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巴內部長了一顆瘤。
正確來說，應該是下顎骨與上顎骨的交界之處那附近。如果透過文字不能理解，你可以動一動下巴。沒錯，就是那裡，連接那兩塊骨頭的地方。我的那個地方長了一顆瘤。但從外表看來是不會發現的，它正埋在裡面，必須用手指摸摸看才能確認它的存在。
摸起來的觸感介於軟硬中間，按下去會有點痛，但絕對比不上蛀牙的痛。我猜測那顆瘤的出現原因正是來自於我的兩顆蛀牙。去當兵以前，我看過一次牙醫，牙醫替我鑽一鑽、補一補，後來牙痛的情況好多了。我以為沒事。直到後來，我明白到外行人實在不該擅自在醫學的專業領域之內下判斷。
蛀牙治好了（自認為），我懷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坐著前往高雄左營的接駁車，快快樂樂去當兵了——當然，當過兵的朋友都知道，接下來的情況讓人一點也開心不起來。總而言之，我離開那病厭厭的新訓中心，下了單位，步上一艘軍艦，準備來場嘔吐與哀號的交響樂。
就在這個生活已經很苦悶了的時候，蛀牙復發了。
我喜歡炸雞腿，特別是軟骨部分，咬起來會發出喀哩喀哩彷彿豎琴般清脆的樂音。本來我是那種把軟骨當零嘴吃，自認為牙齒非常強壯的人。那一天，正在咀嚼那枝炸雞腿的軟骨時，發出的不是喀哩喀哩，而是「啪！」。怎麼回事呢？我用舌頭確認看看，發現本來應該被填充材料補起的牙齒多出一個洞，就像嚴重的地層下陷般凹下去。從那之後，別說是雞腿了，就連吃青菜的時候也會痛到用拳頭搥桌子。
我決定再去看牙醫。儘管大家都說軍醫院的醫療設備很爛，感冒吃藥也好不起來，但我別無選擇。至少醫療費用比較便宜。誰知道那看似友善又專業的牙醫告訴我：「這個洞很深哦，必須裝牙套才行。費用有點昂貴就是了。不過別擔心，你現在是軍人，當然會有優惠囉！兩顆牙只要很優惠的15000元就行了！」那時他的手指就在我嘴前，我真的有股衝動想要咬下去。
15000元？我去哪裡找這筆錢？說了一句「我回去跟家人商量看看」之後我便離開軍醫院，只不過我選擇把「沒意外的話我是不會再來看病的」這句話保留下來。
退伍以後，牙痛的癥狀很神奇地好了許多。雖然左邊的蛀牙還是會痛，不過右邊的蛀牙還能用來咀嚼食物，應該還能多閒置一會兒吧（提醒您，請不要跟我有同樣的心態，蛀牙還是乖乖看牙醫吧）。
然而，就在幾個星期前，牙齒又發出「啪」一聲。
蛀牙斷了，只剩下一半，而且搖搖欲墜。
現在我只能吃泡麵或比較軟的食物，甚至到了「誰敢拿餅乾請我吃，我就翻臉」的地步。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去看牙醫，繼續依照我的人生哲理「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說」繼續過我的日子。
就在今天，我發現下巴長了一顆瘤。
我研判那可能是蛀牙引起的淋巴腺腫大，或者是……雖然不想這麼想，但說不定是口腔癌細胞。如果想找出身體的答案，詢問醫生是最恰當的方式。然而我的錢包吶喊著：「看醫生？先把我餵飽一點再說吧！」目前只能放著不管。
可是我的好奇心也在吶喊：「你不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你這傢伙才二十歲，難道想要因為一時疏忽，徹底斷送未來嗎？給我查清楚真相！」
於是，我想到一個愚蠢的點子——既然我沒辦法邀請醫生共同鑑賞這顆瘤究竟是什麼東西，不如自行動刀取出來看看吧。
（提醒您，千萬不要在家嘗試。）
我從抽屜裡翻出一把美工刀，使用打火機消毒刀口。由於沒有家裡沒有麻醉藥這種東西（一般家庭也不會有），本來想說是否應該買些啤酒先把自己灌醉，幸好即使我蠢到打算自行動手術，本質上還是理性的。酒精會讓血液快速流竄，到時候如果割斷某條血管，我可能在死於口腔癌之前就已經死於失血過多了。這時我想起，據說十八世紀晚期有位牙醫師以吸食乙醚的方式替自己麻醉。也許我可以這麼做。但我應該到哪裡取得乙醚呢？
嗯……強力膠說不定含有乙醚成分。
（再次提醒您，吸食強力膠有害身體健康。）
我從垃圾桶裡翻出一個小塑膠袋，將強力膠灌到袋子裡，然後搓揉一番，完成一份對於毒品成癮者而言最美味的佳餚。看著袋口，我告訴自己「只吸這一次，千萬不要上癮唷」，然後用袋口悶住口鼻，適量地吸了一下。等到腦袋稍微開始暈眩的時候，心想時機成熟了，於是趁意識還清醒的時候，趕緊拾起美工刀。
