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潔西又亂打人!」
從客廳傳來的哭喊,使波特太太不得不放下她那已經忙碌了一個鐘頭的鍋鏟。我的天,又來了。波特太太翻了翻白眼。
她關上瓦斯爐的火,在圍裙上抹了抹手,準備走到客廳看看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但走到一半,又走回來把那個擱在炒鍋旁上的鐵鏟拿在手上。
我需要這個讓我看起來威風一點。波特太太心想。
「小傑、潔西,」波特太太一邊說,一邊撥開簾子走進客廳,「媽媽在忙,可不可以當一個好孩子,讓媽媽……」只是話才說到一半,波特太太便被眼前的景像嚇到說不出話來,幾乎。
「喔,我的天啊......」然後她發現自己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客廳一團混亂,不,用混亂還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景象在波特太太的腦海裡造成的暈眩感,硬要比喻的話,應該像是好萊烏花了幾百萬的材料費再加上幾千萬成本的特效再加上幾個月的精雕細琢才完成的年度災難大片的場景,是電影導演加上美術設計再加上幾百名特效人員丹心竭慮後的成果。而她那兩個小鬼頭恐怕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完成了這樣的成就。
天曉得三個小時前她才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把客廳整理好,她還記得原本光可鑑人的地板,一塵不染的櫥櫃,沙發看起來舒服到波特太太想要躺在上面睡到某個叫上帝的老頭宣布審判日來臨。下午的溫暖陽光不經意的從窗戶灑進來,讓窗邊的魚缸就像是水晶球一般閃耀,裡面的兩隻小金魚彷彿被感染了這一番和諧、溫馨的氣氛,開心的在水中跳起了美妙的雙人舞蹈。波特太太記得,那時小傑跟潔西還在房裡睡午覺。
而現在……毀了,一切都毀了。
就像是災難片的情節一樣,女主角一身髒汙站在一堆斷垣殘壁前,望著原本應該是美麗家園的廢墟。而波特太太一身廚房的油污,站在客廳門口,望著那原本是客廳的…….客廳,而天殺的沒有人曉得她等一下還要花多少時間來整理。
櫃子倒了,抽屜全部被抽出來,裡面的東西不知道被用了什麼手法灑遍整個客廳。奇怪,波特太太心想,抽屜裡不應該有這麼多東西的,這個客廳裡原本有放這麼多東西的嗎?但波特太太馬上就看出來了,那是因為被亂丟在地上的雜物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報紙、筆記本、原子筆、電話、沙發上的羽絨抱……全都死無全屍,當然還有放在窗邊,像是水晶球般閃耀的美麗魚缸……嗯,是完整的,但裡面的水已經不見了,不見的還有裡頭的兩隻可愛的小金魚,只剩下水草無力的攤在魚缸的底部,波特太太看著空蕩蕩的魚缸,茫然的想:也許金子跟銀子離家出走了,就跟小黑一樣。
小黑是他們家曾經養過的小黑狗,乖到不行,其牠狗會的把戲牠全部都會,而且技巧比其他的狗都好上兩倍,只可惜來錯了家庭,讓牠脖子上的項圈變成地獄的枷鎖,散步的狗鍊變成了撒旦的怨魂鎖鏈,只因為手握這條撒旦之鏈的,是兩名甚至不及小黑身高的小小希特勒。
小黑是一隻比其他的狗都還要聰明的小傢伙,所以一天傍晚,牠抓準機會,掙脫了鎖鍊,奔向夕陽,奔向自由,而且發誓絕不回頭。波特太太還記得那天夕陽下奔跑的小小黑影,是如此的令人激賞。
但是金魚當然不可能離家出走,啪啪兩聲,吸引了波特太太的注意。兩隻金魚躺在角落的地板上,離原本的魚缸有好一段距離,兩隻魚雙眼暴凸,彷彿是歷經了種種磨難,才躲到了這個遠離戰區的小角落。
啪啪!兩隻小金魚又跳動了兩下,嘴巴跟魚鰓拚命的開闔,似乎是想要告訴波特太太某項訊息。
救救我,快點,親愛的波特太太,快來救我!
波特太太趕忙走過去將金魚撈起來,放回魚缸裡,並把魚缸的水加滿。兩隻金魚一回到有水的魚缸,立刻用水草將自己給緊緊裹住,就像害怕的孩子會把自己給緊緊裹在棉被中一樣。
兩隻小金魚相互依偎著,眼睛一直望著客廳的中央,那眼神像是看見了兩顆即將在他們面前引爆的炸彈,波特太太一直都不曉得原來魚的眼睛也可以表現出像這樣的恐懼。
她再度拿起擱在一旁的鍋鏟,緩緩轉身,面對這一切的源頭。
坐在客廳中央的兩個小小的身影,就是造成這一切災難的核彈頭,而這兩名行動核彈看起來甚至比這間客廳還要狼狽。波特太太嘆了口氣,她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要知道潑灑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的那五顏六色的黏稠物質到底是什麼東西。
很好,我的工作又增加了!波特太太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她不想在孩子面前翻白眼,所以只是怒視著她的兩名孩子。
她的兩名孩子(感謝上帝,只有兩個!),一男一女,哥哥是一名叫做小傑的男生,是個可愛的小天使,至少在他學會說話之前是;妹妹則叫作潔西,也是名可愛的小天使,至少再她學會怎麼走路之前是;而現在波特太太只想再他們身上灑聖水,看看他們會不會現出原形。
也許是看到了波特太太眼神中的怒氣,也或許是她手中的鍋鏟所暗示的潛在危險性,剛剛還在大哭大鬧的兩名孩子現在都不發一語,安安靜靜的看著眼前他們平常叫作媽媽的兇女人,客廳裡安靜到只聽得見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響。
至少他們沒把時鐘給弄壞,波特太太望向掛在牆上的時鐘,不過那個地方並沒有時鐘,只剩下一個時鐘形狀的空白,她翻了翻白眼,她暫時還不想知道那個時鐘到哪裡去了。
滴答滴答……客廳裡依然安靜無聲。
波特太太敏了敏嘴唇,用極度壓抑的語氣說道:「你們誰可以跟我解釋一下,」她手中的鍋鏟掃過整個客廳,「……這一切。」
她的兩名孩子只是抬頭望著他們的母親,無辜的眼神看起來是如此的純潔,就跟他們出生時一樣。
***
第五次試管療程過後,當醫生宣布他們夫妻倆即將擁有孩子時,波特太太跟她的老公開心的擁抱對方,也不管醫生就在眼前,直接就給對方一個深深的吻。這名孩子,他們已經等了好久、好久了。
也許已經看多了這樣子的場面,醫生熟練的轉過頭,冷靜的看著電腦上的數據資料,順便給他們夫妻一點隱私。他等了一下,按了一下滑鼠;再等了一下,按了一下鍵盤;又等了一下……呃,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麼,醫生只好咳兩聲,這才讓他們夫妻倆想起他們身邊有一名第三者在看著,才不好意思的離開對方。
接著,醫生拿起放在辦公桌上的紙本檢驗報告,看了一下,又宣布了另一個好消息:她肚子裡懷了一對雙胞胎。
聽到這第二個好消息時,波特太太反而沒有聽到第一個消息時那麼激動,她只是面帶微笑,輕輕的撫摸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撫摸她子宮裡孕育的那兩名小寶貝。
孩子們,媽媽期待能夠跟你們見面的那一天。
從她丈夫搭在他肩膀上的那雙手,那雙溫暖的大手,波特太太知道他的想法跟自己一模一樣。
離開醫院時,她丈夫緊緊的握住她的手,就像是永遠都不想放開似的,就像是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絕對不會放開一樣。兩人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波特太太也只是依偎著她的丈夫,只是比平常還要靠近一些,近到她能感受到她丈夫的體溫,聆聽她的心跳,並察覺他那尚未平復的心情。
勞夫,你就要當爸爸了。
從步出醫院大門到現在還不到十五分鐘,波特太太發現自己走路已經開始變得比平常還要小心了,她已經開始不自覺的注意起路上的每一顆小石子,每個小凸起,每個可能使她絆倒的任何東西。她想那是因為她現在有兩個小生命需要守護。
他們的孩子。
「這些日子來,妳辛苦了。」冷不防的,她丈夫突然開口。
波特太太抬起頭,望著他丈夫堅毅的側臉,她驚訝的發現平時不管遇見什麼麻煩事,始終能夠保持理性思考的丈夫,甚至在跟波特太太求婚時,那個滿臉通紅,但語氣與表情依然維持著某種另人發笑的冷靜的男人,這時眼窩裡居然盈滿了淚水。
她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但那些話卻卡在半路,她努力了半天,喉嚨卻只能發出一些奇怪的哽咽聲。她閉上嘴巴,雙唇因為激動而抿成一條線。不曉得為什麼,她發現他丈夫的臉龐變得好模糊,她眨了眨眼睛,兩行眼淚流下臉頰,她丈夫的側臉又變清晰了,可是才一下子,又變得模糊。
她回想起為了擁有孩子所經過的一切的努力、一切的焦慮、一切的期待、與期待後失望的落空。
她用力的搖了搖頭。
「值得,一切都值得。」波特太太也沒多想,一句話自然而然的就這麼脫口而出。
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她丈夫也看著自己,兩人不約而同的露出微笑。
忽然,她踩到一顆凸起的小石子,腳步一個踉蹌,她本能的護住肚子,並驚恐的發現自己的身體快要失去平衡,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丈夫用手環抱住他的腰,解除了危機。「小心。」他說,這句話在波特太太的耳裡聽起來就像是個承諾,承諾她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會保護好這個家庭,就好像天塌下來,他也會想辦法把它給撐住一樣。
他們夫妻倆,會一起守護這一對得來不易的小寶貝,從現在開始。
接下來的幾個月,對波特太太來說就像是經歷了一段辛苦而甜蜜的冒險奇幻旅程。或許有人會覺得「冒險奇幻」這個字眼用得似乎不太恰當,但是又有誰能夠阻止波特太太不去這麼想?她的肚子裡現在可是上演著兩樁生命的奇蹟,奇幻冒險,這兩個字對這樣的奇蹟來說似乎還輕描淡寫了一點。
但是這樣的奇蹟卻帶給波特太太某種困惑的感覺。一方面,她對這一切的過程------逐漸隆起的肚子、雙手貼在肚子上時的那強烈又真實的生命脈動、她的兩個小寶對她的生命造成的一切改變------感到既驚訝又驚奇,程度就像是貓王跟麥可傑克森突然從墳墓裡爬出來,宣布他們兩人即將聯合舉辦一場演唱會一樣的另人驚訝。
另一方面,她又覺得這一切又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就像是肚子餓了要吃飯、累了想要休息、眼睛乾了會眨眼睛一樣理所當然。她覺得自己當然會成為母親,他們夫妻倆本來就應該會有小孩,而見到她的孩子們之前,本來就應該要受些微不足道的小苦頭。
而且不僅僅是懷孕這件事,她對身邊發生的所有事突然間都多了兩種不同的看法。這種感覺讓波特太太覺得自己患了精神分裂癥;就像是原本只有一個人的房子突然闖入了兩名喜歡到處指指點點的陌生人;就像是除了原本的自己之外,又分裂出了兩個額外的人格。
不知道為什麼,波特太太對這樣子的情況泰然處之,她甚至幫兩個人都取了名字,其中一個人跟她同名,就叫做波特太太;而另一個人其實也跟她同名,只是這個名字在她嫁人之後就不用了,那個名字就是安德琳小姐。
波特太太跟安德琳小姐是如此的相似,又是如此的不同,兩人擁有同樣的回憶,但是個性上卻迥然不同,就像是兩名關係親密,但卻又時常意見相左的閨中密友。
舉個例子來說吧!
