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定這隻怪物就在我的胸口內(nèi)。我只要用手掌貼著我的胸口,就可以感受到一股躍動感,一跳一跳穩(wěn)定的打擊著我貼在胸口上的手掌。我知道是怪物在嘲笑我,我討厭被嘲笑,特別是被一隻怪物。
我丟下刀子,開始用十根手指頭的指甲再胸口搔抓。我一直抓,不斷的抓,用力的抓,抓到指甲縫內(nèi)都是皮膚的碎屑;我繼續(xù)抓,直到皮膚的碎屑上沾滿了不斷滲出的鮮血。直到最後,我終於將皮膚底下那層薄薄的肉全部挖開,但這時肋骨卻阻擋了我的攻勢,我無法繼續(xù)深入怪物在我體內(nèi)的巢穴。
我討厭我的家,那棟房子才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森林裡,所以就算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把我從森林裡抓回家裡,把我關(guān)再陰暗的房間裡,把我用鏈條綁住,固定在牆上的架子上,然後在我的身上插滿釘子,我也要逃出來,回到我最喜歡的森林裡。
我喜歡森林,因為這裡的一切都喜歡我,鳥兒喜歡我,它們?yōu)槲腋璩?;花兒喜歡我,它們?yōu)槲揖`放;樹木喜歡我,它們?yōu)槲易聣?;溪流喜歡我,它們?yōu)槲易甜B(yǎng);陽光喜歡我,它們?yōu)槲颐髁?;微風(fēng)喜歡我,它們?yōu)槲业袜?/div>
同樣的,我也喜歡森林。我為它們而存在。他們給我庇護,使我安心,所以我願意為這座森林做任何事,因為我屬於這座森林,而這座森林同樣也屬於我。
只屬於我。
在森林裡的日子真的好快樂,但是那一天發(fā)生的事讓這一切都亂了套。
那一天,我又從那棟叫作家的房子逃了出來,回到森林中。我在森林裡躲了好幾天,與森林作陪,直到爸爸媽媽姐姐從家裡出來找我,要帶我回家。
我躲在樹上,看著這三個人。
恐懼、慌亂、無助。這是他們?nèi)齻€人臉上共有的表情,這是每次我從家裡逃出來,他們到森林裡來找我的時候,臉上總會帶著的表情。
不管我逃走幾次,他們每次都會到森林裡來找我。
他們每次都會找到我,帶我回家。然後再一次把我關(guān)回那間陰暗的房間內(nèi)。
每次他們帶我回家,都會在我身上多加一條鎖鍊、一道鎖、或者一根粗黑的釘子。不過這幾次已經(jīng)不用再多加釘子了,因為我身上已經(jīng)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釘釘子了。
沒有用,我總是逃得出來。我發(fā)現(xiàn)我每逃出來一次,他們臉上的恐懼、慌亂、無助就會多加深一些。
比深還要更深,比暗還要更暗。
就是這樣,他們帶著比前一次更深的恐懼、慌亂、無助,來到森林裡找我,他們結(jié)伴同行,在森林裡走著,嘴裡不斷的呼喊著我的名字,希望我現(xiàn)身。
我不覺得他們有認真在找,因為他們的眼睛裡沒有任何的光芒,只有茫然,以及死灰。
比死還要更死的灰。
不過我想爸爸媽媽姐姐應(yīng)該是以為他們只要在森林裡晃一下,喊喊我的名字就可以找到我,因為他們每次都是這樣找到我的,也許他們這次也是這麼認為。其實我也這麼認為。
但是我改變了主意。
我決定觀察他們。