唰。
強力膠的效果意外地好，完全不會痛。不過下巴還是流出一點血。我左手手指確認瘤的位置，拿在右手裡的美工刀依照那裡的皮膚緩緩切割。割到某種程度的時候，瘤有點鬆動的跡象。應該可以了吧？我以類似擠豌豆的方式，將瘤擠出來。
咚咚。瘤掉落在我的膝蓋上。
哦，不對，這不是瘤。雖然已經確定這不是瘤，而且我能夠將它的形狀看得一清二楚，我卻無法確實說出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只有小拇指直徑大的圓球體，外表呈現出很鮮豔的那種黃色。表面凹凸不平，就像過分擠青春痘而留下可怕疤痕的臉。最讓我驚奇以及疑惑的是，它有臉孔，眼睛和嘴巴像卡通人物般貼在那裡，而且還有一雙像是豆芽菜的手腳。
它看著我，然後說：「你好。」
「你好。」我無意識回應它。儘管它是從我的下巴跑出來的不明生物。
這是什麼？我想無論是誰遇到這種東西，肯定會跟我有同樣的反應。這是什麼？除了這個問題，此時此刻再也不會有其他多餘的情緒。就像壞掉的收音機般，腦中的聲音不斷重複著——這是什麼？
「居住在您的下顎處如此長久，卻未曾向您打過一次招呼，真是相當不好意思。」
這東西真有禮貌。
「那種事情我已經不介意了。重要的是，你是什麼東西？」
它清清喉嚨。「哦，初次見面，我是性慾。」
「性慾？」
「sexual desire。」
「我知道性慾的意思。但我還是不懂。你真的是性慾？」
它盤起手臂。「你在懷疑我？」
「一般正常情況下，不懷疑也不行啊。你可能不知道，事實上，我必須花費相當大的力氣才能說服我自己去接受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並且像是跟人類對談般的方式與眼前這顆小黃球說話。」
「放棄那庸俗的成見吧。你所看到的全是真實的。」它敲敲我的膝蓋。「你可以感受到我的拳頭力道吧？」
我點點頭。
「無論你相不相信，我確實是你的性慾。」
也許是強力膠副作用的關係，我似乎真的可以相信。
「好吧，我只能這麼確信了。但是我不懂，你為什麼能夠具現化？」
「什麼意思？」
「我是說，性慾是人類的一種天生感性，或者是由荷爾蒙促成、影響大腦生理部門和心理部門的液體，照理說應該是無形的。但是你不只住在我的下巴裡，我還能看見你，還能跟你說話。怎麼想都不對勁。」
「所以你們人類啊……」它搖搖頭。「世上無法以科學解釋的事物如此大量，即使有人宣稱看過幽靈或幽浮，你們卻總是不捨棄那固有的思考方向，選擇去相信這種脫離舊有觀念的事情。聽好了，我們性慾確實就像你說的，屬於無形的東西，但那只限於你們人類的基本認知。我們性慾其實是有形的，而且就生存在你們的體內。」
「也就是說，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類身上也有可能出現像你這樣的實際個體？」
「不是可能而已，每個人的身體絕對都存在著像我這樣的東西。女人不是會觸摸胸部檢查硬塊嗎？其實有時候摸到的不是硬塊，而是性慾。你們人類未曾發現這一點也是情有可原。像你這樣將我挖出肉體，讓我呈現在日光燈之下，恐怕是史上第一個案例。」
我搔搔頭髮。
「好吧，desire……」
「請不要簡稱。」
「我認為desire比較像人名。」
它聳聳肩膀，露出「如果你堅持，好吧」的表情。
我接著說：「先無論這有多荒唐，總之我暫且先相信你的存在。我有個問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住進我的下巴？」
「最近才開始的。」
「正確時間呢？記得嗎？」
「我們沒有時間觀念。應該說我們不需要。我只知道，我擁有智慧以後直到現在，還不曾見過你的女朋友。」
「當然，我現在並沒有女朋友。」
「這就是我擁有智慧的原因。」
Desire似乎發現我不理解它所說的話，於是繼續解釋。
「從你退伍以來，你一直都關在家裡寫小說，沒錯吧？」
「對。」
「據我所知，在這寫小說的歷程中，你的感性面有了劇烈的變化。你越來越理性，並且試圖客觀地看待每一件事，不加入個人感情。如今你的感性面已經接近枯萎的程度。我們性慾屬於感性面，所以你不再發洩性慾的時間過於漫長，慢慢造就了我的智慧。可以說，我的存在代表著一個警訊。」