安德琳小姐開朗外向、喜歡冒險卻又有些膽小;她是那種第一個提議去坐雲霄飛車,但是卻又在列車從軌道最高點急速下降時,第一個被嚇到哭出來的女孩。她喜歡接觸新事物,個性又有些急性子,出遊的時候總是喜歡快步跑在前頭,像是怕錯過了什麼好玩新奇的東西一般,但是走到一半,又總是不忘轉過身子,開心的揮揮手臂,要跟她一起出來約會的波特先生趕緊跟上。
波特太太也是個開朗外向的人,但是跟安德琳小姐比起來,她就顯得沉穩多了,她雖然跟安德琳小姐一樣膽小,可是在害怕的時候,又總是能夠激發出面對恐懼的志氣;她是那種儘管自己也被客廳裡到處亂飛的蟑螂嚇得雙腳發抖,但是為了躲在她身後的兩名孩子,還是勇敢舉起拖鞋,身赴戰場的女人。她雖然也喜歡接觸新事物,只是她並不是那種喜歡向前衝的人,因為比起冒險,她更在乎跟自己所愛的人相處的時光。
如果用比喻來說明的話,安德琳小姐就像是煙火,盡力燃燒、全力燦爛、用盡想像與精力讓自己當下的生命變得五彩紛呈。她是如此的耀眼,因此不管在何處的夜空下,她都能夠吸引住他人的目光,並在觀眾的心中留下瞬間的感動,就算在煙火消逝後的星空下,也讓人不捨移開雙眼,因為大家都在期待,下一發的煙火又會展示出怎麼樣的繽紛。
而波特太太就像是畫筆跟顏料,沉穩的思考,仔細的勾勒,用盡時間跟耐心讓腦海中的圖像漸漸呈現在空白的生命畫布上;這幅畫的顏色是如此的具有深度,畫筆勾勒的層次又是如此的豐富,讓駐足觀賞的人不時發出由衷的讚嘆,賞畫的人們用心領略,因為線條之下的線條往往藏著尚未被人發現的小細節,讓發現的人發出驚喜的嘆息。
就這樣,除了波特太太自己以外,另一位波特太太跟名為安徳琳小姐的年輕女孩加入了波特太太的心靈,加入了她的日常生活。
就像盤旋在卡通人物頭上的天使跟惡魔,總是在主角做任何決定時給予不同的意見。同樣的,波特太太在做任何決定時,她心裡的那位波特太太跟安德琳小姐也總是樂於提供他們自己的評論。
比方說看書的時候。
安德琳小姐會說:這種時候當然要讀書櫃裡的那本格雷的五十道陰影,保證妳翻開第一頁就開始熱血沸騰,嬌喘悸動。來吧!讓書裡的文字愛撫的全身、讓劇情舔舐妳的敏感地帶、讓感覺帶起妳心中最深沉的激情!
然後波特太太就會跟著說:聽起來真的很吸引人,糟糕,我的身體好像開始熱起……不,不行,懷孕中的女人不應該看那種沒營養的東西,要是妳肚子裡的孩子把裡面的招數都學起來怎麼辦?忘了那本書吧。喝!看我把它丟到焚化爐裡燒了!碧翠絲,為了妳的孩子,妳應該維持心靈的平靜,來,試試這本:不抱怨的世界。
肚子餓的時候。
安德琳小姐:天啊!我好想在自己的胃裡塞一堆垃圾食物!炸雞、洋芋片、薯條、冰淇淋……妳知道街腳十字路口那家甜點店又出新的蛋糕了嗎?一整列的新款蛋糕擺滿了整個櫥窗,簡直比L.V.春季新裝還要誘人。先別急著尖叫,噓,安靜,聽見了嗎?巧克力慕斯在跟妳招手,蛋糕上面的奶油在跟你揮手說哈囉!
波特太太:不,不行,碧翠絲,把錢包給放下!脫下妳的外出服!別為了這種微不足道的慾望踏出家門!別吃那種沒營養的東西!你應該多補充一些實質的營養,喝些雞湯、多吃蔬菜,當然也別忘記補充水果。五穀根莖類樣樣不能少,有機蔬食外加適當的蛋白質才是我們最堅強的戰友。
安德琳小姐:可是那些蛋糕看起來真的很好吃……
波特太太:……好吧!一小塊甜點店的蛋糕應該不會有什麼影響。
聽音樂的時候。
安德琳小姐:麥可!麥可傑!麥可~~~傑克森!
波特太太:莫札特,史特勞斯,貝多芬,海頓……嗯,這張輕音樂聽起來也很不錯,讓我的心情放鬆,我的孩子需要這些。
安德霖小姐:不,我要聽麥可!我想聽貓王!不要讓古典樂荼毒我的細胞!
波特太太:不行,古典樂,這裡我說了算!
安德琳小姐:妳知道……其實貓王的歌也算是流行界的古典樂,畢竟都死這麼久了。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先聽聽個一兩首我要的「流行古典」,再來聽聽妳喜歡的沒渣特跟背哆紛。當然,我說的一兩首歌,指的有可能是整張專輯。
波特太太: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妳應該要給我的寶寶聽一些有深度的音樂。
量體重的時候:
安德琳小姐:我的天啊!看看體重計上面的數字,為什麼妳還沒被嚇暈?為什麼體重計還沒被妳給壓壞?為什麼妳的雙腳有辦法支撐這樣子重量?碧翠絲啊碧翠絲,我可憐的胖女孩!
波特太太:嗯,增加的體重會不會太少了?我不知道懷雙胞胎這樣體重會不會太輕,下次去產檢的時候在問問看醫生好了。但在那之前,也許妳應該多吃些東西,幫我的兩個寶寶好好的補一補。
不過偶爾也會出現這種情況:
安德琳小姐:今晚新世紀福爾摩斯整季連播,整整三集在一整個晚上一次播完,但是這麼一來我們必須熬夜整個晚上,要不要……
波特太太:贊成!舉雙手贊成!誰也不能阻止我們一睹兩位英國紳士的風采!(流口水)
(一旁的波特先生默默的拿起遙控器,把電視給關掉。)
波特太太與安德琳小姐:抗議!法官大人,抗議!這種行為完全違反了女性看帥哥的權利!
