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
「人都會做夢,夢囈雖然可說是某種睡眠障礙,但大多是無害的。通常這類患者只要調整生活作息、盡可能避免壓力,或甚至遵循中醫指示服用降火氣的食品,就能有效減緩癥狀──然而,有部分患者夢囈的原因是精神衰弱,或是具備精神分裂的初期徵兆。」
──不具名精神科醫生的發言
胡辛的母親很少失眠。
即使是在她接到電話,得知丈夫因為空難而喪生的那晚,她都還是睡得好好的,半夜甚至能爬起來餵才幾個月大的女兒喝奶。從那之後,她獨立撫養女兒至今,把整副心神都放在那孩子身上,一天都沒有落下過。
她猶記得,自己之前失眠,是因為女兒有精神方面的問題。
那已經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
半夜三點,她忽然醒了,因為輾轉反側怎麼樣都睡不著,只得起來倒杯水喝。經過女兒的房間時,她聽見迷濛的話聲,原本她以為只是自己睡迷糊了;但喝完水回去房間,那種聲音反而越來越清晰──而且,從門縫當中,還傳出了男孩子氣的聲音。
她湊近了去聽。
辛、胡辛……
殷夏?是……嗎?……都沒來找我?……去了哪!
又是殷夏!
那個幾乎要風化得毫無痕跡的名字,又一次狠狠烙上她的心頭。她沒有發現,一瞬間自己咬住下唇,血珠就這樣冒出來。她打開門,啪地切下電燈開關,走向女兒床邊。
對不起,對不起、胡辛,妳很辛苦。是我不好,我太早和妳說話,讓妳小時候受苦了。
拜託、我很寂寞啊,殷夏,再也別跑去我找不到的地方了行嗎?
我答應妳!然後、我……
胡辛猛然起身,發現自己的冷汗早已將被單給濕透。但是,這並不是使她驚醒的原因──頰上傳來刺痛,而且房間的燈是開著的。
「媽……?」
「我聽到妳在說夢話,所以叫醒妳。」她母親氣得渾身發抖,但她並不清楚箇中原因。「抱歉,我大概一時下手太重了。」
胡辛用手摸了摸左頰,痛得瞇起眼睛。
小時候被打的記憶又鮮明地浮現在腦海。殷夏「消失」後,她也不再做出任何會讓人覺得她「阿達阿達」的行為,自然也就不用被打。上次被打,大概是小二時的事,之後,母女倆相處得很融洽,她也識趣地不提任何怪力亂神的話題,省得惹母親生氣。
她母親又打了她,意思是說,自己又做出會讓她感到不安的舉動了嗎?
「我剛剛、怎麼了嗎?」
「我不是說了嗎?妳在說夢話啊。小辛,妳剛剛夢到了什麼嗎?」
她母親的聲音聽來很壓抑。
「我,好像夢到了某個很重要的朋友。」
……辛!
胡辛猛然轉頭。
「我好像……」她猛然打住,回頭,她知道母親不會愛聽這些。「媽,抱歉,妳去睡吧。我去喝點牛奶,待會應該就不會了,人家都說,會做夢是因為睡得不夠好……」
「好。媽去睡了,妳也早點睡。」她媽媽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她摀住腦袋,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想不起夢境的內容。百般無奈下,她去廚房熱牛奶喝,喝完以後,卻再也睡不著了,只好在凌晨三點打開檯燈,開始預習隔天早上第一節課的理化。
接下來一個禮拜,胡辛都在睡夢中被打醒。醒來的時候,她的左頰總是刺痛,而眼前無一例外是母親又怒又懼的臉。她想知道怎麼了,母親卻什麼都不說,只是咬著嘴唇,嘟噥著說要去找電話簿。
一晚,她摀著臉,目送母親離開房間,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她並不是因為被打而哭的。小時候,因為她那個幻想中的朋友「殷夏」,她已經被打到習慣身上青一條紫一塊,已經可以面無表情甚至微笑著看母親慢慢冷靜下來,像是終於煮開水的茶壺,周圍有蒸氣緩緩消散的樣子。
她哭,是因為寂寞。從以前開始,沒人真的相信殷夏存在,她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以後,胡辛也只得相信,就連她的「幻想」都不再和她站在同一方了。媽媽會打她,那一定是因為她夢到了殷夏,出現讓她母親害怕的舉動,但是,為什麼醒來以後,什麼都沒有留下呢?
殷夏真的那麼氣她嗎?既然這樣,那又為什麼要讓她夢到他?
胡辛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裡面,哭了一晚,又沒睡。
隔天,她吃著饅頭夾蛋,一邊背英文單字,覺得有點食之無味。母親叮囑她待會出門要記得穿外套,秋天了,白天熱晚上冷的,容易著涼。她點頭說好,母親又叫她今天下課後沒事別留在學校,要帶她去看醫生。
「醫生?」
「妳最近老是作夢,應該是有點睡眠障礙,我帶妳去給醫生開個藥。」
母親說到「睡眠障礙」這個很明顯不是自己世界中的常用字時,口條還有點不順,看到這裡,胡辛不禁想笑。但她很快忍了下來。
「好。」
不……!
