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化自在天」
第八章:寒如冰、甜如蜜之物
(正文開始)
1
艾蕾雅伏倒在矮樹叢裡,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地趴著。即使穿著黑狼鳥素材製作的裝備,灌木堅硬的枝葉還是刺得她渾身不適,不過,她還是一動也不動地趴著、趴著、趴著……
「咚咚、咚咚、咚咚……」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用比平常快上許多的頻率跳動著。不行。深呼吸,透過放鬆自己,她強迫心跳慢下來,深怕這透漏著緊張的心音讓聽力敏銳的魔物察覺自己的存在而壞了計畫。
強烈的緊張刺激腎上腺素分泌,視野在血液的快速流動下產生了窄化,她突然覺得映入眼簾的一切是那麼渺小、又清楚得不太真實;流竄進耳內的聲音,在大腦專注於捕捉特定音頻的先決條件下,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細微……先是鳥叫聲消失了,接著,風聲也不見了,然後是枝枒摩擦的聲音、然後是流水聲、然後是蟲鳴……世界的心跳彷彿在此時此刻停擺,只剩下她的心臟怦然而動、只剩下她的肺臟呼吸吐納。
呼。
吸。
呼。
吸。
倏然地,在那幾乎無氣味的高緯地區乾冷空氣中、在那散發著草腥味的灌木中、在那充盈鼻腔的濕霉土臭中,一絲獸臭飄然地混入了。
獸的體臭、獸的口臭、獸所吞噬的血肉臭。化學分子在竄入她嗅覺受器的同時,也啟動了腦部一連串的自發性反應──心跳不自主地加速,將充滿氧氣的血漿注入四肢,艾蕾雅感覺得到,自己肢體的每條動脈都發狂似了地猛烈脹動著,甚至將皮膚和肌肉脹得有些痛了起來。高溫從脊髓擴散到身體每一處,每一根骨頭、每一條神經、每一寸肌肉,都為了因應接下來的激烈行動而熱燙不已。強烈的衝動貫穿她的全身,她恨不得立刻衝殺出去,用武器和恨意,貫穿那獸臭的主人。「不行,要冷靜。」
不可以因為衝動而壞事。不可以。
她深呼吸,再次壓抑強烈的破壞衝動,迫使自己冷卻下來。雪山徹骨的冷風在這時成了她良好的助手。
「碰!碰!碰!碰!」沈重的腳步聲依著可循的節奏逼近,其持有者的誇張體重讓每一步稀鬆自在的步伐成為足以撼動大地的重鎚,甚至在地上留下了彷彿簽名般的足跡──三隻肥短的前爪和刨入地中極深的足跟。
「提加雷克斯。」
黃藍相間的鱗甲證實了其身分。巨大而發達的顎部、為了將走速提昇至最高而過度發達前足、幾乎可說是無用的翼膜、宛如水晶球般的碧藍色大眼──「轟龍」提加雷克斯,此時出現在距離她所埋伏的灌木叢不到三公尺的地方,近到要不是她身上塗滿了泥土和冰雪、且對方的注意力正被一塊肥厚又充滿油脂香的波波後腿肉吸引,她鐵定會被對方敏銳的嗅覺給察覺。
轟龍大搖大擺地走向那條波波後腿,不知是否因身為食物鏈頂端的安全感所致,牠毫無戒心地緩步向前,一點都不怕遭到攻擊或是因為動作太慢導致食物被搶,就這麼悠哉游哉地往那塊美味多汁的肥肉走去。
「你就這樣悠閒地步入地獄吧。」從咧成猙獰角度的嘴角吐出了怨毒的詛咒,艾蕾雅的右手緩緩探向放在一旁的銃槍……
稍加觀察了一下四周狀況,轟龍確定四周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對象後,張開大嘴,撲向了那塊肉、一口咬了下去──鮮甜的血漿和肉汁在口中爆開,配上波波肥厚的皮下脂肪,讓本已鮮嫩的後腿肉顯得更加甜美──牠大口啖噬著這份輕鬆到口的美食,構造簡單的腦袋瓜裡甚至想也沒想到:山谷中這區根本是沒有波波的,這塊後腿肉到底是哪來的?