名為勞夫˙波特的法官看了一眼她的枕邊人,用客觀冷靜的聲音說:「抗議駁回!」
想像中的木槌用力敲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兩個的人格就這麼時常在她的腦袋裡嘰嘰喳喳,但是波特太太對這種情況並沒有太大的不適應,事實上,儘管一開始還十分困惑,但沒過多久她就接受這兩名腦袋瓜中的小天使跟小惡魔(至於誰是天使,誰是惡魔,說真的她還真的沒一個底)。
而儘管她覺得天使跟惡魔的意見都有道理,但是最後似乎總是那名成熟的波特太太的意見贏得她的青睞。不過儘管如此,在她的想像中,年輕的安德琳小姐雖然總是擺出一副「妳一定會後悔」的表情,但是在她氣呼呼的轉過身子背對著自己時,總是能夠在她的嘴角上看到放心的微笑。
她認為波特太太跟安德琳小姐會繼續跟著她,繼續給她意見,直到某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那晚,她夢見自己站在一條覆滿碎石的小徑上,天上佈滿星斗,空氣中吹著沁涼的微風。
小徑往兩旁延伸,沒入遠處的地平線,來程與去程的的路並無二致,但延伸出去的景色卻是大大的不同,一邊被迷霧壟罩,看不見任何東西,除了底下的路以外,一片白茫茫的,水氣被氣流擾動,產生波動,像是再對自己招手;而另一邊雖然沒有被霧氣所籠罩,但是這邊的景物看起來卻像是被罩上了一片漸層的黃色玻璃紙,近處的東西雖然與一般沒什麼兩樣,但隨著距離的增加,由近到遠,色調漸漸泛黃,細節也逐漸模糊,像是各個年代的照片被用某種方法湊在一起一樣。
她看見小徑的兩個方向都站著一名女性,一名站在霧的這一邊,一名站在沒有霧的這一邊,兩名女性都穿著同樣的白色洋裝,兩名女性都在對著自己微笑,她轉頭看看迷霧這邊的女性,然後再轉頭看看老照片這邊的女性,她發現兩個人看起來都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相似。
夢中的波特太太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了,她們就是安德琳小姐跟波特太太,她腦海分裂出來的兩個人格。
她發現安德琳小姐看起來真的好年輕,嬌小的臉蛋留著一襲柔順的長髮,纖細的身材穿著洋裝在風中顯得青春洋溢。
而站在霧這邊的波特太太就成熟許多,雖然臉上多了幾條皺紋,但依舊風韻猶存,她剪了一頭俐落的短髮,只是中間夾雜了不少銀白的髮絲,她的身材比安德琳小姐豐腴了一些,但仍十分勻稱。
接著,毫無預警的,站在迷霧這一邊的波特太太朝她走來,她張開雙手,像是要跟自己擁抱一般,所以她也下意識的張開雙手迎接對方的擁抱。兩人愈來愈靠近,但對方並沒有慢下腳步,就連兩人身體即將接觸時也沒有停下來,她覺得對方一定會把自己給撞倒,嚇得驚呼一聲。但是沒有,對方就這麼走進了她的身體裡,兩名波特太太就這麼合而為一。
接著波特太太轉過身來面對安德琳小姐,她有些遲疑的對安德琳小姐招了招手,指了指身後的那片迷霧,示意兩人應該要繼續往前走,但安德琳小姐仍然站在原地,她看著波特太太,眼中泛著淚光,臉上的表情帶著不捨,兩人對視了一陣子,最後安德琳小姐終於搖了搖頭。
抱歉,我必須在這裡停下來,接下來的旅程,妳必須自己前進。
波特太太甩甩手,慌張的說自己一個人沒辦法。
錯了,妳可以的,安德琳小姐語氣堅定,妳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強,只是妳現在還不知道罷了,更何況妳不是孤單一人,妳看!接著她伸手指了指波特太太的兩旁。
波特太太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牽著兩名可愛的孩子,兩隻的小手握起來好柔軟。孩子們抬頭望著自己,叫了一聲媽媽,波特太太覺得他們的聲音比蜜糖還甜,比冬天的被窩還要溫暖;接著她感覺到一雙大手放上她的肩膀,那雙手穩定而堅實,像是要傳給自己一股安心的力量,波特太太轉過頭,看見一名男人正對著她開心的咧嘴笑著,那是一名叫做勞夫˙波特的男人,她的丈夫。
這就是她的家,波特太太對她的家人笑了笑,孩子們跟勞夫也對她笑了笑,接著微風吹過,三個人都化為白霧,飄進她身後的滾滾霧氣之中。
安德琳小姐接著說,所以啊!不用迷網,不用害怕,直直的往前邁進就對了,一步、一步、一步,只要把每一步都穩定的踩好,接下來的旅程就不會有問題,因為妳已經不是那個總是令人擔心的女孩了,我知道妳已經可以獨當一面,所以才能夠放心的離開。
雖然前方的道路可能會有許多障礙須要克服,這些障礙可能會使妳灰心喪志,人難免都是會灰心的,只不過如果妳真的很迷惘,真的覺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那時請妳一定要想起,在這裡,就在這裡,有一名叫作碧翠絲˙安德琳的女孩,永遠支持另一名叫做碧翠絲˙波特的好媽媽。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碧翠絲波特做了什麼決定,只要她本人認為是對的,安德琳小姐永遠會為波特太太加油打氣。
所以,妳就放心的前進吧,祝妳好運。
接著波特太太轉過身,邁開腳步,走進那一片迷霧,走進前方的未知。
一開始她仍不時回過頭看看安德琳小姐,每次安德琳小姐都會揮揮手,催促她繼續向前走,每次回頭,她的身影看起來都會比前一次的還要再泛黃一些,也模糊一些。直到最後,波特太太終於下定決心,昂首闊步,不再回頭。
「再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波特太太說。
那晚,波特太太沒發現自己在睡夢中留下了眼淚,因為在淚水把枕頭沾濕之前,勞夫伸手輕輕一拂,就將眼淚從她的臉上拂去。
勞夫不曉得碧翠絲做了什麼夢,但是從她妻子臉上的笑容看來,他知道沒什麼好擔心的。
是啊!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勞夫摸了摸碧翠絲的臉頰,然後將夜燈給關上,他蓋上被子,接著自己也進入了夢鄉。
時間不停地流逝,如天空落下的點點細雨,如小溪流過的潺潺流水,如飄過的緩緩白雲。
波特太太開始寫起了日記,一方面是因為她丈夫把她服侍得妥妥貼貼,讓她沒什麼事情好做,懷孕的女人總是能享有一些特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想要紀錄下這一切的點點滴滴,讓這段珍貴的時光永遠留存。
但她寫這些日記其實有自己的打算。
波特太太打算在孩子生下來之後,把這筆記本塞在某個櫃子的抽屜裡,然後徹底的忘記這本日記的存在。她想,經過幾年,這本筆記本可能會沾滿霉味,佈滿黃點,甚至被蠹蟲咬得坑坑疤疤。但是某一天,有可能是某個溫暖的下午,某個長滿長滿皺紋老太太在整理抽屜時會發現這本筆記本,那個老太太會翻開筆記本,津津有味的閱讀裡頭的文字,體驗一場時光的旅程。
這是現在的她,準備給日後的自己的一份禮物。
只是僅管它有著這種宏大的理想,但是日記的內容,說穿了都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點滴:
胸部變大了。肚子還沒,這道是懷孕的一點小小好處。也許在肚子隆起之前,我應該把那件躺在衣櫃裡許久的性感內衣拿出來,好好的利用一番。
性感內衣奏效了,我跟勞夫度過了完美的一晚,噢,我的天,我們兩夫妻已經多久沒有享受過激情的時光了,勞夫一樣很熱情,他就跟我們結婚之前一樣棒,不,更棒。
爸媽大老遠的趕過來,說要看他們孫子一眼,我的天啊,我的寶貝們都還沒出生呢!還有,真希望老爸不要每次見到勞夫就像是看見納粹一樣,在他面前,勞夫就像是貓爪下的老鼠。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好好相處呢?
勞夫的父母大老遠的敢過來,說要來看看他們的孫子,我的天,當祖父母的人都是這樣的嗎?唉,可以的話,我還真想離勞夫的媽媽離得遠遠的。
不知道我有沒有寫過,當我第一次見到珍妮時,她居然對我說……(以下略)哼,真希望我以後可以討回一些公道,不行,我不能這麼想,她可是勞夫的媽媽啊!
沒錯,他是勞夫的媽媽。
就算如此,我還是討厭她。
知道了孩子的性別,一男一女,是一對小兄妹。嗯?你問我為什麼會知道是一對兄妹,而不是姊弟?不曉得,我就是知道。
今天去大採購,奶粉、尿布、各種物品,能夠理直氣壯的去血拼然後把所有東西丟給一旁的男人提,感覺真好。
沒錯,就是像這樣子的日常點滴,讓波特太太覺得寫著這些日記的自己,真的就只是一名再平凡不過的女人,而這樣子得她即將在一兩個月內成為媽媽。
挺挺的大肚子讓她行動不便,因此她現在最喜歡的閒暇娛樂,就是做在擺在窗邊的安樂椅上,一邊曬著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一邊織著她才剛學不久的毛線。只差一副老花眼鏡,她就可以扮演星期一那齣家庭喜劇裡的那個親切的老太太了。
現在的她就是這麼一個安於現狀的普通的女人,還沒多久以前,她心中多少還懷抱著一些尚未逝去的少女幻想,她可以為了電視劇裡某個英俊的英國紳士而尖叫;她可以一口氣喝下五瓶啤酒,只因為發生了某件惹她不開心的事情;她可以跟朋友在外面瘋一整晚,然後第二天依然生龍活虎;而現在,她就只想安安穩穩的待在某個地方,感受著肚子裡燃燒著的那兩股溫暖的生命之火。自從她被求婚以來,自從她對那杯香檳裡的那枚結婚戒指含淚點頭以來,已經過了好幾年了,這麼長的時間就已經足以使人不再天真,足以使那些過往的回憶成為一張張泛黃模糊的相片。
唉,時間不等人啊!