他們在森林中遊蕩,從一個地方換過一個地方,我也從一棵樹換過一棵樹,我一直看著他們,而他們一直沒發(fā)現(xiàn)我。他們不斷的呼喊我的名字,聲音從一開始的宏亮到後來的沙啞,從穩(wěn)定到顫抖,從原本的請求到後來的苦喊;而我一直默不作聲。
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無法像往常一樣找到我,帶我回家;但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因為我改變主意了,所以他們根本找不到我。
他們的情緒從原本的恐懼、慌亂、無助,變成了無助、慌亂、恐懼。
最後他們累了,找了一片草地,坐了下來。
在他們坐下來的那一霎那,我心想:這片森林是我的,只屬於我,所以小草不會接受他們,柔軟的草地會枯萎、變黃、它們的葉子會變硬、變尖,把爸爸媽媽姐姐的屁股札得流血。
但是沒有,小草接受了他們,在他們的屁股壓上小草的那一剎那,小草彎腰,變成了舒服的綠色地毯,為它們提供了休息的地方。
他們渴了,所以他們找了一條溪流,以手為碗,盛了冰涼清甜的溪水,在他們的嘴唇碰到溪水的那一霎那,我心想:這片森林是我的,只屬於我,所以溪流不會接受他們,冰涼的水會變得沸騰,把他們的嘴唇與手掌燙得紅腫冒泡;清甜的水會變成劇毒,把他們的喉嚨全部融穿。
但是沒有,溪流接受了他們,溪水依舊冰涼、味道依然清甜,他們咕嚕咕嚕的將水喝下肚子,滋潤了原本乾渴的喉嚨。
他們餓了,所以他們找到了一顆果樹,他們摘下碩大的果實,開始啃咬,我心想:這片森林是我的,只屬於我,所以樹木不會接受他們,甜美的果肉會變得乾癟難吃,果實的味道會變得比大便還臭,比砂紙還粗。他們把果肉吐出來的時候,舌頭會沾滿如同被砂紙磨過的血跡。
但是沒有,樹木接受了他們,果實依舊美味,填滿了他們飢腸轆轆的胃。
爸爸媽媽姐姐開始放鬆了下來。他們漸漸忘記要找到我的事情,他們開始探索這片森林。
他們摘下一朵漂亮的花,我心想:花兒不會接受他們,花兒會枯萎,發(fā)出惡臭。
花兒沒有枯萎,花兒依舊芬芳。
鳥兒躍上枝頭,開始歌唱,我心想:鳥兒不會接受他們,鳥兒來到這裡是為了帶來惡魔的歌唱,將他們逼入瘋狂。
鳥兒沒有帶來惡魔的歌唱,鳥兒的歌聲依舊響亮。
天氣熱了,他們伸手搧風(fēng),我心想:微風(fēng)不會接受他們,微風(fēng)會變成暴風(fēng),吹砂走石,傷害他們。
微風(fēng)沒有變成暴風(fēng),微風(fēng)帶來清涼的空氣,並在他們耳邊呢喃,將他們哄進夢鄉(xiāng)。
花兒、鳥兒、微風(fēng)接受了他們;小草、溪水、樹木也接受了他們。
換句話說,森林接受了他們。
森林居然接受了他們?
我無法接受。
我大吼:只屬於我的森林居然接受了他們??!接著,我只知道我失去了理智。
等我醒來的時候,森林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爸爸媽媽姊姊站在我的面前,他們看著我,表情帶著恐懼、慌亂、無助。
比深還要更深,比暗還要更暗,比死還要更死。
我環(huán)顧四周,樹木枯萎,花兒凋謝、溪水蒸發(fā)。
小鳥掉下來死了,掉在乾枯、發(fā)直、尖銳的小草上,小草刺穿小鳥的身體,一隻小鳥接著一隻小鳥,全部被刺穿,接著風(fēng)一吹,吹落了小鳥的羽毛。
森林死了。
不是我,是……怪物幹的。在回家的路途上,我對自己這麼說,然後我相信了。
一切都是這個怪物幹的,我體內(nèi)住著一隻怪物,這隻怪物把這座森林給殺了。