是啊?哪來的呢……
管不了那麼多了,野生動物在食物出現的時候就該吃,因為下一餐在哪裡著落根本無法預期,況且,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多了脂肪,總覺得有股睡意一直浮現……好想睡……
咚!
一直等轟龍的鼾聲如雷霆般響徹耳畔,艾蕾雅才緩緩地從灌木叢底下爬出來。她冷笑著看著睡著的飛龍,竊喜對方的行動完全合乎自己那縝密的計畫。「雖然花了很多時間在抓眠魚和採集睡眠草,不過無所謂……」
「為了這一刻,一切都值得。」她將預先藏好的大桶炸彈──共兩桶,裡頭裝著的是她特調的配方,足以在堅硬的永凍土上開出一個五乘以五米見方的大洞──一路滾到還在呼呼大睡的轟龍身旁,躡手躡腳地放好後,將引信從桶蓋上拉出,直到標有代表「半分鐘」的白色記號出現。然後,從腰包裡拿出火柴,在盒子旁的砂紙上輕輕一劃……
嘶……金色的瞳孔中,黃色的火焰躍動著,然而,一陣強風吹拂,眼看著就要把這微小的火苗撲熄──她馬上以左手罩護住,讓火焰茍延殘喘了下來。
這並不是她最後一根火柴,事實上,她還有滿盒的火柴可以用:她在執行委託前總會把身上的消耗品補齊。她大可以不這麼大費周章地守著這渺小的火焰,重新點根火柴也無妨,但是……
那太慢了。
對於復仇心切的她來講,多花那一分一秒都嫌太慢。她的左手幾乎是直接圈在火焰上頭的,小小的火光燒燙了她的肌膚,不過無所謂,比起心裡那團熾烈焚燒著的憤怒和怨恨,這點熱,算不上什麼。
「去死吧。」
她點燃了引信,然後退至一旁,等候開幕的好戲。
三十秒、二十九秒……
「艾蕾雅!快跑!快跑!」「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鼻子依稀還能聞到當時的血腥味、臉上和身上的疤痕依稀還能感覺到當時的痛,更重要的,是眼睛還依稀能看見母親的下半身卡在轟龍下顎的銳牙間、像片枯葉般晃盪的模樣。
二十五秒、二十四秒……
隨著記憶的回溯,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血液輸送到身體各處的結果就是:全身無可救藥地發燙、冒汗。
十九秒、十八秒……
「妳確定要這樣做下去嗎?我再勸妳一次,復仇能帶給妳的不多,除了短暫的慰藉外,只有惆悵和更多的悲傷喔。」
當然要做下去,牠可是殺了我的父母和商隊的夥伴們啊。
十、九、八、七……
「我答應妳,這次的狩獵我不會干涉妳,直到妳拍發出『狩獵成功』、『狩獵失敗』、『放棄狩獵』這三個訊息、或是妳死掉為止,我都不會在獵場出現……我答應妳。」「謝謝你。」「不用謝,如果這是妳想要的,我會尊重妳。但是……」
六、五、四、三、二……
「最後那個選項可是不被允許的啊。」「人家知道。」「希望是如此。」
我……
抱歉,我可能會失約了,因為……
因為如果殺不了這個傢伙的話,我還寧願去死啊……
「轟!」
爆炸。
爆震波同巨響一起衝擊艾蕾雅的身軀,即使距離這麼遠,還是猶如一記直擊內臟的重拳般難受;接著是熱風和破片,在前者的吹拂下,後者朝四周噴射而出,將範圍內所有的東西都插上大量的、如針釘般的銳利碎屑,幸好那面以黑狼鳥甲殼層層疊出的堅韌大盾擋下了大部分的破片,否則被這些東西碰到可不是鬧著玩的。
睡在爆破地點的轟龍就沒這麼好運了:由於炸彈是在頭部旁邊爆炸,首當其衝的就是頭殼和裡頭那柔軟的腦袋──骨折和挫傷是少不了的,腦震盪大概也是重度以上開始計算;強大的爆震波和爆風撕裂了轟龍的頭皮、臉皮和右翅膜的一部分,暴露出的組織又遭受到破片的二次傷害……碎裂的骨頭和肌肉組織橫露在外,血漿和組織液則是讓傷處一片軟爛黏糊──血肉模糊已經不足以形容這樣的情景。更慘的是,轟龍是在睡夢中遇襲,也就是在完全沒有接敵準備、全然放鬆的情況下遭到轟炸──沒有進入戰鬥狀態的身心都在這次爆炸中受到了相當嚴重的創傷,此時此刻,疼痛已經是牠最不需要關切的問題。