這裡已經不是她當年來過的「兒里青田斗」(那時殷夏說,那應該要念「兒童精神科」),而是普通的精神科了。
剛剛,醫生並沒有像兒童精神科的醫生那樣,刻意用可愛的名字叫她,也不會彎下身子平視她。他以一種平等的態度和她說話、問她問題,從她小時候的經驗,一直聊到最近作夢的事情,他平穩的聲音讓她沒想隱瞞什麼,老實地把大部分的事情都交代了出來。
這個醫生要不是很有同理心,就是非常專業。他的態度絲毫不讓她感到「這個人也認為我是怪胎」,但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她就不曉得了。
「……好,這樣我大概清楚了。關於妳的睡眠問題,我會開點藥給妳,幫助妳睡得好一點。那請妳先去外面等一下,然後,請妳出去以後替我請妳媽媽進來。」
面對剛把眼鏡摘下,閉目休息的精神科醫師,胡辛沉默點頭,自沒有轉過半分的旋轉椅上起身,離開看診室。她向坐在候診區的母親點點頭,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看診室的方向。
「醫生請妳進去。」
等到母親離開,她便靜靜地、頹然地坐上候診區的椅子。
醫生開的藥應該可以讓她睡好。天知道她已經多久沒睡過一頓好覺,這對正值考試衝刺期的國三生而言,實在是太傷了。
「……裂?」
母親的聲音大到穿過隔音良好的門,從看診室中傳出來。胡辛遙望著那裡,隨後和櫃檯小姐對上眼,對方面無表情地扯著嘴角,做出一個毫無同情心的微笑。
從醫院坐計程車回家的路上,胡辛瞥見,母親用一種很複雜的表情看著她。
恐懼嗎?不是,母親不可能怕她了。長大以後的胡辛,已經沒了孩童時彷彿能召喚天地神靈和她一起對抗世界的拗脾氣,而是在母親的打罵下,成功變成一個正常的女孩子,完全不敢拂逆母親的意思。
那是憐憫嗎?不可能,她從不覺得母親會憐憫自己,她只會生氣,只會責備,只會問女兒到底為什麼有那麼多時間,去「創造」一個莫名奇妙的、不存在的人出來,惹她煩心。
她知道了。
了悟到這個事實的瞬間,胡辛學著母親的模樣咬住下唇,看向窗外。
那是一種深感家門不幸,發現自己居然生了個精神不正常的女兒的……
羞愧。
睡前,在母親的注視下,胡辛配著溫水服下藥。一不小心沒算準吞嚥的時機,藥片的苦味讓她皺起眉頭,但母親認真的神情讓她不敢多說什麼。
「好了,藥效很快就會發揮了,小辛,去床上躺著吧。」
母親溫和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去自己的房間洗澡睡覺。胡辛看著她帶上門,感到一種不知如何形容的低落──她曾經有機會再次和殷夏說話,但這種藥一吃,她肯定沒辦法再做夢了。她會陷入深深的沉睡,就像是森林中的城堡裡,睡了一百年的少女。
就算是殷夏也不可能叫得醒她。
胡辛躺上床,把被子直直拉到遮住下巴,海浪一般的疲憊將她的意識淹過。
胡辛、胡辛,我可憐的胡辛,妳在這一世為什麼要受到這種對待?
殷夏?是殷夏嗎?
是,胡辛。
為什麼我聽不到你的聲音了?為什麼我在白天什麼都聽不見?你知道嗎,殷夏,我媽帶我去看醫生,他開了藥給我,這樣我就不會再做夢了。
我知道,那個人什麼都不懂,他就跟那些以為自己懂的人一樣,事實上他們什麼都不懂。胡辛,我一直在呼喚妳,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一直呼喚妳的名字。但是,妳從來沒有回應我,妳聽不見我的聲音了。
為什麼!殷夏,我一直都想像以前那樣,能夠聽見你的聲音,你知道嗎?我以為你再也不喜歡跟我玩了,我以為連我創造出來的朋友都討厭我了!
該死,胡辛,妳別聽了那些人的瘋言瘋語,我哪裡是妳創造出來的!我就在這,我們一直都在彼此身邊,我跟妳都是確實存在的,求求妳相信我,胡辛,我不是假的!
但是,殷夏,我──
胡辛,外面的世界怎麼樣都無所謂,求求妳,求求妳找出方法聽見我的聲音,我很想念妳。我們不應該分開這麼久的,死亡都不可能將我們分開,妳記得我和妳說過的那些故事嗎?我們從上一世、上上一世、上上上上甚至好幾十輩子以前,就一直都和對方在一起了……
為什麼他們、我們,會這麼痛苦?殷夏,你說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話,為什麼我們每一世每一世都要遭受這種對待?
是為了那個人曾經答應過我們的東西,只要我們能夠捱過、捱過這些──
捱過什麼?殷夏!……
啪!
一陣不期然的痛楚忽然襲擊她。
胡辛被打到翻下了床,空氣中震動起強烈的尖叫。
「給我醒來!」
胡辛忍耐著從四肢傳來的陣陣劇痛,撥開眼前散亂的髮絲,看見母親喘著氣,怒氣沖天地站在她面前。她母親很快地又蹲下來,手指不斷抓握著又分開,幾乎要崩潰似地狠狠瞪著她。
「顯然藥不夠,妳再去給我吃藥,這次要吃兩倍份量!」
她被半推著走到廚房,茫茫然地又服下兩倍份量的藥,這次,她吃完藥還沒幾分鐘,就已經連站起來都有困難了。母親要她趴在廚房的餐桌上睡,上課時間到了以後會叫她起床。
但是,胡辛選擇咬牙扶著牆走回房間。
若是她這次又夢見了殷夏,或許母親會拿刀來砍她。
不知是幸或不幸,胡辛在那晚剩下的時間裡睡得很安穩,沒有一句夢囈。
她只是靜靜地流淚,彷彿在哀悼某個死去的友伴。
或者戀人。
(待續)
已經將故事標題改成〈自成雙〉,也就是獨個兒也能像兩人一樣的意思。覺得胡辛真的病了,或是胡辛並沒有病,都是可以的。
一章預定三千字,希望這禮拜結束前可以完成。
那我要去上班了,下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