問題是這隻怪物在哪裡?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撲通、撲通、撲通……我知道怪物就在這裡頭。
是怪物幹的。
不是我。
***
胸腔裡面沒有怪物,只有一個紅通通的東西跳動著。這就是怪物嗎?我問我自己。
我自己告訴我這不是怪物,這是一個叫作心臟的東西。
怪物就在這裡面嗎?我又問我自己。
沒有回應(yīng)。
我想,也許怪物就住在心臟裡頭。
我拉出心臟,拉出來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心臟被好幾根粗粗的血管給扯住了,所以我割斷這些血管,瞬間血液飛噴。
溫?zé)岬难鞅槿?,將我披上了一張紅色斗篷;血流到了地上,成了一張以我為中心,不斷擴張的血腥地毯。
我一根血管一根血管的割,或許剛剛將肋骨鋸斷時讓刀子變鈍了,有些血管我得用粗暴的方法胡切亂磨才割得斷,醜陋的橫斷面好似在控訴著我的暴力行為,但我終於將心臟給拿出來了。
我將心臟捧在手掌心,仔細檢視,拿出來的心臟已經(jīng)不再跳動,怪物開始害怕了。我開心的想著,心中洋溢著勝利的喜悅。但當(dāng)我用刀子割開心臟,在裡頭翻找時,喜悅的心情頓時化為烏有。
什麼也沒有,怪物不在裡面。我在心臟上面劃開了幾道口子,將整個心臟翻過來,但是什麼也沒有,不管我再怎麼找,沒有就是沒有,怪物不見了。
它逃走了?我不敢置信。
他跑到心臟以外的地方了。
跑到哪裡去了?我大聲吼叫,憤怒的心情讓我失去理智,我隨手拿起剛剛鋸斷的其中一根肋骨,在心臟附近胡戳亂攪,把身體裡的內(nèi)臟攪得一團混亂;我抓出胸腔內(nèi)的其中一片肺葉,撕成兩半,然後丟到地上,用力跺腳,連同破破爛爛的心臟一起踩成爛泥。我知道怪物當(dāng)然不在裡頭,它跑到我身體內(nèi)的其他地方了,狡猾的傢伙。
我覺得很空虛,就跟我少了一顆心臟與一片肺部的胸腔一樣空虛。
我呼呼的喘著氣,看著地上的爛泥,心想怪物還能跑到哪裡去。
怪物在哪裡?我問我自己。
我自己說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它不就是在我的身體裡,它就在你的身體裡呀?
我自己回答說在哪裡都找不到這隻怪物,也許它走了,也許它死了,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
我對我自己吼道,不可能!我知道怪物就在我的身體裡,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它怎麼可能不存在!
沒有回應(yīng)。
霎時間我明白了,我全部都明白了,我知道怪物在哪裡了。
哈哈哈……!
我笑了出來,笑得歇斯底里,笑得毫無隱瞞,我就是要笑到讓我體內(nèi)的那隻怪物知道我找到它了。
我要笑到讓他害怕!
我明明知道怪物存在,但為什麼我自己要告訴我怪物不存在?
因為怪物就是我自己。
不是我,而是那個告訴我怪物不存在的我自己!
問題來了:我自己在哪裡?
當(dāng)我問問題的時候,我自己是從哪裡回答我的問題的?
回答我的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
我馬上就有了答案。
我繼續(xù)大笑,吸引我自己的注意力;接著,我偷偷的舉起刀子,偷偷的開始用刀子鋸開頭蓋骨。
偷偷的。
當(dāng)然要偷偷的!要是讓我自己逃走就糟糕了!