「嘎吼喔嗚喔喔喔!?吼喔!?」牠掙扎著起身,猛烈甩著頭,彷彿企圖藉此釐清思緒、重整態勢。
「嘿,雜種,我在這裡啊!」
一個聲音驀然地出現在自己被爆音震得幾乎聾掉的聽覺世界中,牠猛地轉身,看見一個穿著一身黑紫色裝備的人類,正興高采烈地站在那邊和自己揮手。也不管她到底是不是害自己變成這樣的元兇,牠現在只覺得想找個東西發洩自己滿肚子怒火!「吼喔喔喔喔喔──!」
在憤怒的咆嘯後,轟龍拔開腳程、衝向了艾蕾雅。在極度的憤怒下,血行加速、腎上腺素飆滿全身,減輕了痛楚,同時加強了肌肉的力量,讓牠得以用不亞於自己顛峰狀況下的全速衝刺。眼看著那個小小的人類就近在咫尺,滿擬在猛力輾過她之後,再回身一爪將她宰殺,但是……
「咚!」
腳底沒由來地一空,接著,在牠反應過來之前,牠就已經陷入了黏稠網子和深達數米陷穴的糾纏中。只剩半身暴露在地上,縱橫各種地形的發達四肢也只能無用武之地的無助掙扎。
「嘎喔喔喔!?嘎吼喔喔喔!」
看見目標完全照著自己的計畫行動,艾蕾雅露出了滿意的冷笑。挺舉著銃槍,她來到了轟龍的面前,笑嘻嘻地運起槍術──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挹注全力的直刺戳穿了對方的厚重獸皮,刀刃不停深入,直到被那強韌的肋骨擋下。難忍的痛苦侵入了轟龍的胸腔,不過,這還只是第一下……
第二下,再度刺入傷處,這次刺得更深,痛楚更加劇了;第三下,因為牠的掙扎而貫入了別處,但是這並沒有減輕痛苦,肌肉被撕裂的空腔隨著每次的觸動而劇烈地發痛。沒等牠哀號結束,毫無憐憫地,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槍刃刺了又刺、刺了又刺,像是有意要增強牠的痛苦似地,那個人類每一下的貫刺後,都將槍刃在傷口內轉了一轉才拔出來──這讓轟龍痛得難以忍受,同時也觸發了牠的憤怒──大為光火的一吼將身周的泥土和白雪掀飛而起,也震退了那個人類達數公尺遠,趁著這個空檔,牠奮力將自己的下半身從陷穴裡掙了出來。
「……」艾蕾雅架起槍和盾,擺出了防禦體式。轟龍的巨軀在她架好盾牌的下一秒撞了上來,萬鈞巨力穿透那面重厚的大盾,仍讓她的左臂痠麻不已,不過,她還是在這強大的衝擊下撐住了架勢。
迅速架起武器,艾蕾雅的反擊咬上了轟龍的臉部,銳利的刀刃毫無困難地貫穿早已軟爛的血肉,製造出強烈的痛苦。轟龍吃痛大叫,掙扎著倒退了兩三步,藉此良機,配合前踏的上撈運槍,掃破了目標的左耳蝸,然後炮擊──
「轟!」「嘎喔喔喔喔──!」
火藥將破片猛力送出槍管,銳利的榴霰彈將炮口周圍的目標炸得肉綻骨裂。提加雷克斯掙扎著還擊,掃出的銳爪卻在盾牌上停了下來:對方穩當的防禦讓牠紊亂的攻擊顯得毫無意義,當然接連的左爪、前撲、頭撞也都想當然耳地被一一擋下,反倒是連番的進擊讓對方再次抓住了破綻──從防禦轉換成攻擊態勢,獵人斜向地一刺直挺挺地往牠的左眼刺來,雖然被牠緊急閃過了,對方的勢頭卻迅速往側邊轉移;回身的一掃打中了眼眶,沈重的衝擊讓牠眼前一黑,接著鼻頭立刻感受到金屬貫穿所帶來的冰冷和疼痛──
「喔喔喔嗚嗚!?」
牠狂亂地甩頭掙扎著,意外地掙散了艾蕾雅的體勢「咦?!」,連帶將對方連人帶槍地甩向一旁。想也不想,野生動物的本能催促牠趁機進逼;拔開腳程,轟龍衝了過去,龐大的體重乘上驚人的速度,得到了充滿致命性的攻擊性方程式,而位在等號另一邊的艾蕾雅,則是以全身力量架好那面巨盾,準備面對這道單純卻又難解的挑戰。
