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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的空氣凝結著墨般的氣息,彷彿要掉下來似的。但在我的呼吸之間,它又是如此清新。一個緩慢地,不費力地起身,使我漸漸融入這個世界。
這個場景令人熟悉,四周是紅色磚牆組成的密閉空間。這是我當初和父親決鬥的房間,也是吸血鬼在我臉上留下疤痕的囚室。人的一生有時不斷閃爍著一樣的景象,也許占星師就是依靠這一點去推算出過去和未來的。
很冷,我的鼻腔中滿是冰冷。但有種不自然的感覺,總該有點潮濕的水滴,或者生長在陰暗處的苔癬,雖然牆壁的縫中不太可能有白蟻,但裂縫總該有些蟲子之類的。不過,並沒有任何裂縫。
很奇怪,我的鼻中並沒有痛楚傳來。我的鼻子曾被裂鋼弄傷過,在天氣冷的時候很敏感,寒風若灌入,會產生細微的痛楚,就像冰上漸漸延伸的裂痕。這稱不上痛苦,我也不以為意,但在寒冷的氣氛下少了它,就是給人一種違和的想法。
我凝望著眼前紅色的牆面,思考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想著想著,有時會突然驚醒。我究竟是入睡了,亦或是錯覺,我也弄不明白。此處沒有任何時間流轉的痕跡,我也看不出肉體對於歲月微小的反應。想著想著,我的思緒偏離到奇怪的地方。我的思想告訴我,我只能想,只活在想像之中。
痛是意識,光明是意識,裂鋼的汗味是意識,他不知在哪的歌聲也是意識,他男根的口感也是意識。自然,意識也是意識。裂鋼也是意識,他生活在寬劍的意識之中。他的出現,一定會仰賴我的思考。
但事實顯然不是如此,我相信不論是裂鋼或是父親,他們都是先我而存在的。寬劍比我年長,也比我英俊。我一直不明白,他怎麼會獨獨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我沒向他這樣說,但我心裡總是知道這一點,縱然我是個很笨的人——他是那麼地完美,而我難以和他並列。
我想和他一起喝一碗羅宋湯,讓滾燙的熱流在食道滑下,紓解過多的寒意。羅宋湯、牛肉,裂鋼隨身喜歡帶生牛肉當點心,我有時真怕他肚子痛。雖然說我自己也時常因不能用火而生吞血食,但那是為了工作。牛肉呀!吃了牛肉,會比較有力氣,但是吃多了卻容易膩。
我感到低溫如同常春藤,爬上我的胸口,我肚臍以下還蓋在被子中,而我的胸口則裸露在外。寒冷使我的乳頭挺立,周圍的突起個個也堅硬無比。我伸出拇指彈了彈他,我早該料到的愉悅浪襲而來,但我卻毫無防備。只能任由感覺的擺布,不斷以指甲勾弄我的胸口。然後,我揉搓它們,發出快樂的喘息。我知道我的下體已然堅硬,我也想要自瀆。可胸前欲拒還迎的騷擾感使我陷入極大的心理矛盾,最後我停止了動作,茫然望著前方。
我想到裂鋼的髮絲如原野的長草,亦如大海的波濤,真美。我也記得他的眼睛很美,但我卻忘記他雙眼的顏色。他的身影似乎很迷失了好一陣子,我費盡心力,還是捕捉不到他。
喔,我的裂鋼啊!你的本名是什麼呢?你沒有說過,我也沒向你問過。同樣地,你也不知道我的本名。那不久前被遺忘的法比斯,法比斯,寬劍,法比斯就是寬劍,也就是我。
「也就是我。」我聆聽自己的聲音,很奇怪,這不像我的嗓音。聽說,人的聲音在他人與自己的耳中,會迴盪出不同的面貌。說不定,這是我的聲音在別人耳中的模樣也未可知。
一股倦意升起,我的眼睫毛開始發痛。我用手指順了順它,好像這樣就能拂去酸痛似的。
無端地,細碎的雪花開始飄降。此處分明是密閉的空間,怎麼會有雪花呢?但這紅色的世界充滿了不自然,因此不自然的事情發生,我竟爾不覺得奇怪。其實我想,只要往上一瞥,就能看到雪花來的地方是否有天花板了。但我卻不想這麼做,就只是躺在床上,讓冰冷攀上我的身子,乾乾的,沒有一點濕氣。我想我肌肉的縫隙間,應該滲出滿身的熱汗,去抵禦這股低溫。但我想歸想,而想法並沒有付諸實行。
「呀!呼!」我喊道。我確實聽到了回音,還有那一陣一陣漸次微弱的層次感。不過整個空間,實際上沒有反彈我的聲音。回音存在我的意識之中,而不存在耳朵之中。但耳朵聽到的一切,無非也是意識的一部分。那這回聲於我,究竟有沒有聽到呢?
