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來組織的地層之下還有這麼一個天地。
我躡手躡腳地走向階梯,必須多加注意,這裡幾乎沒有燈光。只有幽微的倒影晃動著,光源來自更下層的地方。
揹著用慣手的寬劍,我聽說組織的地下室有可以練習的地方。我平常下午和睡前會在房間獨自比劃著劍式,但有假人總是逼真一些——階梯的盡頭是第二層的中央,這一層同樣陰暗,只比階梯那好一點。整齊中略帶散亂的武器架橫放在四周,我放眼看去,沒有一把像我的武器這麼寬的劍。
可不是,它有兩掌寬。我喜歡這把劍,相信它也喜歡我。
這層武器庫只佔了這層一半的面積,另一半是下一層的練習場,假人和箭靶等用具擺在一個凹進去的空地周圍,火光正是在那裡的牆上閃耀著,從這裡可以一覽無遺。
武器庫右邊盡頭有一扇鐵柵欄,開啟之後就是往到練習場的樓梯。
想以前,父親也曾在家中把我關起來。那是一個擺滿各種劍的房間,也是我平常練習打鬥的所在。但那天我沒有對手,只有一個假人和一桶水。我看老爸沒有細心整理過這裡,我就拿起陳舊的抹布,把所有劍上的污垢都清洗乾淨。並把他們散落的歸回原位,且依照款式排列整齊。
後來老爸來找我,很是驚訝。他以為把一個男人或是男孩和劍與假人關在一起,男人或男孩一定會拿劍劈假人。而那桶水,是給我需要補充水分時牛飲的。想起這段回憶,由不得我心頭一暖。
老天。
往練習場的階梯沒有扶手,我的腳勾到樓梯的邊緣,頓時半身懸空。情急之下,只好三步作兩步,狼狽地跳下樓梯。幸好不是很高,不然我沒把握能維持這種踉蹌的腳步多久。想來,以前我的平衡感還不錯,如今似乎劍也鈍了,腳也鈍了。
「喝!呀!」
我一個橫劈在木造假人上,砍中他的腰部——一個木頭。又一記直刺,刺中他胸前箭靶的靶心。抽開劍,往右上方砍去,就要命中咽喉了。
忽然我手腕極度痠痛,差點握不住手中的劍柄。劍突然變得好沉重,我鐵製的左腕握住右腕的同時,我感覺大劍正凝視著我。
我的牙齒開始打顫。
我用強而有力的左手握劍,鬆開的右手,慢慢接近劍身。往前,再往前。我的手指劇烈地發抖,從背脊傳來一股寒意,我能感受冷汗正浸濕我的身子。
不該這樣,不該……
我對這把劍感到恐懼,火光搖曳著,倒映在劍上。一瞬間,我彷彿看到濃稠的血液從影子中冒了出來。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劍刃開始上下跳動,微弱的劍鳴聲更加劇了恐慌。
我的手腕一鬆,劍,掉落了。在落地的鏗鏘之前,我看到劍身似乎出現了一個紅點。那是倒影,我往前看去。
剛才都沒有注意到,原來這牆上有文字和圖畫,在一邊就是掛在牆上的火炬,所以看得挺清楚的。我真遲鈍,如果早知道有壁畫,我早就來看個究竟了。畢竟欣賞這些事物,既不用染血,也不需要害怕。
我第一眼就注意到那個紅點,它是橢圓形的,懸浮在一個身穿浮誇服飾的人手上。牆上的顏料有些剝落了,使我又一眼以為那人的臉是一顆粉白的骷髏。在紅點的右方,有幾行文字……是七百年前的平民文字。我應該能懂,不過第一個字在古語有雙重意思……是偉哉,還是禍哉呢?
禍哉賢者石
擁者必身死
禍哉賢者石
法力無邊際
禍哉賢者石
點燃劫難日
禍哉賢者石
萬國覆滅時
很詭異的一段文字,賢者之石的傳說,人多少都聽說一些。但這段描述中賢者之石的形象似乎極度負面,以前聽到的故事都是把賢者之石比附為美好的財寶,以聖望司祭們的註解,賢者之石則是美德與信仰的象徵。
我再把這段文字看了一遍,一旁的紅點是鮮紅色的,而文字是暗紅色的。看著看著,我思量應該作禍哉或是偉哉比較通順,還是把法力無邊際那句上頭的禍哉翻譯成偉哉。但如此就和其他三節不對稱了,又或者,該同時解釋?亦即當初留下紀錄的作者,既有偉哉也有禍哉的意思?