這樣子的我真的能夠成為一名稱職的好媽媽嗎?
隨著感慨一同浮現的,是這樣子的一句疑問,而被這句疑問所釣起的,則是排山倒海,止都止不住的焦慮與憂鬱。
她突然認為自己說不定根本就還沒準備好當一名媽媽,現在的她,根本就無法照顧好兩名孩子。這麼想的她,忽然覺得子宮內這兩個熊熊燃燒的生命之火好像要燒到自己的身上,將自己吞噬。
她有什麼資格可以為自己孩子的人生負責?
這麼久以來,她心裡所想的都是想要懷上自己的寶寶,但是她對於自己的媽媽身分的這件事,根本一點自覺都沒有。雖然她真的好愛自己的孩子,她相信自己的孩子事為她的世界帶來光明的天使,但她卻害怕自己無法成為能夠配得上這對小天使的聖母瑪莉亞。
她沒想過要怎麼教養孩子,沒想過要怎麼跟孩子相處,沒想過自己應該要成為怎麼樣的一名媽媽,什麼都沒有,她什麼都沒想過,什麼都沒規劃過。
一道閃電轟進波特太太的心靈。
規劃,沒錯,從現在開始,她要為自己的寶寶規劃未來!
於是她日記的內容變了。
條列式的計畫書愈寫愈長,每個計劃都像磚頭一樣又厚又實,但這卻不足以壓下波特太太心中的憂慮,相反的,這些計劃反而將她自己的胸口壓得喘不過氣。她寫愈多,壓力就愈大。
波特太太知道自己得找個人傾訴才行,但是要找誰?
她為自己設了幾個條件。她想,這個人必須是最能夠了解他心裡憂慮的人,這個人必須事要能夠與她同甘共苦的人,這個人必須事能夠讓她毫無顧忌暢所欲言的人,她左思右想,這個人似乎就只有一個。
因此,一天夜裡,波特太太輕輕搖了搖身旁熟睡的的那個人,說:「勞夫,可以陪我說說話嗎?我好怕。」
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
時間是半夜,她丈夫早已進入深沉的睡眠,但聽到波特太太的聲音,還是醒了過來,他發出呼嚕呼嚕的咕噥聲,翻身,將波特太太環抱住,並將額頭靠在波特太太的頭髮上,用睡意朦朧的聲音說:「……不要怕,我在這裡。」
「有妳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大英雄,」說到這裡,波特太太忽然覺得好想笑,「但我都還沒說我在怕什麼呢!」
「還是那句話,有我在。」他將波特太太抱緊了一些,聲音聽起來清醒了許多,「不過既然你提到了,那就告訴我是什麼東西嚇著妳了,只是千萬別跟我說這房間鬧鬼,嗯,其實要說也可以,不過千萬、一定要事先提醒我要把耳朵摀起來。」
波特太太忍住笑意,「恩,其實前幾天晚上我就看到了一個穿著軍裝,長著一臉大鬍子的男人從我們房間的床邊飄過去……」
「不會吧?」
波特太太語氣繪聲繪影,「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寒風肆虐,暴雨侵襲,雷聲轟轟,在這樣的夜晚織中,那時我仍然窩在被窩裡沉沉的睡著,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寒風……」
她丈夫突然插嘴,說:「沒錯,妳真的很能睡,早上的時候不管我怎麼叫都叫不醒,還記得我們還在約會的那時候……」
波特太太槌了一下她丈夫的胸膛,「難得人家想要試著說說看鬼故事的!」
「嗯,抱歉,不過你確定你看見的那個阿飄不是妳老爸故意喬裝的?」
波特太太又搥了一次她丈夫的胸膛,她搥得很用力,他丈夫痛得咳了出來。
「所以這就是妳在害怕的事,害怕妳老爸晚上闖進我們房間?」
「才不是!」波特太太氣憤的說,她這次改用踢的,膝蓋一抬,直接撞進他丈夫的肚子,不過因為懷孕的關係,顯然效果不彰,他丈夫輕輕鬆鬆的就擋住了她的攻擊。
「既然不是妳老爸,」他將手放在波特太太的大腿上,溫柔的摩娑著,「所以……」
波特太太沉默了一會兒,才黯然的說:「我擔心的是我們的孩子。」
「孩子?」勞夫困惑的說:「孩子有什麼問題嗎?我記得每次去產檢的時候醫生都說孩子健康得不得了,彷彿如果我們現在就把孩子生下來,馬上就能夠學會走路似的。還有,我們到公園去散步的時候,他們不就踢得很開心嗎?我想這就能夠證明醫生所言不虛。」
波特太太接著說:「還有聽你說冷笑話的時候,他們也踢得很開心。」想到這裡,她暫時忘記了心中的擔憂,露出微笑,她丈夫說冷笑話的時候,兩名孩子總會踢踢她的肚子,像是在抗議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一般。
「也許他們覺得我說的笑話很好笑,說不定他們是在要求他們老爸多說一個笑話,就像這樣:爸爸,可以再多說一個笑話好嗎?求求你……」她丈夫學著孩童的語氣,把波特太太逗得笑得不停。「……但是因為他們沒有辦法說話,所以只好用踢的。」
「不,我可以發誓,你說的笑話真的很冷,但是多虧了那些笑話,我可以少吹一些冷氣,省一些電下來。現在電視不是都在鼓吹節能減碳嗎?天哪,勞夫,你的笑話說不定可以拯救地球!」
「拜託,我的笑話一點都不冷好嗎!」勞夫稍微提高了音調,「天曉得要是我再多說幾個笑話,北極冰川會不會全部融化光,我的笑話根本就是造成溫室效應的元兇,我的笑話是……嘿,等等,我們來問問看孩子吧!」他將手放在波特太太的大肚子上,說:「孩子們啊,要是你們覺得爸爸的笑話真的好笑到不行,你們就踢一下。」
沒有動靜。
「恩,也許我們可以多等一下,你知道,我們要給孩子們一點空間思考。」
所以他們夫妻倆又等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動靜。
她丈夫氣餒的說:「難道我的笑話真的那麼冷嗎?」
「唉呦!」孩子們突然踢了一下,讓波特太太嚇了一大跳。
她丈夫不服氣的說:「他們以後就能夠抓到笑點在哪裡的。」
波特太太安慰的說:「他們會了解的。」
*
「不,他們沒有。」
幾年後,波特太太看著餐桌旁的兩名面無表情的孩子,對坐在對面的丈夫說。
*
「好啦!既然我們的孩子這麼的元氣十足,從剛剛的實驗來看,我們可以知道他們根本就像是那隻獅子王……旁邊的彭彭根丁滿一樣有默契,我們都知道彭彭跟丁滿是獅子王裡面最受歡迎的角色,所以,我們什麼好擔心的?」
「擔心的人是我,你知道我最近有再寫日記,對不對?」
他點點頭,「我知道,不過我發誓我絕對不知道你把那本日記放在那個櫃子裡左邊的第二層抽屜裡,我也發誓我絕對沒有看過那本日記,我絕對沒看到你再那本日記裡寫了:勞夫愛死了那套黑色的性感內衣。」
波特太太用手指在勞夫胸口繞著圈圈,「所以你喜歡那件內衣嗎?」
「我喜歡妳穿上那件內衣。」
「真的?」
「愛死了。」
「噢,勞夫。」波特太太再她丈夫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只親一下還不夠,又再他的嘴唇上親了一口。
長長的一口。
兩人分開後,波特太太問道:「所以,你也知道我在裡面寫了很多關於你媽的壞話?」
「什麼?你寫了這些東西?」
她無辜的搖搖頭,說:「絕對沒有。」同時心裡想道:所以他沒有看過那本日記,即使他知道放在哪裡,他還是沒有看。噢,我好愛你,勞夫。
接著她馬上回歸正題,說:「總之,那本日記裡寫的都是一些平凡的小事情……」
她丈夫義正嚴詞的說:「性感內衣絕對是一件大事。」
波特太太笑了笑,決定這次先不理會他的玩笑話,「你知道最近我的閒暇時間很多,真的很多,所以不管最近的日子發生了什麼,我都會隨手把它們寫下來,當然不是當下馬上就寫,但是只要我一找到機會,一坐下來,我就會寫一點東西,像是剛剛跟鄰居聊了些什麼話題、客廳魚缸裡的那兩隻小金魚是不是又比昨天長大了一點、想要養一隻寵物狗、一些突然在心中冒出來的想法、當然還有我們的寶寶……還有廚房裡出現了一隻蟑螂……」
「屋子裡有蟑螂?」
「……寫著寫著,像這樣子的生活小事愈積愈多,直到最近,我才終於從這些日記裡發現了一件事實,驚人的事實。」
她丈夫吞了吞口水,問道:「妳發現了什麼?」
波特太太整個臉都垮了下來,彷彿發現下一季新世紀福爾摩斯的主角被電視臺換成了亞當山德勒,「我發現我就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甚至腦袋還有些糊塗的女人。」
她丈夫鬆了一口氣,「平凡、普通、有些糊塗?喔!碧翠絲,這有什麼不好的?」
波特太太搖了搖頭,說:「一點都不好。」
「為什麼?」
波特太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終於說出那個困擾了她好一陣子的煩憂:「我覺得像我這樣子的女人根本就沒辦法成為一名好媽媽。」
好一陣子,她丈夫沒有答話,沉默就像是一隻披著黑色斗篷的鬼魅,在兩人身邊繞來繞去。
「勞夫?」
她丈夫嘆了一口氣,說:「不要擔心,你會成為一名好母親的。」
這次換波特太太沉默了,她以為把煩惱說出來之後,就可以從她丈夫身邊獲得一些明智的建議,或者精闢的分析,又或者……管它什麼東西,反正只要是可以消除自己疑慮的話還是什麼都可以。她沒有想到的,是勞夫居然一句話就把她給打發掉了。
她丈夫的聲音就像重播一般一次次的在腦海中播放:不要擔心,你會成為一名好母親的。不要擔心,你會成為一名好母親的。不要擔心,你會成為一名好母親的。不要擔心……不要擔心……不要擔心……不要擔心……不要擔心……
……
不要擔心?
