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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酒醉後常常會自言自語,常會被抓去聽一些不知所云的話,常常會覺得很煩,尤其當天有很多功課,煩燥又更是火上加油了。
有次,我見著他又在喝酒,但這次沒有醉,是處於微醺的狀態;因工作而日漸黝黑的皮膚上有些泛紅,一直延伸到脖子。
在他準備仰首將酒倒進嘴時,眼角似乎瞥到我,便將臉轉至我這,嘴唇正蠕動著、手不斷地拍著身旁的座位。
「完蛋了!這次被他抓去不唸到早上才怪!」我當時心想不妙,準備當作沒看見、抬腳走回房間時,瞬間想到他可能會拿塑膠杯往我後腦門砸來,於是我乖乖地走向他、坐在旁邊。
爸爸拿起遙控器、將頻道轉至大愛;不知從何時開始,一向不看這類節目的他,居然開始看了起來,似乎還有著迷的傾向?
「正好播到接近尾聲了。」我看著時鐘心想,也許他今天會放我一馬。
我將視線轉至他身上,他盯著電視機一動也不動。
「知道我為什麼會開始看這臺嗎?」他突然說話了。
「不知道。」我回答,腦袋想不出個所以然。
爸爸笑了,嘴角上彎,出現了幾道皺紋:
「因為會讓我回想起你奶奶和小時候的事。」
聽到「奶奶」我垂下了眼,奶奶在一年多前去世了;爸爸那陣子特別傷心,每天晚上都在哭、甚至到有點誇張的地步,但畢竟是自己的母親,怎叫人不傷心呢?
奶奶對我們很好,慈祥的笑臉、聲音,我絕對不想忘記,每當我低落之時,耳邊總是迴盪起那聲音、暖呼呼地、幸福地,但那聲音溫暖得使我眼眶泛淚、鼻酸起來。
「小時候?」我好奇了起來,想延續這話題。
「是阿……」爸爸瞇起了眼睛,有著血絲的眼睛不知望向了哪處,但我能確定——一定是個難忘的地方。
「妳伯父國中的時候就去到彰化去跟人學做西裝了,照顧水牛的工作自然就交給我了……」
之後爸爸說了很多我無法跟現在銜接上的故事。
爸爸家裡是務農的,家裡生了三個孩子,爸爸是老么,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在伯父離開家裡去彰化做衣服後,工作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他身上了。
「我每天放學把那個只裝便當盒的書包丟著,就趕快往田裡跑了。」他說著,笑容十分明顯。
「不用那麼急吧?」我笑說。
「要趕快去牽水牛阿!被妳阿公發現,他可是會拿掃把修理我哩!」做出鞭打的姿勢。
日復一日地重複著這樣的工作,如果是我可能會覺得無聊;但是爸爸說到了他的朋友後,我剛剛的想法一掃而空,甚至會想親身去體驗看看。
「牽水牛犛田而已,會很無聊吧?」我問道,應該就是牽著牠犁田,僅僅如此。
「還有要割草餵牠、幫牠洗澡。」爸爸一一說道。
「那隻牛可乖了,我叫牠往東,牠可不敢往西去呢!」他得意地說道。
「你該不會對牠施暴吧?」我心想。
牛很聽話,爸爸有空閒時,會帶著牠亂逛;爸爸在前頭領著,牛兒則在後愉悅地甩甩尾巴、跟著牠走。有時候,爸爸叫牠坐下、藉機爬上牠的背部玩耍。
「很聽話的牛呢!」我微笑起來,想像著爸爸和牠玩耍的景象。
「後來……」說完,我發現爸爸有些哽咽。
「你阿公就把牠賣了。」
「為什麼?」我百思不解,心中盪起不安。
「鐵牛比牛隻來得省力,就賣掉了。」
「……好可憐。」我有點鼻酸。
「還不只這樣……」爸爸嘆口氣,眼裡似乎閃爍著淚光。
牛賣掉之後,爸爸很傷心,每天都在哭;而阿公似乎沒有被影響,依舊操著臺語在那研究著他的鐵牛。後來,牛被賣掉的幾天後,每到半夜,在固定的地方總會傳出嗚咽聲;爸爸很疑惑,那聲音感覺是隻牛。爸爸總會跑去阿公的房間:
「是不是牛兒回來了?」他問道。
「都被人家宰去吃了還回來?!去睡覺!」阿公說著。
爸爸也只好摸摸鼻子,回房間睡覺。但是他越想越不對,在某天,他終於忍不住,大半夜拿了手電筒直奔外面,在烏漆麻黑的夜晚找尋聲音的來源,手電筒照到大樹下時,他心頭一驚——牛兒就在那!他的朋友!