我決定擱置這個問題。去做別的事,但在這安靜的世界,我能做什麼呢?就在這個時候,我床前的陰影逐漸濃厚,一個人影正在虛實間轉換。如重重染黑的過程,他變得更為深邃,更為明顯。他身穿組織的服裝,他是組織的人。這個人比我要瘦一點,他的手裡拿著一把劍——和我從前使用的寬劍,一模一樣的劍。
他身上的白色與皮膚色漸次自黑色蛻化,他的臉孔……是老爸。骷髏圖案的布掩住了他鋼鐵鑄成的口鼻與下巴,老爸的眼睛帶著笑意……那是我一直希望再見到的臉孔。我的內在想要興奮地抱住他,把他壓倒在地上,讓他再也不會從我眼前化成虛無,這是我的願望。我喜愛裂鋼,但我更想要失去的老爸回來。
可事情不對勁。
老爸提著劍向我衝來,就像我小時候第一眼看到他那般地快速,那般的完美無瑕,我抓不住他的身影。本能地,我一躍而起,撲向父親。本能地,我右手呈握劍的姿勢,向他衝去。本來披在身上的被子忽爾變成了我的外袍,轉眼間,我以裝備齊全,我又是組織的殺手了。如倒影般,我的手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把劍,和老爸相同,我在約略一年以前弄斷的劍。
鏘!
和老爸打鬥只能依循蠻勁與直覺,我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在我們最後的打鬥中,是他讓我,服下藥物的他沒有技巧可言,而我的體格與力氣又勝過他。他是故意讓我贏過他的,故意讓我做到永遠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我們單腳蹬地,飛縱半空,雙劍在我的右斜方交會。又藉著這股力量轉身,我們的小腿碰在一塊兒。這感覺既紮實又美好,我幾乎可以想見老爸腿上美麗的肌理。很久了,太久了,我沒有從他身上接收到偉大的撞擊,只有讓裂鋼滿足我感覺上缺失的一角。
落地,我們的下盤跨開。劍同時揮舞著格在一起,我不明白我怎麼跟上他的迅疾的,又或是這個老爸慢了點。但不論如何,就算我沒有想像中的吃力,我依然認為老爸很快,這是懷念抑或真實,已不太重要。
驚覺,我早已化為鋼鐵的左臂……這令人不敢置信,竟又恢復了血肉之軀。莫非,我先前所經歷的一切,全是一場虛浮的夢境。不,我不怎麼認為,我對裂鋼的好感,那是夢幻境界不可能創造出來,模擬出來的。
真的嗎?