哼!要是事情真的這麼簡單的話,她這幾天還有必要這麼擔心受怕嗎?她還有必要再日記裡列出那麼一長串計劃嗎?她還有必要把話憋再心裡,直到受不了了才在大半夜把她丈夫叫起來傾訴嗎?難道她真的那麼不成熟,不知道他一大早就要爬起來上班?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她不就成了一名不知道要體諒另一半的可惡女人?
不知名的怒火在波特太太的心中燃燒,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好快,以至於她必須非常壓抑,才不至於情緒失控。她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又怎麼知道我能不能夠成為一名好母親?你都不知道這幾天的時間我到底有多害怕。孩子都快要出生了,但是我卻連一點當母親的概念都沒有,我要怎麼培養孩子,要怎麼為孩子樹立典範,以後我要為孩子們做什麼事,就算看了那麼多書,就算在日記裡做了那麼多規劃,我還是一點概念都沒有,為什麼?因為未來就是這麼不可捉摸,我拼命的想要弄清楚未來,但我就是沒辦法,因為我就是這麼普通,這麼糊塗。我發現自己真的好笨,簡直笨透了!你想想,我花了這麼多時間去想要成為一名母親,但是卻忘記去想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一名好母親。真的笨透了!現在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可是不管我再怎麼想,就是沒有辦法搞清楚當母親是怎麼一回事。我真的好害怕,勞夫,我真的好怕。我真的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成為一名好母親,照顧好兩名孩子。你叫我不要擔心,但我真的沒有辦法……」說到這裡,波特太太發現自己的聲音開始哽咽,眼窩也開始變得濕潤,她說,幾乎用喊出來的聲音說:「因為我甚至連要普通地懷上一名孩子都辦不到!」
一陣寂靜。
她丈夫沒有答話,只是緊緊的將她攬在懷裡,她窩在她丈夫的懷裡,耳朵貼在對方寬闊的胸膛上。
噗通、噗通、噗通……
是心跳聲,那心跳是如此的低沉,如此的沉穩,讓她不自覺的閉上眼睛仔細聆聽,她從以前就喜歡這樣貼在她男人的身邊細細聆聽,因為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聲音之一。
心跳的震動從胸口傳到她的耳朵上,像是幫補的震動一樣推動著波特太太的耳朵,心臟每跳一下,就推一次;每推一次,就再心中激起一陣漣漪,這陣漣漪透過不知名的路徑不斷的傳到波特太太的心窩。
她的心情漸漸的平靜了下來,她跟著勞夫的心跳,同時也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兩人心跳頻率漸漸合流,就像是同一顆心臟的心跳一般。
「沒什麼好擔心的,真的。」她丈夫撫摸著她的頭髮,溫柔的說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波特太太已經不哭了,但她仍不服氣。
「我知道,而且妳也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就是知道。」
「那我偏偏要問,」她望著勞夫的臉,滿臉不服氣,「為什麼?」
她丈夫嘆了一口氣,仰頭思考,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妳。」他說。
「嘿!」
「等等,我還沒說完呢!」她丈夫急急忙忙的補充:「我說的不知道怎麼回答妳,是因為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知道怎麼講大道理的人,你知道,講一個笑話,我很強,但是如果要我像教堂裡的那個布朗老頭那樣子的傳道授業,我實在是辦不到。我心裡有一個想法,但是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出來……對不起,碧翠絲,我真是個無能的丈夫。」
波特太太聽了,摸摸她丈夫的胸膛,你才不無能,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人,對不起,勞夫,我剛剛的語氣也許太衝了。接著她柔聲說道:「你可以為我試試看嗎?」
她丈夫笑著說:「我願意為你嘗試所有事。」然後又是一段短暫的停頓,接著她丈夫才緩緩開口:「老婆,小時後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波特太太想了一下,說:「不多。」
「嗯,什麼都可以,跟我分享一下。」
聽見丈夫的要求,波特太太的思緒回到了從前,思緒沿著回到過往的小徑一路向前飛翔,直到她回到從小住到大的那棟房子,她的老家。那是一棟不怎麼大,也不怎麼漂亮的房子。兩層樓,紅瓦的屋頂,漆成白色的牆壁,外面有院子,裡頭種著各種花花草草。房子裡裡外外都是生活的痕跡,有大人的(郵箱裡面的帳單,客廳桌子上那份折得不太整齊的報紙,廚房裡的一壺熱咖啡),也有小孩的(牆壁上記錄著身高的橫線,院子裡那臺沾滿泥巴的三輪車,某個房間小角落沒被清潔劑發現的鬼畫符)。循著這些痕跡,波特太太一步一步的回溯往日時光,像是希望發現某個被遺忘許久的寶藏,又或者是某個被藏在記憶深處的寶箱。
她沒有找到任何寶箱,但她找到一個衣櫥,一個黑黑的大衣櫥,在某個房間裡。
衣櫥?波特太太的思緒疑惑的靠近衣櫥,一靠進衣櫥的門,她馬上就發現了,不,應該說是聽到了,有東西,有誰(小孩子?),躲在衣櫥裡頭竊竊私語。是誰在說話?好奇心促使波特太太握住衣櫥的門把,輕輕的打開衣櫥的門。
躲在衣櫥裡的,是一名頂多四五歲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波特太太見過,就在她老家的照片裡,她老爸老媽偶爾會翻翻這些照片,用懷念的口吻說著照片裡的小女孩做過的各種糗事。有時波特太太會坐在旁邊聽,但總是羞愧得滿臉通紅;要是她丈夫在旁邊,她還會哇哇大叫,不顧一切的想要遮住她丈夫的耳朵,這名女孩就是她小時後的自己。
哈囉!波特太太跟這名小女孩打招呼,小女孩也抬頭望這自己,眼神中帶著一點好奇。
波特太太發現這名小女孩懷裡抱著一個布娃娃。娃娃的設計十分質樸,不大,但是對這個年紀的小女孩來說夠大了,可以讓小女孩像是抱著小貝比一樣的抱在懷裡。她發現娃娃跟小女孩在某些地方有著共通點,比如說,娃娃跟小女孩都是短頭髮,娃娃跟小女孩都穿著洋裝,娃娃的眼睛(它的眼睛是一對鈕扣)跟女孩的眼睛都是漂亮的棕色等等。但是真正令他在意的,不是那些已經發現的事實,而是某個尚未被挖掘出(又或者回憶起)的謎團,她隱約記得,關於這個娃娃,有某件重要的事實被她給忘記了。
正當煩惱的同時,自始一直好奇的看著波特太太的小女孩對她露出笑容,突然間,她想起來了,她想起她忘記的那個事實其實是個名字!布娃娃的名字!沒錯,那個布娃娃有個名字,它的名字就叫作……
「朵莉。」說出這個名字的同時,一切回憶瞬間湧上心頭,「對!朵莉,她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她是……一個布娃娃。」她發現自己居然開始有些臉紅,「小孩子好像跟什麼東西都可以當朋友,對不對?」她嘆了一口氣,「真的好懷念,還記得小時候我跟朵莉兩個人常常躲在衣櫥裡,一躲就是好幾個小時,要是在衣櫥裡覺得無聊,我就會跟朵莉聊天,那時候我的話題可多了呢!」她扮了扮鬼臉,「要是朵莉有自己的意識,一定會覺得那時候的我很囉嗦。」
「我覺得朵莉一定會很開心有人可以跟她聊天。」
波特太太舉起手揮了揮,「唉,都是小時後的事了,沒想到我還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記憶這種東西真是不可思議。」
「為什麼要躲衣櫥裡面?」她丈夫好奇的問。
波特太太臉紅了起來,她覺得這件事有些丟臉,所以不太想說出口,「納尼雅傳奇。」她說,「因為我想跟朵莉一起到納尼雅去探險。」她回憶道:「你知道的,就是那本故事書,一群小孩子躲到衣櫥裡面,結果卻跑到了一個奇幻世界的故事,對那時候的我來說,納尼雅傳期描述的世界簡直就是夢想中的樂園。小時後家裡有一本繪本版的納尼雅,我爸在睡覺前偶爾會念給我聽,呃,小時後我爸會念故事書給我聽?還真是看不出來,對不對?總之,那時候的我就是被這本繪本的故事給迷住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整本書幾乎都快被我翻爛了,有一天,我下定決心:我也要從自己家裡的衣櫥到納尼雅進行自己的探險。但是我又不敢自己一個人去,所以我找了朵莉陪我,這就是朵莉跟我怎麼成為朋友的故事。想當年,那個叫作小嗶的小女孩相信自己跟朵莉會成為一對合作無間的冒險搭擋。」
她丈夫好奇的問:「為什麼你小時後被叫作小嗶?」
波特太太給了她丈夫一個眼神,那個眼神有個名字,就叫作:你皮在癢了?