碰!「嗚喔喔喔喔喔喔──!」
在強大的衝擊下,渺小的人體被向後推開了至少十來米有,從雙腳和巨盾在土地上刻下的三道刻痕猶足想見撞擊力量之大。即便如此,轟龍還是沒有突破那穩如巨鼎般的守備:牠的頭頂在盾面上,四爪猛地刨著地面,加足馬力向前推去,但是失去勢頭的攻勢只讓獵人再倒退了兩三步,接著,便穩如山嶽般地動也不動了。
「嗚……呀啊啊啊啊啊啊!」懾人的戰吼如響雷預告暴雨般預告接下來的猛攻。艾蕾雅全身因受力而緊繃的肌肉在狂吼後,像是受力的彈簧般,猛烈地釋放了所有累積的力量;轟龍沈重的頭殼倏地被彈開,接著,連接著盾牌的左臂一帶、盾面猛地撞上對方的下顎──三顆銳牙隨著衝擊噴散──轟龍暈頭轉向地退了兩步的結果,是讓自己脆弱的下腹部暴露在對方的眼前,想當然耳,精確而強力的三記刺槍立刻補上,讓那相對柔白的體腔壁上頭多了三個鮮血淋漓的大窟窿。痛楚讓轟龍不禁叫出聲來,卻不見海量的噪音對獵人產生了什麼影響,對方只是稍微不適地歪歪頭,接著便繼續其凌厲的攻勢。「高級耳塞,王八蛋。」
肚子上被開了一炮,衝擊和銳利的碎片撕裂了皮肉,讓裡層的腸子滑落下來。臟器直接暴露造成的痛楚讓轟龍意識一件事:在這樣下去,真的會被殺。憤怒的情緒很快地轉變成恐懼,出於自衛本能,牠以左爪為軸心,倏地轉了一圈──這個本來只是想逼開對方的動作,卻在無心插柳之下成了逆轉戰局的一著──突如其來的動作讓艾蕾雅還來不及反應,便被重重地撞飛開來、摔在一旁的泥濘上。
咕噁!?頭暈和目眩大幅影響了她重新站起的速度,轟龍趁此良機,撲了上來。巨大的前爪毫不留情地壓在她的胸膛上,一大口鮮血被從她口中硬生生擠了出來,而轟龍緊接著的撕咬更是讓她痛不欲生。「哇啊啊啊啊啊!」
令人難以卒聞的慘叫從她口中、隨著血沫一同飛出。
2
「喂,冰獄。」
「……」
「喂,冰獄。」
「……」
「喂!」
「哇!」
一頭灰白頭髮的少年受到驚嚇,差點沒跌落瞭望臺。
「幹什麼東西!?」他憤怒地對著讓他受驚嚇的村民咆哮。
「你已經在那邊待了三四個小時了,你不冷啊?」
他沒好氣地白了對方一眼。「不冷。」
「喔……村長叫我幫你送些吃的來,你要下來拿嗎?」
「不了,放在下面就好。」他話語方落,想想又道:「如果你能幫我送上來更好。」
「想得美咧,你這臭小鬼。」
少年嘆了一口氣。然後兩人間就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喂。」「幹嘛?」
他頓了頓,然後問道:「如果你真的那麼擔心她,跟她一起去不就好了?」
「……不行。」少年開口:「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我會遵守到底。」
「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有誠信的?」
「哭么。」
稍加思考了一下後,他道:「應該換個說法:就算我想去,她大概也不會讓我跟去。況且這本來就是她的私怨,我沒有任何立場干涉。」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想什麼,這種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的事情……好啦,我把食物放在下面啦,你想吃的時候自己來拿。」
村民將幾個皮袋放在瞭望臺的臺柱下,轉身走去。
3
艾蕾雅倒在血泊中,虛弱地喘著氣。黏稠腥臭的血漿弄得她滿身黏濘,幸好這些血有一半以上都不是她的,否則她現在大概是一具已經斷氣已久的死屍了。
