說的，我得到的銅板，無論金額多少，都可以說是好心人們的善意。因為同情我，即使他們需要養活妻子和兒女，仍舊願意從口袋掏出收入的一部分，賞給我這老頭，使我不致於挨餓。這是相當值得嘉許的行為。」
「但就算是一般的盤子，也能用來呈裝好心人賞賜的銅板，或者善意。為什麼要使用銀盤呢？換成是我，寧可賣掉銀盤，換取更多食物。用來裝銅板實在太浪費了。」
「說的也是。不過，孩子，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恐怕也不是這年紀的你應該明白的。」
「我願意明白。」
「我想你還是繼續不明白比較好。」
「別賣關子了。」
老人微微一笑，用手指摩挲著銀盤邊緣。
「首先，我要跟你道歉。我說謊了。這銀盤並不是我買來的。」
「該不會是偷來的吧？」
老人一邊莞爾一邊搖頭。
「在我小的時候——甚至比現在的你還要小——有一天，我前往湖邊獨自玩耍。當時的我沒什麼朋友，只好一個人玩。當我在製作釣竿的時候，從天上傳來很漂亮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鈴鐺一樣響亮而可愛。接著，一位女神降臨在我面前。」
「聽起來像是童話故事。」
「我也這麼認為。當時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碰上一位女神。不過，你知道的，小孩子總是比較天真，很容易就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情，並不會多作懷疑。所以我很興奮，纏著女神拚命問問題——就像你一樣。」
普雷難為情地垂下腦袋。
「直到太陽下山，我必須回家了。不過女神把我叫住，並且把銀盤交給我，對我說：
『孩子，我需要你的幫助。從今以後，我希望你能拿著這個銀盤到街上行乞。如果你不願意，三天後的這個時間，請回到湖邊把銀盤還給我。』
說完，祂就離開了。當天晚上，我帶著銀盤悄悄溜進房間，因為我不想讓父母看見它。我把它藏在枕頭底下。吃完晚餐之後，我就上床睡覺了。隔天，我帶著銀盤來到隔壁村子。那裡認識我的人不多，我可以大大方方行乞。」
「然後呢？」
看著普雷入迷的神情，老人感到高興。
「市場附近有一棵大樹，我選在那裡坐下，把銀盤擺在面前，正式展開我的第一次行乞。由於我還是個孩子，路人施捨得很慷慨，沒兩下子，累積的銅板已經快裝不下了。等到銀盤滿滿都是銅板，我帶著那些錢，很高興地回到家裡。但我不敢告訴父母，所以同樣偷偷摸摸把錢和銀盤藏好，免得被發現。躺在床上，我開始作起白日夢。我該拿這些錢買什麼？或許我能夠幫家裡買一張地毯，或是新布料。結果在決定買什麼之前，我已經睡著了。」
普雷笑了出來。
「不過，隔天發生一件奇怪的事——銅板幾乎不見了。」
普雷瞪大雙眼，張開小小的嘴。
「所有銅板只剩下一成份量。這很奇怪。我心想，或許在我睡著的時候弄丟了，所以試著找出它們。但無論是床底，或是衣櫥、書桌底下，連一枚銅板也找不到。我甚至鼓起勇氣詢問父母，得到的仍然是讓我沮喪的回應。我很生氣，也很傷心。昨天晚上明明還在的，為什麼會不見呢？但不見的東西就是不見了。我決定再來一次，跑到隔壁村子行乞。當然也滿載而歸。可是隔天醒來，錢又不見了。這次只剩下兩枚銅板。」
「後來呢？你怎麼做？」
「第三天，我決定不再行乞。下午的時候，我在同樣的時間來到湖邊等待女神。果然不久之後，女神又再度降臨。
祂說：『孩子，我現在明白你的想法了，請把銀盤還給我。』
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我問祂，為什麼錢都不見了？
祂溫柔地回答我：『孩子，這不是普通的銀盤，是收集善意的銀盤。我愛著你們，就如同你們愛著我。我必須守護你們。但是，我只能守護真正善良的人。然而天國離人間太遠，我無法傾聽每一個人的禱告是否真誠，進而一一找出真正善良的人。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孩子，還記得人們將銅板擲入你面前的銀盤時所發出的聲音嗎？如果那聲音能夠傳到天國，代表將錢施捨於你的人，是真正善良的人。反之，如果那聲音傳不到天國，就代表那個人並非出自善意，而這些錢將會消失。』
我不懂。所以我問祂，什麼是並非出自善意的施捨呢？
祂告訴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孩子。』
女神向我伸出手。但是我仍然把銀盤抱在懷裡。我想去明白那並非出自善意的施捨，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告訴女神，我想繼續行乞。當天，我並沒有回家。我決定從此成為一名乞丐，直到我找到答案為止。」
「你找到了嗎？」普雷問道。
「是的，孩子，我找到了。」老人瞇起沾滿皺紋的雙眼，透出的眼神有點慈祥，有點憂鬱。
聽完故事，普雷穿上夕陽的金色披風，跑向家的方向。
幾天之後，有人在一座湖邊發現老人的屍體。除了衣服，屍體的身上或附近的草地上，並沒有發現任何東西。根據醫師的診斷，死因是衰老。據說老人的笑容相當和祥，彷彿想告訴所有瞻仰遺容的人，他享有一段幸福的人生。
普雷聽到這件消息之後，來到湖邊。
接著，他聽見一陣猶如鈴鐺的聲音。響亮而可愛。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