她丈夫懂了。
「嗯,我猜猜看,在妳說的這個故事裡,一定有一個大人禁止小時後的妳繼續躲在衣櫥裡。」
「對,我媽。」波特太太洩氣的說:「她總是說我總有一天會把自己悶死在衣櫥裡面,她居然叫我爸從此不準再念那本繪本給我聽。哼!我也才被困在裡面一兩次而已,也只是消失十幾個小時,也只有一次在裡面差點喘不過氣……天啊!」波特太太恍然大悟,「我那時候還真的差點把我自己給害死,對不對?」
她丈夫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相反的,他用了另一個問題來回答這個問題,「你有因為你媽的一句話就停止尋找納尼雅嗎?」
波特太太自豪的說:「才沒有,無畏的碧翠絲什麼都不怕,又怎麼會因為大人的一句話就放棄尋找自己的香朵拉?」
「還真敢說,不知道是誰曾經在雲霄飛車上哭出來,還說以後再也不會去坐的?」
「咦?是誰呢?」波特太太面帶好奇的四處張望,「是誰早上想要空著肚子去上班呢?」
「所……所以,」她丈夫趕緊轉移話題,「僅管你媽嚴厲禁止,你還是繼續在衣櫥裡面尋找你的納尼雅?」
「當然,朵莉跟小碧是一對好搭擋,這對好搭擋是不會輕言放棄的。」
「喔,自己親愛的女兒喜歡把自己關在衣櫥裡,所以那時候你爸媽是怎麼處理的?」
波特太太臉又紅了起來,這是她最不想說的部份,「後來他們乾脆在衣櫥的兩旁鑽洞,免得我悶死在裡頭,就像寶特瓶裡的昆蟲那樣。」
她丈夫聽到之後大聲笑了出來,很好,又要被取笑了。波特太太心想,但他丈夫笑玩之後什麼都沒說,相反的,呃,他真的什麼都沒說,只是摸著她的肩膀,若有所思的想著些什麼。
「怎麼不說話了?」她好奇的問。
「我在回味剛剛的故事。」波特太太能夠聽出她丈夫正極力忍住笑意,「在衣櫥上鑽洞,這點子真是一絕。」他說。
「你就盡量回味吧!」波特太太語帶挖苦的嘲諷。
「不敢不敢。」他丈夫趕忙道歉,「所以,後來妳有找到嗎?妳跟朵莉的納尼雅?」
這句話讓波特太太再度陷入思考,再度回到了那段往日時光,在那個時期,衣櫥裡,沒有嘮叨的大人,只有她跟朵莉,躲在小小的衣櫥裡等待前往納尼雅的通道出現。等待的過程既漫長又無聊,因此她跟朵莉總是天南地北的聊著,聊天氣,聊冒險,聊幻想,總之就是什麼都聊;大部分都是她在講,朵莉聽,但是朵莉也不只會聽,她有時候也會點點頭附和小碧說的童言童語,僅管也許只是重心不穩所造成的晃動,但是那卻讓小碧相信,朵莉是聽得見她說話的,是聽得懂她說的每一句話的;所以每次只要朵莉一點頭,碧翠絲就會抱緊朵莉,在朵莉耳邊喃喃低語,朵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永遠都會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它的確是,它一直都是。
前往納尼雅的通道終究沒有出現,這是當然的,納尼雅終究只是小小孩心中的一個憧憬,而小小孩終究會長大。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小嗶納尼雅只是童話故事裡的世界,但有一天,小嗶就是突然知道納尼雅是不存在的,至少不是靠躲在衣櫃裡就到得了的,那一天是小嗶跟朵莉離開衣櫃的日子,而且一去不回頭。外面還有很多新奇的事物等著探索,不管是對小碧翠絲來說,還是對朵莉來說。
但是納尼雅真的不曾出現在小碧翠絲的童年之中嗎?關於這一點,波特太太自有答案。
「現在想想,其實衣櫥裡面就是我的納尼雅。」波特太太笑著說道:「我跟朵莉在裡頭一起用想像進行了一場場的探險,有沒有找到真的納尼雅,其實不是那麼重要。」
說完之後,她丈夫點了點頭,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笑什麼?」波特太太問。
「其實你都懂。」她丈夫說。
「懂什麼?」
「小孩子。」
「小孩子怎麼樣?」
「是怎麼一回事。」她丈夫神秘兮兮的說道。
波特太太皺眉,表示不解。
「想想……」她丈夫絞盡腦汁,「想想小時候的自己……嗯,試試用不同的眼光來看事情吧!用小時候的眼光來思考小孩子需要些什麼;用小孩子的眼光來看你的父母親,不管是以前的,還是現在的;用小孩子的目光來看現在的妳,還有以後的妳:作為一名母親的妳。然後,我們換個鏡頭,把目光從小嗶換成現在的碧翠絲,用現在的目光看看以前的自己,現在的自己,看看妳的父母,然後我們在把妳的焦慮跟恐懼加進來,當作濾鏡,再從頭檢視過一遍……然後,」她丈夫看著碧翠絲的眼睛,兩人四目相交,「你可以試著讓小嗶跟碧翠絲產生對話。」
說完之後,兩人依然看著對方,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最後是由她丈夫率先打破寂靜的空氣。
「我在說什麼你完全聽不懂對不對?」他說。
「一頭霧水。」波特太太露出苦笑。
「該死!這果然很難!」
波特太太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我知道你盡力了,勞夫。」
他丈夫點點頭,失望的情緒全寫在臉上,「我要先睡了。」他說。
「嗯,睡吧,抱歉這麼晚還把你叫醒。」說完波特太太再他丈夫臉頰上親了一下。
他丈夫也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說:「只要你需要。」說完他馬上倒回枕頭上,沒過多久就開始打呼了。
接著波特太太也躺回枕頭上,試圖進入夢鄉,但她卻發現自己異常清醒,不是因為她丈夫打呼,也不是因為焦慮,或者恐慌;跟她丈夫談過之後(僅管大部分都在聊天打屁),她心中那股壟罩許久的負面情緒早以減輕許多;她清醒的原因,是因為有其他的念頭在她的腦海中打轉。
讓小嗶跟碧翠絲產生對話。
小時候的自己是麼樣的一個人呢?碧翠絲不禁開始思考。她第一個想到的仍然是朵莉跟衣櫥,想到自己的固執,想到自己的天真,想到……
說真的,那時候爸跟媽到底是怎麼看自己的,是怎麼看他們的女兒的?一個整天抱著一個布娃娃,成天躲在衣櫥裡,固執又不聽話的小女孩。波特太太想起小女孩的照片偶爾會被拿出來,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話題,每次波特太太就只注意到自己對照片裡的那個小女孩,她從來沒有注意到自己父母的表情,在她父母說起小嗶惹過的各種麻煩,作過的各種傻事時,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語氣,是怎麼樣的?
皺眉、搖頭,但嘴角似乎總是上揚的,是嗎?語氣呢?有任何的不愉快嗎?沒有,好像真的沒有,沒錯,小嗶的確惹過許多麻煩,但爸跟媽說起這些往事時,語氣就跟談起他們當初約會的回憶一樣,只是說話的語氣更令人覺得有種依戀不捨的感覺。
(當初那個小女孩已經長大要嫁人啦!)