鏗!老爸和我的劍抵在一塊兒,我們的身體因用力而顫抖著……我不想打了,我只想用這雙完好的手,擁抱完好的老爸。不要劍,不要拳腳,不要血,不要死亡。不要血,不要死亡。
我放棄我手中的巨劍,敞開雙臂迎接老爸的歸來。老爸的劍在這個時候,貫穿我的身體,正如我當初做的一樣。我甚至可以聽到我的悶哼,感到飄渺的血肉痛楚。但一切不是事實,一切化作空無。我抱住了老爸,而他也擁抱著我。
老爸堅硬的身體是鋼鐵,亦是易碎的薄冰,我不過輕輕一擁,老爸全身便崩然而消逝,固態的顏料恰似燃燒的紙頁,一片一片貼上我的臉頰,他乾燥,而乾燥化為濕黏,那是墨水輕點的感受。
我來不及嗅聞骷髏之後的鋼鐵氣味,老爸就又一次被時間所帶走。虛無的虛無,虛無的虛無,一切皆是虛無。我必來自與我不同的事物,任何事物亦然。與存有不同的是空無,所以諸般都來自空無。空無也是它們的歸宿,因為空無必然來自存有。空無與存有,都是眨眼而過的幻想。一切如煙消逝,一切不復存有。
紅色的磚牆間早已不再下雪,我看見牆的盡處,那尖銳的角落。猛地崩散開來,本該是磚牆的部分化為匿蹤的粉塵。陽光呈現一片白熾,放照而下。那時裂鋼從吸血鬼的地牢把我救出,和此情此景,真像。
於是光明照耀著四周,我抵達玄妙的境地。一切將不再設想,一切渾然,而又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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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令人厭煩的午後,太陽閃耀著光輝,空氣中的塵埃緩緩下降著,在太陽的光芒上,它們的形貌清晰,落在地上,逐漸形成一條條塵垢的溝渠。我不喜歡它們,真的不喜歡。
我的手被牽引著,市集喧鬧,人群三三兩兩,過著他們美好的日子。我的左手發痛著,它已經不存在了。平整的裂口不時滲出鮮血,染透了我的白衣,現在衣袖上還是黏黏的,溼透的血衣,空虛的袖子,顯得極不自然。父親的劍術真是無與倫比,無與倫比的心悸。
我愛你,老爸……
「撐著點,就快到了。」拉著我的手的人說,先前就是他止住我傷口的血,然後又帶我跋涉過這一段路途。馬車顛簸,小船搖曳,劍起劍落,糾結的蕪草紛紛讓道。但我什麼也沒有感覺,什麼也沒有注意。
「你家離國都可不是普通的遠,還好我走最近的路線,你的傷不能再拖延了。」
我什麼也沒說。他人真的很好,但我現在無能為力對他開口任何話。
突地一個腿軟,我跌坐在地上,想到他切開樹木的樣子,那樹木變成老爸的身體,一把又長又寬的劍貫穿了他。
而兇手就是我。
我開始嘔吐,吐在塵埃堆成的山丘。那個人扶住了我,讓我不致於完全癱倒在地上。我喘著氣,想要從吸氣中逼出點淚水,但我做不到。我的眼已然乾澀,我彷彿可以看到血紅色的裂紋。我不去想他,使盡力氣站起來——雖仍是虛弱無比——讓他拉著我往目的地前行。
「你撐著點,就快到了。」他的聲音相當年輕,沒比我大幾歲……
如果我腦中的想法還可信的話,我想我是在卡斯提爾的國都,我忘了她的芳名。不重要……這是那個人和我說的,我們從一處下水道進來,我的鞋子散發著汙泥的氣味,他的腳則還好,他似乎穿著一雙鐵靴,暗沉的光澤,巨大的踢踏聲……我也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從哪裡來,將到哪裡去,身在何處。
我一身狼狽恐怕會使人側目,雖然我低著頭,但我能察覺到每個人都在看著我滿身髒污。
他推開一扇門,拉我進去。
門中坐滿了人,桌子零散分布,又有一處吧檯。坐滿了和老爸服飾一模一樣的人,白色的外袍,黑色的皮甲。還有,閃爍的鋼鐵的光芒。原來他帶我來到了殺手組織的根據地,我要怎麼繼承……我全無頭緒。
人影模糊著,彷彿一滴滴時光的倒影,交錯,分離,輪替生滅。我看不清他們的影子,何況是過去的冥冥。他們木然,木然總使人聯想到微笑,可微笑的是木偶,光陰凝止在那一刻,或者說,那個範圍,他們臉龐的範圍。