牛兒遍體鱗傷,頭部的血乾了又流,鼻環被拔除、傷口的血潺潺而下,碩大身軀多處擦傷,有一腳跛了、骨頭若隱現地嚇人,喘著粗氣、嗚咽著像在哭泣。
爸爸立即跑回家,用哭嚎的聲音跟家裡人說:「是真的!是真的!牠真的在那!」
不管自己臉是多麼狼狽,顧不得夜晚的寒冷,他一把抱走了冰箱裡的藥膏,小心翼翼地往牛兒身上塗抹著;心疼著、懊悔著,糾結著心與面孔。
後來,奶奶也跟著來幫忙了,阿公嚇了一跳、急忙通知運牛的人來,要他們載牛回去;電話另一頭的人也嚇了一跳,想也想不到,牛竟然會逃脫出來,爸爸猜想牠一定在半路逃出來,然後經過迷路、受傷,艱辛萬苦地「返家」。
想到這,他抿起唇、輕柔地撫摸牛兒的頭頂,淚痕又再次被潤濕。
過了許久,載牛的貨車來了。
爸爸怔怔地望著、只能看著;手掌溫熱的觸感瞬間被夜晚的寒風取代,一毫不剩;要不是阿公就在旁邊,如果有炸藥他巴不得把貨車給炸了、然後帶著他的夥伴亡命天涯,過著被阿公追殺的日子。
牛兒走上車廂,因腳傷,走起路一顛一跛,背影好似孤獨的人撐著拐子走向迷途。牠回頭了,黑溜溜的眼珠直盯著爸爸看,他讀不懂,牠無法說。
「哞—」那是他最後一次聽見牠的聲音。
之後,牠的聲音、身影、溫度隨著貨車的遠離,一點一滴地帶離了爸爸身邊。
他不會忘記,永遠不會……
故事就到這兒,空間霎時轉回原處,就此打住了話題。
我彷彿親身經歷過似的,感官還無法回復。
……眼眶溼溼的。
「很難忘的經驗呢。」我說。
「爸爸小時候的事多到說不完啦!牛車、上學、逃離你阿公魔掌……還有好多好多!改天再說!」爸爸眉飛色舞地說道,感覺十分耀眼。
「嗯!」我答道,並開始期待下次到來。
「很晚了,快去睡吧!」爸爸拍拍我的肩;那大掌十分粗糙,不知經歷多少風霜。
「我等一下也要去睡了。」
「好,晚安。」說完,我便起身往房間走去。
「喀擦——喀!」關門。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我一直有種感覺。
剛剛爸爸的行為舉止,幾乎像個純真的孩子;毫無保留地展現出自己單純、樸實的個性,時而因當時事件而揚起的微笑、大笑,為牛兒的事溼了眼眶,並說了「永遠不會忘記牠。」
爸爸顯已成熟的軀體,裡面藏著一顆赤子之心。
他可以在父母面前哭、鬧,但不能在我們的面前;因為他是大人,是一家之主,必須扛著無形的壓力,一步步為我們鋪路,操勞著身體換取薪水來供家人有頓溫飽的一餐。漸漸的,他變麻木了,那赤子之心便像鑽泥土的蚯蚓般,越鑽越深,而堅強的外表變得脆弱不堪、連同他不復回的青春,一同埋葬在時間的長河中。
曾經那雙充滿光輝,飽含著豐富情感的雙眸,成了如今有些黯淡、卻成熟的眼瞳……這是好事嗎?
如果說,小時候的他是隻懵懂無知的雛鳥;那他必須成長茁狀,長出一根根柔軟的羽毛以利飛行,養成銳利的目光以利捕食,他必須拋棄幼年的自己,才能更近一步成長,為了增加歷練,他必須承受一些負擔、痛苦,完全與童年背道而馳的「事實」。
面對著隨時充滿挫折的現在……
「爸爸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面對呢?」
我不斷的思考,閉上雙眼。
隨睡意襲來,思緒越漸渺茫,恍惚間,我似乎看見了童年時期的爸爸,正笑得開懷,對我伸出了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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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言:此為真人真事改編,已經本人同意。
恩……聽到的時候,我真的是這樣感覺到的,很純真、乾淨。
為什麼人必須長大?當不經世事、只經過學習壓力的你,面對這只關乎「生存」的社會,你會怎麼想?用什麼心情面對它呢?
這只是本人的感受而已,我覺得這很值得我深思。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