回想起小時候,她爸媽雖然會口頭跟她說禁止自己去做這個,不希望自己去做那個,但他們好像都只是口頭說說,似乎沒有真的阻止自己作過什麼。他們總是在一旁看著,也許他們會擔心,但仍然在一旁看著,看著他們的女兒用自己的方式探索這個世界,看著嬌小的身軀到處爬上爬下(或者躲在衣櫥裡),用仍然稚嫩的心靈去詮釋這個世界(這讓她想起朵莉跟那尼雅),他們在一旁看著,就像是……
就像是一對守護者一樣。
回憶再度浮現波特太太的腦海,回憶裡只有小嗶跟朵莉,兩人躲在衣櫥裡,她手裡拿著手電筒,身上裹著她老爸的舊西裝(從一旁的衣架上扯下來的),記憶裡的她正在跟朵莉說話,聊什麼她已經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時候說不定已經很晚了,小嗶覺得好睏好睏,她抱著朵莉,抵抗地心引力對雙眼眼皮的召喚,她記得接下來
(天使搖著鈴鐺,鈴鈴鈴,將小嗶引進夢鄉。)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依稀,小嗶好像聽到衣櫥打開的聲音,然後是兩個大人輕聲細語的交談,那熟悉的聲音讓小嗶覺得好安心。接著一雙強壯的手臂抱起小嗶,將她抱進懷裡,鬍渣有點刺刺的,但小嗶喜歡,她不自覺得扭了扭頭,讓臉頰在那鬍渣上多摩娑個幾下,她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呵呵笑聲。
床很軟,像是天空的白雲;被窩很舒服,像是冬天的暖爐。小嗶不自覺的蜷縮起身子,就像在子宮裡的胎兒一樣。有人吻了一下小嗶的額頭,嘴唇旁的鬍渣搔到了小嗶,讓她夢到了草原,她夢見自己躺在草原上,綠綠的草調皮的搔著她的額頭,讓她吃吃的笑出聲。然後又是另外一個吻,這雙唇好溫暖好溫柔,髮絲的香味讓她夢裡的草原開滿了美麗的花朵;接著一隻手掌拂過她的臉頰,讓她在夢裡如沐春風。
但這些小嗶都不記得,她甚至不記得這些夢,她只記得一覺醒來,陽光灑進房間,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懷裡抱著朵莉。她翻開被子,揉揉眼睛,跳下床,碰碰碰的跑下樓梯,到廚房去瞧瞧喚醒自己的這個香味是否是自己預期的培根蛋吐司。
忽然,波特太太似乎懂了,她忽然了解她這陣子的憂慮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畢竟創造孩子童年的不是父母,更不是什麼狗屁計劃!
純真,以及無限的想像力,才是讓孩子們快樂的最佳秘方。
還有朋友,不管是什麼形式的。波特太太想起朵莉,不禁露出微笑。
那麼自己到底能再孩子的童年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父母在孩子的童年裡,究竟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怎麼樣才能算是一對好父母?
願意陪著他們的。
這答案是如此簡單,甚至連波特太太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但不曉得為什麼,她就是知道這才是她需要的答案。
沒錯,願意陪著他們的。只要當孩子們需要的時候,永遠都能夠出現在他們身邊的,就是好父母。
孩子們傷心時,我能夠在身邊給予他們擁抱嗎?當他們做噩夢時,我能夠適時出現給予安慰嗎?當他們迷惘時,我能夠陪著他們度過人生的難關嗎?
新的問題再度浮現,但這些問題卻不像上一個問題那樣在她心中激起驚濤駭浪;而是像三根穩重的錨,將這艘在波濤中載浮載沉的船穩定下來,因為對波特太太來說,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很明顯。
可以。可以。可以。
一切豁然開朗。
父母的存在,並不是為了幫孩子們規劃未來,她能夠在受傷的時候為孩子們敷藥,教他們騎腳踏車、玩滑板、游泳(她想,這部分可以交給他丈夫)、在他們傷心的時候安慰她,但她沒有辦法幫他們選擇人生。當然,當父母的是可以做些什麼,比方說帶他們去海邊玩、全家一起到湖邊坐船垂釣、露營、圍著營火說鬼故事。但是,這樣孩子們就一定會開心嗎?我們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孩子身上,孩子就會感謝自己嗎?
「當然不會!」波特太太趕緊摀住自己的嘴巴,她沒想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就把心中的想法大聲說出口,她瞄了一眼她丈夫,鬆了一口氣,還好剛剛的大喊並沒有把他吵醒。
她心想,重要的是,讓孩子擁有自由發揮的空間。
父母要重要的工作,其實就只是當個守護者,我們可以引導方向,教他們他們應該要知道的事情,而他們會依據所學,用自己的方式探索這個世界。她想起她父親第一次在床邊念那本繪本給她聽,讓她迷上了納尼雅。
當然,孩子們也有可能會遇上各種危險,他們會闖禍、受傷、生病、晚上做噩夢、甚至交到壞朋友,只是我們沒有必要現在就開始擔心,我們只需要在一旁看著,在他們真的有需要時適時伸出援手。我們可以再他們衝到馬路中間之前拉住他們的手,但是我們不能夠教他們如何創造自己的人生。
她記得他老爸在她小時後鑽的洞現在還留在衣櫥上。
然後孩子會擁有自己的回憶,而看著孩子的父母,也會從孩子們身上累積屬於自己的回憶。她想起自己現在的父母,那些老照片,還有看著那些照片的眼神、那懷舊的口吻,不就說明了一切?
她明白了,就算自己並不是個一百分的父母,就算自己擁有一堆缺點,就算自己還沒搞懂要怎麼當個母親也沒有關係,但這並不代表什麼。
因為就像勞夫說的:不要擔心。
生命總是會自己找到出路。
「勞夫,醒醒,不對,你根本就還沒睡對吧!」
「你怎麼知道?」
「你睡覺不會打呼。」
「嗯,好吧。」她丈夫露出認輸的表情。
波特太太眼睛發亮,直直的盯著他說:「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知道當父母的事怎麼一回事。」
「怎麼回事?」
「就是這麼一回事。」接著波特太太自豪的用鼻孔吐了吐氣。
她丈夫看著波特太太,然後笑了。那是個迷人的微笑,是個會讓安德琳小姐看到之後心中小鹿亂撞,臉紅心跳的微笑。但現在,這個笑容是屬於一名叫作波特太太的女人。認識這麼多年了,每當波特太太看見這個笑容,心中都會產生一股衝動,一股野性,一股深植於她天性之中的衝動。
「勞夫…….」波特太太口氣誘人,迷人的眼波不時的勾著勾她丈夫的雙眼。
她丈父露出迷人整潔的牙齒,回應她的叫喚。
接著她說:「我們的廚房裡真的有一隻蟑螂。」
迷人的笑容一瞬間就垮了,這個只有在電視卡通裡才看得見的表情變化,讓波特太太狂笑不止。
第二天,波特太太把日記裡列出來的一長串清單給撕了。
她還是會寫日記,她的日記裡的內容依然普通,不過就是一些生活上零零總總的小趣事,她依然會記錄下自己的心情點滴,有許多依然是關於自己的孩子,而在這些心情當中,有許多依舊是會讓她不時皺起眉頭的煩惱;但這些煩惱的壽命最多二十四個小時,超過這些時間,你就只能在日記裡的文字當中找到關於這些煩惱的蛛絲馬跡。
喔,還有,她的日記依然很普通,普通到讓她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
這有什麼不好的,普通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因為他們最懂得把握住身邊的美好。波特太太翹著腿,坐在安樂椅上,搖啊搖的,手中的織針不斷的捲進新的毛線,一對小小的毛帽就快要完成了。她戴上一副粗框眼鏡,看起來就像是個一名慈祥的……呃,美女。
接下來的檢查中,醫生對他們夫婦告知了預產期,那是一段轉瞬即逝的時間,他們夫妻之間的兩人世界就要結束了。這讓波特太太了解到,這九個月只不過是個過渡期,是個混合著各種心情的過渡期,當孩子出生之後,這對夫妻才將正式邁入另一段不一樣的旅程,而且還會增加了兩名可愛的夥伴。
現在,兩人比以前還要更珍惜單獨相處的時光了,他們只要有空閒,就會一起外出走一走,但所謂的外出當然不是開車外出到處尋幽訪古的那種外出,所謂的外出,只不過就是手牽手一起在夕陽下的公園裡散步。
有一天,兩人在長椅上看著夕陽,橘紅色的陽光灑在大地上,讓一切看起來都像罩上了美麗的薄紗,波特太太看著這景色,心中暗想孩子出生後她也要帶著他們來看一看。她心想,幾個月後,碧翠絲、勞夫、小傑、潔西會一起來這座山坡上的公園看夕陽,一家人一起來。
他們的確這麼做了。
只不過這時,波特太太沒有想到那個多,因為有一個想法突然閃過她的腦海。
「為什麼你都不擔心?」波特太太望著坐在身旁的丈夫,疑惑的問道:「為什麼你都不擔心自己能不能夠成為一名好父親?」
「嗯,之前的談話還沒結束是吧?好!親愛的碧翠絲,我要在這裡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祕密。」
她丈夫清了清喉嚨,說:「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給你三十字把這個故事說完。」
她丈夫揚起一邊的眉毛,嘴角微微上揚的說:「挑戰接受。」
「請說。」波特太太的語氣彬彬有禮。
她丈夫再度清了清喉嚨,「我小時後曾經是個頑皮的孩子,然後有一天……」她丈夫停頓了一下,才說:「我差點把家裡的房子燒掉。」
波特太太驚訝的睜大雙眼。
「三次。」
「我都不知道你小時後這麼頑皮。」
「嗯,所以你想想看,既然我爸媽都平安無事的把我這個死小孩照顧到這麼大,我也沒道理辦不到啊!」
聽見她丈夫如此直白的回答,她也只能露出苦笑,然後舉起拳頭,在對方的手臂上用力的捶了一下。
孩子出生了。
羊水是在客廳破的,當時電視裡播的是一部警匪片,拍得不怎麼樣,但簡單明白的劇情波特太太看得很開心,特別是最後那個有著大鼻子的華人主角跟他的黑人搭擋痛毆壞蛋的那一幕,真是大快人心。當男主角一腳將邪惡的大壞蛋踢出遊輪,讓後頭的螺旋槳將邪惡的白人混帳攪成碎片時,波特太甚至還學著裡頭的劇情抬腿踢了一腳。
後來她認為羊水就是這麼破的。
在壞蛋被解決的那一刻,電影裡的世界變得美好一些的那一刻,兩名孩子決定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美妙的訊息。
她丈夫急忙將她送到醫院,在醫生、護士以及波特太太的通力合作下,孩子們安全的出生了,據說當時這兩名孩子的哭生響亮到隔壁街雜貨店的店員都聽得見。
精疲力竭的波特太太看著被包裹在毛巾裡頭的孩子,流下了開心的淚水。
哈囉!我是你們的媽媽。波特太太將手指放在小嬰兒嬌小的手掌中,兩名孩子反射性的握住,簡單的動作在她心中留下了永恆的烙印。這一刻,她愛上了眼前的兩名嬰兒,那是一種純粹的,義無反顧的愛。
我會守護著你們長大。她在心中發誓。
日昇,日落。
直到…….