隨著每次呼吸,胸膛的起伏都牽動傷處,造成難以忍耐的劇烈疼痛,血沫也隨著氣息被呼出而噴散。她很有經驗地評估自己的傷勢:胸部挫傷、胸肌撕裂傷、第三根以下肋骨全數斷裂、右手腕扭傷、左肩脫臼──轟龍方才的重壓和囓咬造成了大部分的傷勢,除了右手腕是為了脫困、掙扎著將隨身小刀插進對方眼窩時扭到之外。小刀斷裂的刀柄落在幾米外的地上,猶可見狀況之混亂。
如此沈重的傷勢,是飛龍在僅僅幾次攻擊下、長度莫約半分鐘的時間裡造成的;而她在這之前所有的攻勢所造成的結果,也只是讓對方難受地拖著腸子──但還是能用近全速跑動──離去而已。魔物和人類的身體強度實在是差太多了,而就是這差異讓她先前的努力幾乎成為鏡花水月。
對於現在連呼吸都有困難的她,放棄任務是最佳也是最合理的選擇。不。
「不……」她掙扎著起身,口中吐著語氣平淡、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呢喃。「不……」
幾近走火入魔般,她一面說著、一面拾起掉落在一旁的銃槍。在腎上腺素消退的如今,每一個動作都足以造成她錐心刺骨的痛,即使如此,身體還是被驅策、被驅策、被驅策著站了起來……
這不會痛、不能放棄、不能妥協、不能退縮、不能倒下、不甘心……
她咬緊牙關,對傷處做了最基本的治療。強效的藥水刺痛脆弱的傷口,痛得她眼眶裡直泛淚。
不能哭、不能示弱、不能求助、不能這樣結束……
「嗚呃──!」為了固定斷骨,加壓傷處的動作讓她忍不住慘叫出來。
不能不報仇……
她將裝備重新穿戴好,站了起來──看似輕鬆的動作,卻包含了讓人難以想像的強烈痛苦。
更重要的是……
不能不讓牠死。
4
獵人追隨著目標留下的跡蹤前進著,步伐很快,還揹著沈重的裝備,讓人難以想像前一刻她虛弱痛苦的模樣。
腳印有時候會因地形而消失,但是無所謂,因為對方沈重的體重和龐大的體積很容易在環境中留下各種足以追蹤的跡證,況且,血跡一路延伸,就算是狩獵白癡都能看出對方的去向。
在冷靜下來,仔細研判情況後,艾蕾雅才發現自己的努力並不全然是白費工夫──從傷勢來看,對方的主要創傷都集中在頭部和軀幹等重要部位,傷處數量少但情況嚴重,除了腹腔和腸子的大創口外,頭部、臉部、眼睛和腦部至少也會因一開始的炸彈而遭受中到重度的挫傷;從失血量來看,留在地上的血跡的濃度和色澤,研判對方至少有超過二十公升的失血量。雖然飛龍有著強悍的自癒能力,但只要能在對方休眠時逮到機會……
想到這裡,她的嘴角閃過一絲冷笑。
血跡往山上一路延伸,在新雪上留下顯眼的一道紅線,指引著她朝目標一路邁進。她邁開步伐,艱難地在蓬鬆豐厚的雪層中走著,一句話也沒說地走著。
弗拉西亞山脈中腹有著複雜的冰穴網絡,試圖在這當中尋找目標──即使其大如一頭飛龍──會是一件耗費時間的苦差事,幸好,早在一個月前,艾蕾雅就已經踏破其中一大部分的洞窟,並且在將得到的資訊和轟龍已知的生態交叉比對後,得到了幾個可能被當做巢穴的位置。
冰冷的空氣隨著每次的呼吸,刺痛著柔嫩的肺臟內壁,而斷骨和受傷的肌肉更是加深了這份痛,但是無所謂了,艾蕾雅已經經歷過此生最痛的一件事,而她知道如果沒辦法親手為那件事報仇,那自己會痛得更厲害。
5
提加雷克斯咬著剛剛獵到的波波,緩緩地拖入巢穴深處。雖然臉上、頭上和肚子上的傷很重很痛,牠還是帶著傷做了一次狩獵──牠打算把這頓帶到巢穴裡、儲存起來──即使是飛龍種,也需要至少一個月的時間來養這種程度的傷,而這段期間內牠得足不出戶地待在老巢裡休息,因此,儲備糧食的存在是必要的。
「吼嗚嗚嗚……」牠難受地搔抓著臉部的傷口,發出了像小狗般的哀號。那些破片卡在臉部的肌肉裡,弄得牠又痛又癢,很是難受,不幸的是,這些東西大概會跟著牠一輩子了。
牠放棄把破片從臉上弄下來的想法,決定先吃點東西、然後睡個覺。