大概是火光的關係,我一剎那看到暗紅色的字發出烈火,燒了起來
我把視線轉到旁邊,密密麻麻,寫滿了整片牆的暗紅色文字。和剛剛那不祥的語句都是用七百年前的語法寫成的,不同點是這邊是貴族的文字。
四根犄角的偉者……
這個尊號只用在傳說中的古代君王,雄鹿王。
偉者與戴著皇冠的巨獸,曾在高牆下一決雌雄,偉者的一根犄角折斷。如今境況不同。深林中,偉者為了得到奧妙的樹枝,取代它失落的犄角,再度與巨獸搏鬥。樹林蓊鬱,乃是摩洛的境域。戴著皇冠的巨獸如此魁偉,摩洛厭棄完整。於是乎,至邪至惡的魔神幫助偉者,偉者折斷巨獸的胳膊。於是巨獸死去。
摩洛反覆無常,它促成殺戮,亦厭恨自我的境域遭到屍身汙染。摩洛之靈性寄託於女巫。詛咒偉者的胳膊化成鐵礦,奧妙的樹枝沉重地壓在偉者的頭上,枝條上結了一個鮮紅的果子。
摩洛的靈性言:「可恨的偉者,汝既褻瀆邪神,於神之地界殺戮。即令汝永生永世,殺戮無止無休,永不得安寧,永不得安息,亡者的靈魂將侵蝕汝之夢境。汝與汝親愛者,一體同罪。死亡非是盡處,汝與汝親愛者選中之人,看重之人,亦當受刑。其人選中之人,看中之人,亦復如是。千秋萬世,不得止息。」
靈性復言:「偉者既手刃友于於神之林地,神咒詛一切當受刑者,殺己所愛。汝等之傷口化成鐵礦,永不可癒合。汝等的靈魂永受摧殘,終不得寧靜,俟時間吞滅天地之日!神所說,神所說!」
戴著皇冠的巨獸,這應該也是獨指某人的尊號,但我不知道是指誰。依照下文來看,牠是雄鹿王的友于,友于是古語的兄弟。被雄鹿王所殺的兄弟?我是第一次見到雄鹿王兄弟的記載。不過也可能是姊妹,古代姊妹亦可稱作兄弟。七、八百年前的古語是我理解的上限了,像上經部分篇章,年代就超過我看得懂的範圍。這有賴老爸以前的藏書,有些古老的經卷與批註,讓我漸漸能看懂一些古文。
而那鮮紅的果子,和那個紅點有關係嗎……
「啊啦啦,我們親愛的朋友在這邊呢!」有人來了,我竟然現在才注意到。來人仍在陰影中,不過從他的輪廓中,我大概猜得出七八分了。
裂鋼。
「阿爾卡狄,你認識他嗎?」好熟悉的聲音。那是,把我帶到組織的人。我聽布朗姆大師說他在任務中不明去向,真是太好了,他沒有事,不過看起來變瘦了。
「當初不就是你和我講他的事情的嗎?來斯比安,沒有你我還不知道這個新來的呢。」裂鋼說。他的手臂搭在來斯比安,也就是稱裂鋼阿爾卡狄,同時也是引領我的那個人身上。
不久,總共五個人都走了出來,都穿著組織的標準服裝。那個帶我來的人原來叫來斯比安,我都沒問過他組織的名字,現在連他的本名都聽到了。初次見面那段旅途,我沒能好好地正視他。現在才覺得這是一個很美的人,一頭略帶天藍的白色長髮,如雲捲曲著。細緻的臉龐、柔和的眼睛不像常見的男性,倒像個披上組織服裝的女孩。
「話是這麼說,但你總該見過他,才認識他吧!」他的聲音很柔美,也不像是男性的嗓子。裂鋼的話語也很好聽,但不會讓人懷疑他的性別。「啊!你好,又見面了……我現在該叫你,寬劍,對嗎?」來斯比安對我笑。
「你們……好。」我結結巴巴地說。除了來斯比安外,其他三個人我都沒看過。還和裂鋼有衝突,布朗姆大師說他不是會罷休的人,我現在應該慶幸還沒被攻擊嗎?
裂鋼附到來斯比安的耳邊。「你知道的,我搶了一個人的酬勞,那就是寬劍。之前我打了一架,那也是寬劍做的。」雖然看起來像在講悄悄話,但聲音大聲到我聽得一清二楚。裂鋼把臉轉向我,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們已經很熟了吧!寬劍。」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來斯比安輕輕推開裂鋼,說:「寬劍。我們還沒正式認識呢!我是來斯比安,請多指教。」他友善地伸出手,我感到心頭暖和,也回應了他的善意。「以後有什麼事情,可以來找我們,雖然組織通常是不會有什麼大事……」
他拉著裂鋼的手臂,推到我面前。「這是……」
「裂鋼。我知道。」我說。
「對,裂鋼,也就是阿爾卡狄。我們五個人由於有人在組織的名字不是很好聽,所以我們都互相稱呼對方本名。」來斯比安說。「阿爾卡狄,這是寬劍。」
「喔,寬劍,我的好朋友。」裂鋼大大地擁抱了我,我覺得他非常失禮,所以這只是他單方面的行為。從來斯比安不好意思的笑容,和其他三個人怪異的嘴角看來,我的表情應該非常僵硬。
之後,來斯比安和我一一介紹了其他人。肥壯的大個子是但以理,看起來不到十五歲的小孩是巴札洛夫,瘦高而看起來營養不良的是西底家。我聽到西底家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有股他要死在這的直覺,他的顴骨爆出,而且面目發黑。