我似遊魂地繞過他們,冰冷的臉頰使我感應到其中的溫熱。血涓涓滴滴,留下了一道長線。我究竟身處何地,我究竟經歷了什麼,我是誰。黑暗是染上藍墨水的冷淵,投入冰冷之中,不再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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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血過多,要更強的藥,雖然殺手不會思……」光影迷幻之間,我看到一個巨人,我是否來到了亡界,人間怎會有這麼高大的人物。傳說亡界,巨人徘徊著,要消滅人的靈魂。也好,出生,成長,受傷,死亡,離別,憤怒,空虛,空虛的空虛,靈魂是痛苦的根,若靈魂被亡界的巨人挖去,那或許可以減輕我的苦楚。
「不會思?」那帶我來的人說。
「頭腦不清楚,一時胡言亂語,當我沒說。」巨人答道。
「這種藥已經是最強的藥了,只是斷臂止血復發的不太理想,照理說不會這樣。現在藥性不能再作用第二次了。大師,只有你可以救他了。」
「未必然,他不想活下去。即使可以,必須漫長療癒。」巨人似乎搔了搔下巴,全是綠色的鬍鬚。他的身影旋起旋滅。父親……老爸……一股冰冷從額頭深處發芽,延伸到四肢和內臟,嗡鳴啃蝕著我。
「這孩子喜歡讀書,應該情況會好轉的。」隱隱發痛的頭牽引我墜入深淵,原以為已到淵底,不料卻再度醒來。別醒來,醒來該如何面對一切,未來也許可以打算,過去的錯誤則必然糾結一生。
眼前逐漸支離,我只見一片藍黑色的無垠。我知道我泛著淚水,我不欲再看到世界。
但世界卻逐漸澄明,我感覺我融入了空氣,客觀而理性地凝視周遭的一切,但同時我又是我,我既是那個手臂大量出血的男孩,也是一縷冷靜的幻影。我的視野,與空氣的視野,同時出現那巨人的身影,清晰無比。他穿著白色的外衣,再罩著一件圍裙,上面都是焦黑的炭灰,巨人非常高大,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要高,我不算矮小的人,坐在一個如椅子般高的木箱上,卻只能對到他的肚子。
他的綠髮相當濃密,而且油膩髒亂,甚至遮住了眼睛。而濃密的鬍子蓋住整個下巴,和頭髮不同的,是很整齊,但也不像刻意修剪過。你好,鍛造大師。他或許是一名鐵匠,是了,他拿著一柄鐵鎚。是了,這是一間兵器鋪,四周的兵器架上都是武器,更多的散亂地到處都是。還有那破舊的打鐵爐,是了。不過很是奇怪,地上似乎堆滿了不同的器官,手、手指、拳頭、肩膀、胸口、腳、臉,不過都是鐵做的,好像有個鐵人在這裡被支解了。
嗯,我看見那個巨人,從火爐中夾出一塊煤炭,煤炭生氣勃勃,火星彷彿有生命地亂顫,變化成各種不似任何形體的形體。我知道了,這一定和煉金術有關,只有煉金術能將元素轉換成不穩定的狀態。
然後,他把煤炭按上我的肩膀的斷口,火光在接觸的瞬間,增強。
我突然被拉近,我看到我無神的瞳孔,又被拉進,進入我混濁的腦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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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隔了一年多才更新,不過寬劍的故事我會寫完的,這一年我思考了很多。
接下來的幾章都是講寬劍的夢境,想讓寬劍在夢中回憶重前,還有把他心中的想法具體化。
從第一篇到第二篇中間有一段空白,想要透過夢境把空白補回來。由於是夢,所以不會是單純的回憶,而會奇怪一點,我想嘗試看看。
這篇的後半段就是講寬劍被帶到組織的根據地,遇到鑄造大師的事。鑄造大師就是殺手身上鐵製部位的創造者,寬劍當時由於求生意志有限,所以藥物的止血功用受心理影響而減弱。
回顧一下,寬劍在和父親決鬥之後,左手臂被整個砍斷了。他父親則是辭世了,這是組織的繼承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