「警訊？」
「也就是說，當我擁有智慧的時候，就代表我快要消失了。」
「你快要消失……代表我的性慾會消失？」
「正是如此。」
「等一下。」我試圖冷靜。「就算現在沒有女朋友，就算我的感情層面越來越少表現出來，但是說到性慾，我並不是無動於衷。平常我也會關在房間裡，用電腦欣賞A片，然後手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雖然最近次數確實減少，但是對我來說，我還是可以感覺到性慾的存在。」
「那只是你的假象。正確來說，你所感覺到的性慾，只不過是生物本能方面的性慾。我這種性慾則是感情面的。簡單來說，你這個人漸漸變得無情，甚至因此再也無法產生性慾。我問你，你多久沒有真心愛過一個人？」
我沉默。
「這件事在你們人類的解讀中被稱為『愛情』，對我們這種存在而言，稱為『性慾』。一種需要智慧才能成形的性慾。這是其他生物無法擁有的東西。在我看來，你熱愛閱讀或撰寫小說，這是極為理性的活動，因為這樣，你的感情面漸漸萎縮，就連性慾也快消失了。」
它說的沒錯。最近我的確對女孩子漸漸失去興趣。除了寫小說這件事本身，狹窄的人際關係可能也是原因之一。雖然我所居住的小鎮不太時髦，可是並不缺可愛又漂亮的女孩子。便利商店的女店員，年輕的圖書館女志工，從校車走下來的制服女高中生，絕對能見到幾個長相特別出色的。但僅止於不小心脫口說出「好漂亮」幾個字，卻沒有產生性慾。如果問我，想不想見識她們衣服底下的世界？想不想讓她們赤裸躺在自己身邊？我的答案是肯定。但如果問我願不願意將自己的感情託付給她們……
到這裡，我已經能夠理解desire目前為止所說的意思。
「我應該怎麼辦才好？就算再怎麼理性，我也不希望自己是個沒有性慾的人。」
「很簡單，找個女朋友——如果換成別人，我會這麼回答。可惜你的情況並沒有這麼簡單。最大的問題在於你太愛自己，甚至認為這世上的女孩子永遠無法讓你滿意。就算你能具體說出自己喜歡什麼樣髮型、哪種性格的女生，你依然沒辦法完全信任。而你卻步的原因，在於你不想再失望。」
它輕輕嘆氣。
「雖然我不記得你過去的回憶，但我感覺到，你對於初戀女友的改變感到失望。你想避免的就是這一點。」
被它這麼一說，我確定它真的是我的性慾，沒錯。
「你說對了。雖然我們到現在還是朋友，不過……」
「跟以前不一樣了，對吧？」
「嗯，以前我真的好喜歡她。」
「現在卻不樂意看見她的改變。」
「但我相信她的改變讓她快樂。儘管我不喜歡，而且我們早就不是交往關係，也應該接受她的改變，繼續當她的朋友，直到參加對方的結婚典禮為止。」
「可是她的改變影響了你。你認為，人是會隨時改變的動物。說不定昨天還好好的，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對方的另一面。」
「所以我希望，要是能夠找到交往的對象，必須從一開始就完全向對方坦承。不管是優點還是缺點。」
「哈哈，你也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願意完全向你坦承的女生要去哪裡才找得到呢？」
「因為如此，我的性慾正在消失當中。」
「沒錯，我就快消失了。」
我們同時落入安靜無聲的空間。
Desire率先開口。「我不能幫助你。我只是你的性慾。事實上，是因為有你這個人，才會有我。能夠避免我的消失的人，就是你。」
「我知道。」
「你想到該怎麼做了嗎？」
我拿起桌上的菸盒，點燃一根。
「我會繼續等待那個女生的到來。在那之前，我會盡量保持感性，保持你的存在。」
「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好，那就這樣吧。」它跳起來，抓住我的衣擺，然後慢慢往上爬。「我要回去了。」
「可惜你太小了，沒辦法跟你握手。總之，很高興能夠把你挖出來並且認識你，我才能更進一步瞭解自己，desire。」
「嗯，不過下次別再這麼做了。雖然這次沒事，但我不知道這種舉動會造成什麼後果。」
「我知道了。」
Desire爬到我的肩膀上，接著沿著脖子攀爬，跳進我用美工刀割出來的傷口裡。
「再會。」
說完，它縮進去。我感覺到傷口正在慢慢癒合。
我摸摸下巴。那裡沒有瘤了。
創作內容
【短篇】性慾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