每個人都很友善(裂鋼可能不懷好意),但我並不是很想交際,現在不是時候。虛應幾句後,我提起劍就要走人。
「喂喂,你來練習場是幹嘛的?」裂鋼的手按住我的肩膀,我能聽見他語調中的敵意。
我回身一記揮砍,眾人一陣驚呼。裂鋼往後跳躍,躲過了攻擊。
我本來就沒有要傷他的意思,只是表示不想再跟他多接觸。
「好,很好。」寬劍笑道。他示意要我過來,說:「來,我們來比劃比劃」我無意識地踏出了一步。
「這就對了,來,來嘛!和我過過手。」裂鋼說,他的表情變得兇狠。「來算我們上次的帳。」
旁觀的四個人都沒有說話,從眼角餘光看來,他們似乎沒有要介入,除了來斯比安,他很擔憂的樣子。「阿爾卡狄,不要這樣,寬劍才剛來組織,你不能……」
「哼,他父親想必教過他劍法。他如果不敢和我打,擺明了就是父親的劍法也沒什麼了不起。」我本來不想動手的。但聽了裂鋼這番話,我火冒三丈。
「我接受你的挑戰。」我說。我自信我的劍法可以對付得了他,從小我每天練劍,直到現在都沒有停過。如果他敢在污辱老爸任何一句,我就要殺了他。
「請。」他走到練習場中央。沒想到他這麼慎重,我以為他會和我直接打起來。
當我們站定後,我立刻朝他劈去。由上到下的一擊。錚鏦!裂鋼以手背擋下。然後以看不清的速度反擊。我直覺往後一退,鼻樑已被他的指節擦出一道血痕。
好迅速的動作,好猛烈的拳頭。我的信心瞬間動搖,我有種自掘墳墓的感覺。驚恐之際,裂鋼對我露出邪惡的一笑。我一劍從右側向他刺去,好無力……他抓住我的劍。另一隻拳頭向我揮來,我猛然後仰,喀啦一聲,勉強閃過了拳頭,但我想腰也受傷了。借此情勢,我轉了一圈。抽回自己的劍,並恢復正常的姿勢。絕望感籠罩著我,我不可能打贏他。
他一左一右,對我各揮了個鉤拳。我雙手握住巨劍擋住,但卻感到右手的手心一直冒汗。再來,我把劍放低,無助地想趁他再發動攻勢之前刺他的胸下。但劍身移動的剎那,我看見了火光的倒影,那令我心生恐懼,千百聯想一時擾亂我的心神。我看見寒光與血,我的雙手顫抖不已。
下一刻,我感到一個龐大的力量穿透我的脂肪,陷進我的腹肌。強烈的劇痛使我跪倒,由痛楚構成的黑暗迅疾地吞噬我的視野。不應該這樣……力量究竟到哪裡去了……
我辜負了,父親……
我為何害怕我的劍?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老爸的劍,不能這麼可笑……
黑暗。
*
雨灑落在舊城區的街道。我獨自散步著,舊城區近乎是一座死城,我的鞋子總是帶領我來到這。每次來這邊,都下著令人傷感的雨。我抬頭望著天空,任雨水打進我的眼睛。
裂鋼成功報復了我,我上次勒暈了他,而他一拳讓我痛昏過去。和裂鋼的糾纏,我不是很在意。但讓我最挫折的是,我失落了從前的力量,那和父親練劍時曾有過的力量。
我什麼都失去了……
我失去了老爸,甚至連他教我的劍,我也無法使用了。活在這個沒有牽掛的人世究竟是在追尋什麼?布朗姆大師要我重生,但我怕我已經死了。
死人不能復生。除非有巫妖,但巫妖不是真的。那只是存在於傳奇故事中的空想。
誰能把我死滅的心再度點燃。
沒有。
沒有人。
沒有人在乎我。
了解到這個事實,我就不該傷感,畢竟我是為誰傷心呢?但我還是忍不住坐倒在地,掩面哭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前途一片茫然。父親的星辰在重重烏雲之後,它不願指引,指引我這個無能的兒子。
過了一段時間,我感覺情緒比較穩定了。
我正坐在籬笆旁邊,衣服被地上的塵泥弄髒了,我不在乎。我看到籬笆中的泥土仍然肥沃,但有一株枯死的小草,可憐地垂落著頭,在它旁邊,有一隻死去的蝸牛。
「我能體會你們的心情。」我說,用左臂抓起一把潮濕的土。「我也死了。」埋住了它們不為人知的一生。
我再度遮住面容。我沒有在哭,但淚痕尚未乾涸。我只是心痛地,空地不能自己……我願融入這陣雨中,流亡大地,不再歸回。
是誰?
我似乎聽到了不尋常的聲響。好像有一個影子閃入小巷之中,我腦海中浮現裂鋼。是他嗎?我歛起心緒,走過去一看,才發現有一隻正在發顫的雨中貓,靠近時,牠對我喵喵叫。可憐的小傢伙,全身都溼透了,就和我一樣。
我用身體替雨中貓遮雨,縱然我也在滴水,但總比雨少。「我也懂你的感受,我懂。」
冰冷的雨滴入心井中,澆熄曾經的溫熱。
我又遮起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