牠朝波波的屍體張口一咬──
「轟──!」
還沒意識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視覺和聽覺就分別被炸裂的強光和爆破的轟音給淹沒,頭暈目眩不足以形容牠現在的狀況。「嘎嗚!?吼喔嗚嗚!?」
在慌亂中,牠感覺到,一挺冰冷的銳槍戳刺進牠的左後大腿中,牠努力地想利用模糊的視覺找尋目標,但胡亂揮出的攻擊除了空氣外什麼都沒打到。在不停揮空的破綻中,牠周身的各個部位不停地挨著槍刺和砲轟。
「呀啊啊啊啊啊啊!」
灌注全身力量的重叩砸進了轟龍粗大如樹幹的尾根,緊接著的全彈射擊則是將殘存的骨骼和肌肉組織給一口氣轟散。轟龍在劇痛和失去平衡的雙重影響下,軟倒在地上、掙扎著,像頭離水的金魚般無助。藉此良機,艾蕾雅拚死命地將畢生所學的槍術、毫無保留地施展開來──槍刃在憤怒的加持下,如雷雨般狂暴地降在轟龍身上,將對方身上柔軟的部位刺得百穴洞開。飛龍掙扎著想反擊,但這等零散的攻擊在那面防禦良好的大盾面前彷若無物,反倒是給了艾蕾雅機會衝進其懷中大殺特殺。
「吼喔喔喔嗚嗚嗚嗚嗚──!」轟龍發出了哀號,雖然視力在閃光彈的效果消退後恢復了,可牠的身體已經在傷勢和疲勞的雙重影響下乏頓了,動作變得遲緩、力量變得貧弱,現在,牠連讓攻擊命中目標都有困難。
好機會!艾蕾雅再度欺近、運出手中的銃槍。見狩獵對象已然是強弩之末,她暗自竊喜,自己離目標已經近在咫尺的興奮感促進腎上腺素分泌,讓她忘卻了傷勢造成的痛,疲倦一掃而空,她只覺得胸臆一陣熱。只要再一點……再一點!
「鏘!」
意料之外的狀況來臨,染滿血污和碎骨的槍刃在轟龍的鱗甲上彈了開來,反饋的力量讓艾蕾雅的體勢崩解、進而造成了中門大開的破綻。轟龍揮出了反擊,窮鼠囓貓的心態讓橫掃的銳爪化作致命利器、朝她的側腹襲來。「鏗!」雖然盾牌擋下了大部分的力量,但剩餘的部分仍將她腹部的盔甲、連同銃槍一同拍掃出去。艾蕾雅連人帶盾退了兩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但緊接在後的攻擊卻不是轟龍預料到的──她硬是用蠻悍的腿勁頂住了後退的勢態,緊接著,配合前踏的一步,剛硬的正拳直擊轟龍面門!「咚!」
猶如五雷轟頂的一擊,將飛龍打得眼花撩亂,艾蕾雅衝進對方懷中,朝著對方早已洞開的下腹部又是一拳!「噗哧!」「吼喔嗚嗚嗚嗚嗚!?」血肉模糊的一擊後,她拽著飛龍粗大的腸子,瘋狂地拉扯。「痛嗎!?痛嗎!?你這王八蛋!」
骯髒的組織液混雜著血漿、糞便、消化到一半的食糜,濺滿艾蕾雅的全身,彷彿企圖以對方的體液沐浴般,她將雙手深入其體腔內,「喔啊啊啊啊啊啊啊──!」狂亂地刮著、挖著。即使強悍如轟龍也禁不起如此折磨,在貧弱的哀號後,砰地一聲──倒了下來。
還沒完。「還沒完!」還沒把你殺得死透。艾蕾雅抄起掉落在一旁的銃槍,將炮口對準尚有一息的轟龍,後者尚保留有視力的右眼,看見了那把武器深處閃耀著的光芒……
「去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火光由黃轉白、由白轉藍只花了不到幾秒,然後,在壓力和溫度累積到頂點的瞬間,強烈的衝擊被釋放了。「轟!」宛如地獄之門短暫開啟,高溫、高壓通過了轟龍的頭部,爆風和熱浪將牠貧弱的最後一絲氣息給吹散,也讓牠的半邊頭部蒸發成虛無。牠此生最後的哀號,則是在強烈的音爆中、消散於雪山的風裡。
被強烈的後座力影響,艾蕾雅被震退到十餘米外,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地端立著。
6
我……
我做到了……?