***
「解釋一下,」她看著她的兩名孩子,額頭青筋爆露,手中的鍋鏟掃過整個客廳,「……這一切。」
好一段時間,三個人都沒有說話。波特太太怒視著她的兩名孩子,而小傑跟潔西也只是抬頭望著她。兄妹兩人的一雙大眼晶瑩透亮,無辜的棕色眼珠微微吊起,看起來就像兩隻無辜的小貓咪。
他們兩個才不是什麼小貓咪。看著孩子們的雙眼,她驚訝的發覺胸口居然感到某種悸動,她想,小貓咪的眼睛不會這麼炙熱,炙熱到會將某些東西給融化。這時兩名姊弟微微皺起眉頭,眼眸裡的無辜能量更加集中,一下子射穿了波特太太的防禦,鼓脹的怒氣咻的一下全部都跑掉了。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原諒眼前的兩名孩子了。
沒用的,就算你們這麼看著我也沒用的。波特太太舉起手臂擋住兩人的視線,她再次環顧了一次狼藉的客廳,想起他下午打掃時的辛苦,怒火再度熊熊的燃燒起來。
她再次看著這兩兄妹。
「快說!」波特太太雙手插腰,手中的鏟子不小心打到了鄰近的桌腳,發出了啪的一生,那聲音感覺就像是有人不小心把某個開關給打開一樣。
然後開關真的被打開了。
事後,波特太太回想起這一秒,她心想,每個小孩的心中都有一個開關,只是這個開關兩頭的標示不是on跟off,而是「天使」跟「魔鬼」。
客廳的空氣再一瞬間突然炸開,被兩兄妹洪亮的的聲音給占滿。
「都是潔西不好,」身為哥哥小傑搶先告狀,「她先……」波特太太什麼都還沒聽到,男孩的話語馬上被另外一個聲音給蓋掉。「哼!明明就是你自己說……」潔西氣憤的聲音跟小傑的哭訴的聲音混雜在一塊兒,波特太太根本就分不出誰是誰的聲音。兩人的話語就像是不斷丟入池塘裡頭的亂石,漣漪跟漣漪互相依疊,在水面上激盪出毫無規律的水波。
波特太太試圖在這堆聲音的亂碼中整理出一個所以然,但兩名小孩一下子試圖跟媽媽交代事情的始末,一下子轉頭過去跟對方吵架,一下子又轉換成某種自言自語的狀態,她根本就無從理解起。
「哇啊啊啊啊啊啊!」小傑突然張大嘴巴,對著潔西大吼,口水噴了潔西滿臉,看來潔西不小心說中了他的要害,因此使出了最後手段,要阻止潔西繼續說下去。
「呸呸呸呸呸呸呸!」潔西也不甘示弱,伸出舌頭噴了小傑一臉口水,她只是因為小傑噴她口水讓她覺得很不高興,所以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然後兩名孩子不約而同的閉上嘴巴,客廳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兩名孩子不約而同的的的用袖口擦了擦臉,衣服上的顏料(?)在他們的臉上留下了奇怪的迷彩(喔!不!)。兩人看著對方然後客廳再度爆炸。
兩人又吵了起來,甚至不管他們的母親站在一旁燃燒著熊熊怒火,還動手打起了架。
這個年紀孩子當然還不知道,他們的父母就是他們童年的守護神,而他們也當然不知道,守護神的怒氣是很恐怖的,特別是當她拿著鍋鏟,並且還有一桌晚飯要做的時候。只見陰影壟罩住波特太太的面容,紅光在眼中閃爍,髮絲有如鬼魅向四面八方飄起。她伸手,從衣領將他的兩名孩子提起來。兩名孩子望了他們母親一眼,然後發現雙眼再也無法移開母親――不,是他們媽媽化身的大怒神――的臉龐。
那時上他們臉上的表情,是大難臨頭的恐懼。
接下來,這兩名孩子安份了好一陣子。
怎麼做到的?
只能說媽媽總是會有自己的方法。
波特太太將兩人趕回自己的房間,而自己則回到廚房炒菜。
鍋鏟在鍋子裡熟練的翻動香噴噴的蔬菜。旁邊的爐子裡冒著白煙,白色的蒸氣不斷推著鍋蓋,發出噗噗噗的聲音,鍋子裡煮的是今晚要吃的咖哩。
唉!當波特太太翻開鍋蓋,在裡頭加了一些調味料時,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我怎麼會把孩子教成這樣?
說真的,她其實沒教他們什麼。
突然「磅」的一聲從客廳裡傳過來,又有什麼從牆上掉了下來,從聲音來聽,波特太太心想或許是上個月在跳蚤市場買的那幅風景畫。
真虧你能夠撐到現在,辛苦了,在地板上好好安息吧!波特太太低下頭,靜靜的默哀了三秒鐘。
這時門鈴響了。
波特太太停下鍋鏟,朝樓上大吼,「小傑、潔西!去幫爸爸開門!」
樓梯傳來爭先恐後的腳步聲,腳步越過客廳,直到屋子的玄關。
「爹地!」
門口傳來笑鬧聲,她的孩子無視於剛剛闖下的大禍,開心的跟他們的老爸在門口玩鬧著。她聽見丈夫把孩子們抱起來轉圈圈,一隻手一名孩子,波特太太腦海裡浮現了快樂農夫抱著兩大包米快樂的跳著舞的畫面。她丈夫與孩子們和樂融融的氣氛反而讓她心情沉重了一些,她丈夫還不曉得客廳發生了什麼事,還不曉得他即將進入殺人現場,而兩名犯人就在他的肩膀上。
趁能笑的時候盡量笑吧,勞夫。
腳步生繼續由玄關朝客廳邁進,再走三步,她丈夫就能見到客廳剛剛裝潢好的末日風情了。
一步。
兩步。
三步。
空氣瞬間凝滯。
「天啊!我的紅酒!」
原來如此,剛剛幫他們換衣服的時候聞到的香味是那瓶八零年的紅酒。波特太太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
她完全可以想像她丈夫現在露出的是什麼樣的表情,大概就是下巴掉下來把地板打出一個大洞的程度,希望他沒有震驚到讓那兩個小毛頭掉下來摔在地上。
她擦了擦手,走到客廳,無視周遭的慘狀,露出微笑說:「吃飯囉!」她的聲音既溫柔又殷勤,就像是全天下最能幹的家庭主婦一樣。只是在那樣的氛圍下,波特太太的笑容看起來既荒謬又可笑。
「發生了什麼事?」她丈夫轉頭過來看著她,一臉震驚,「誰可以跟我解釋一下這一切?」
啪的一生,開關又打開了。
她的兩名幼子抬頭望著他們的老爸,眼睛又大又純潔,霎那間,波特太太眼中的世界變得清晰又明亮,彷彿電影中的慢動作一般。她看見兩名孩子皺起眉頭,嘴角下沉;他看見兩隻驚魂未定的金魚再度用水草將自己包裹住;她看見兩名小天使轉化為小惡魔的過程。
波特太太驚恐的搖頭,髮絲在空中顫抖,她舉起雙手,將耳朵摀住。
後來,客廳還是打掃乾淨了,當然,兩名孩子全程參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