我真的做到了……?
獵人呆立在原地,動也不動,直到她意識到了什麼後,急忙拋下沈重的銃槍和大盾,三步併作兩步地小跑到焦黑的飛龍屍體前。
用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
沒有動靜。
轟龍死得徹底。
所以……
任務成功。艾蕾雅的腦海中浮出這幾個字眼。然後,遲了好幾秒,她才歡欣鼓舞地大跳大叫起來:「耶!我、我成功了!我真的做到了!呀呼──!」
像是慶祝著這件事一般,她將信號彈拍發出去,象徵「委託完成」的綠色光球穿過了洞穴開闊的天井、直達天際,爆散成一朵朵燦爛的火之花──對她而言,這比米納加迪一年一度的大會煙火來得更加美麗、更加動人。我終於……做到了!
她開心地趴倒在地上,放聲大笑,眼眶裡盈滿喜悅的淚水。
然後呢?
可是,很快地,歡喜之情隨著各種激素的褪去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忍的酸楚──空洞。
心中空蕩蕩的,好不踏實。
她抬頭,望向那綠色的信號彈──後者早在雪山的強風中散去。
親手殺死仇敵了,然後呢?
她低頭,望向那黃藍相間的飛龍屍骸──動也不動地躺倒在地。
這幾個月來的訓練、這些時日所嚐到的苦楚、肉體的辛勞和精神的哀痛,就只為了……這一刻。這短暫的一刻?
「我、我……」
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頓時充塞胸臆。即使殺死了仇敵,失去的東西終究不會回來。回想這幾個月,艾蕾雅心中除了復仇別無他想──諷刺的是,殺死父母和商隊夥伴的轟龍竟成為這些時日中最大的精神支柱──現在牠死了,反倒是艾蕾雅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著落了。無助和失落佔據了她,眼眶中歡喜的淚水頓時變得酸楚,她再也無法忍受,放聲大哭了起來。
「哇……嗚嗚……人家、人家啊啊啊啊啊啊──!」
悽苦的哭聲瞬間變成淒厲的慘叫,本應已經死透的轟龍迴光返照,朝背對著牠的艾蕾雅咬去──早先已經失去盔甲防禦的後腰和腹部,在轟龍強韌的下顎下更顯脆弱──銳牙毫不困難地咬穿皮肉、撕裂腹腔。「放開!快點放開唉噫噫噫噫──!」
她掙扎著想拔出隨身小刀,這才想起刀子早在狩獵開始不久就折斷在對方的左眼窩裡頭。無助又驚惶地,她掄起拳頭敲打著轟龍的腦袋,但是,對方似乎篤定要致她於死地,一點也沒有放開的意願。
「放開我!我叫你放開啊啊啊啊啊啊──!」
腎上腺素消退、鬥志喪失的如今,各種痛楚更加地劇烈,轟龍的咬噬牽動舊傷,讓艾蕾雅周身上下彷彿被千萬根鋼釘貫刺般劇痛。她拚死命地敲著對方的腦殼,幾乎已經歇斯底里地、口吐白沫地掙扎著。
「快放開我喔喔喔喔──!」
淒厲的慘叫,迴盪在雪山的山谷中。
7
「喂,冰獄。」男子走到了瞭望臺下,朝上頭吆喝著:「剛剛小艾蕾雅已經拍發出信號了,你可以去接她了。」
沒人回應。
「喂,冰獄!你睡著啦?」男子提高音量,試圖叫醒可能睡著的瞭望手。
還是沒人回應。
「喂!不是很在乎她嗎?怎麼沒反應呢!?」他爬上梯子,準備大手一拍把他打醒,但是──
瞭望臺上空無一人。
「唉呀,看來我白操心了嘛。」他聳聳肩,爬下梯子。這才注意到,今天早上他放在底下的幾袋食物,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都已經晚上了,這些東西應該也不能吃了吧……」
8
「嗚嗚嗚嗚嗚嗚……」
艾蕾雅艱難地在地上爬著、爬著、爬著,試圖將自己拖到一旁放有急救包的背包旁,但周身的疼痛讓她的每個動作在此時此刻都艱困難行,而她癱瘓的下半身更是加深了行動的難度。
方才,在一片混亂中,她誤打誤撞地敲中了插在轟龍左眼裡的斷刀,讓牠再度回歸死亡的懷抱,但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掙開對方僵死的雙顎後,她卻發現自己的下半身在對方臨死的一擊裡癱瘓了──劇烈的狂咬撕裂了沒有盔甲保護的腹腔,除了將她的腸子給硬生生扯出來外,也傷及了脊髓,讓她的雙腿從此失去了站立的能力。
「嗚嗚嗚……」她一面爬,一面哭著,難忍的疼痛讓她的號泣無法止息,卻阻礙了她的行動。破碎的子宮隨著爬行的動作被拖動,組織碎片隨著血跡遺留,蔓延成一條怵目驚心的道路;腸子接觸到寒凍的地面,彷彿千把刀割般的疼痛折磨著柔弱的臟器,讓她的每個動作都生不如死。
再、再這麼下去……真的會死掉……
死掉就死掉,我已經報仇了,我死也瞑目了。
人家不想……死掉啊……
可是我也不知道要何去何從了。
不、不管怎麼說,先活下來……
過多的失血讓她的視野逐漸模糊,而環境的寒冷更是加速了她失去意識的速度,逐漸朦朧的視野中,她看見,一雙包裹在厚重毛氈之中的雙腿……
9
「抱歉我那時晚到了。」充滿歉意的聲音盈斥耳際。
「不會,事實上,人家還要謝謝你遵守約定。」
「這真的值得嗎?」
「……」
「明明可以用更簡單的方法解決,卻為了這種堅持而賠上下半身……算了,就當讓妳學個經驗吧。」
「……」
「好啦,別哭了啦。」肩膀上,一隻冰冷的手拍了兩下。
「可是、可是……人家真的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了……」
捂著臉的手被拉了開來,因淚水而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了熟悉的臉龐。
「唉,不知道怎麼辦也沒關係啦,活著本身就很值得慶祝了。」
少年坐到她的床沿,輕撫著她的頭。
「但是,人家……」話還沒說完,少年便將自己的頭摟入懷中,她的臉頰貼上了他的胸膛,那裸露的皮膚在此時顯得格外冰涼。
「別擔心,只要妳願意站起來,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撓妳。」他語帶雙關地說著,然後把她摟得更緊。「我永遠會在妳旁邊陪著妳、幫助妳,好嗎?所以請不要喪失奮鬥的意志喔。」
「……嗯。」這次,她的話中沒有哽咽。她將頭埋入少年懷中,此時此刻,那冰涼沁冷的肌膚顯得格外溫暖。
「妳這隻肥嘟嘟的乳牛貓。」「哈嗚……」
(正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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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這是獵奇畫面滿滿的一話~希望大家看得滿意開心~臨走前也不要忘記給個評論或感想喔~
此外,為了增進讀者和作者間的互動,我要來模仿一下隔壁棚某光蘭的小猜謎:
本話標題有包含小捏他,有人能說出指的是什麼嗎?獎品就......太一鯰的貼身小丁一件~(被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