我偷偷的鋸、鋸、鋸……
接著往日的回憶再度浮現(xiàn)。
***
怪物殺了我的爸爸媽媽姐姐。
在怪物殺了我最喜歡的森林之後,爸爸媽媽姐姐就再也不試著把我關(guān)起來了。沒有沒有陰暗的房間、沒有鎖鍊,也沒有擾人的鐵釘,一切自由。我可以在家裡四處閒晃,也可以在外面四處閒晃,這對我來說是新奇的體驗。
新奇,但是無聊。
因為森林死了,森林是我唯一的朋友,森林一死,就再也沒有朋友可以陪我玩了。我好懷念在森林裡玩樂的時光,但是森林被我自己體內(nèi)的怪物給殺死,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到森林裡玩了。
我只剩下爸爸媽媽姐姐,我只能去找他們。
我想要找姐姐聊天,但姐姐只是瞄了我一眼,然後回過頭繼續(xù)縫補破衣服。
我想幫媽媽做家事,但媽媽只是瞄了我一眼,然後回過頭刷著堆積如山的髒鍋子。
我想幫爸爸工作,但爸爸只是瞄了我一眼,然後回過頭繼續(xù)劈下一跟柴火。
他們的眼神都好冷淡,我知道他們討厭我。
我也討厭他們。因為他們討厭我,所以我也要討厭他們。
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仍然無事可做,我這裡晃過來,那裡晃過去,就是不知道要幹什麼,我好無聊。我知道我體內(nèi)的怪物也好無聊,想要找一些好玩的事情做。其實我們倆個可以一起玩,開開心心的,但我才不要,怪物殺了我最喜歡的森林,我才不要跟它一起玩。
哼!我才不要跟你玩!我告訴怪物。
我摸摸胸口,噗通、撲通、撲通……這就是怪物的回應(yīng)。
然後又過了好多時間。
爸爸媽媽姐姐仍然不太搭理我,他們會看著我,但是不會理我,我想他們?nèi)匀挥憛捨遥圆艜ξ疫@麼冷淡。
他們討厭我,所以我也要討厭他們。
不過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他們雖然討厭我,但是我要開始喜歡他們,我要跟他們一起玩,一起做朋友。
我嘴角上揚,為這個念頭感到開心。
我興致勃勃的走到媽媽身邊,希望媽媽跟我一起玩,但媽媽只看了我一眼,不願意裡我。儘管媽媽的態(tài)度這麼冷淡,但我還是不願意走開,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跟媽媽一起玩了,我才不要走開。
但是我要怎麼跟媽媽一起玩呢?我待在媽媽身邊不斷的思考著。最後我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讓不想理我的媽媽也可以跟我玩的方法。
我打開媽媽的身體,讓裡面的東西啪啦啪啦的掉出來。許許多多一塊一塊還有糾纏在一起的條狀物從媽媽的身體裡掉到地板上。我開心的拍著手,希望媽媽跟我一樣開心,但是媽媽並不開心,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也開得大大的,兩者都不斷的流下某種透明的液體。
我看著媽媽跪下來,兩隻手不斷揮舞,似乎是想要把那些不斷掉下來的東西塞回自己的身體裡,但這只是徒勞無功的嘗試。
最後她倒下來,死掉了。
看著媽媽一動也不動的身體,我失望的走開,我知道媽媽再也沒辦法跟我玩了。
我去找姊姊,她在縫衣服,姐姐總是有縫補不完的破衣服,真羨慕她有做不完的事,永遠都不無聊。我要姐姐跟我一起玩,但姐姐跟媽媽一樣不願意跟我玩,我知道要姐姐跟我一起玩,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不過有了媽媽給我的教訓(xùn),我知道我不能打開姐姐的身體,雖然這樣子很好玩,但是姐姐會死掉,我不想要姐姐死掉。
我馬上就想到了跟姐姐一起玩的方法,並且付諸實行。我不打開姐姐的身體,我把我的手伸進姐姐的身體裡,偷走裡頭的一樣?xùn)|西,把它藏了起來。
姐姐的身體裡溫溫?zé)釤岬?,摸起來好舒服,但是裡頭濕濕的,我不喜歡。
姐姐馬上就有反應(yīng)了,她表情扭曲,不斷的在地上翻滾、抽蓄。她看著我,嘴巴不斷的嚎叫。我開心的拍著手,高興姐姐肯跟我一起玩,我看著姐姐躺在地板上跳舞,也決定躺在地板上跟姐姐一起跳舞。
但是跳沒多久,姐姐的舞步變得愈來愈無力,然後姐姐的身體停了下來。
我看著姐姐的眼睛,姐姐也看著我。只是雖然姐姐的眼睛也一樣看著我,我卻沒有被注視的感覺,因為姐姐的眼睛裡除了空虛以外,什麼也沒有。
我站起來,踢踢姐姐的身體,沒有反應(yīng)。我知道姐姐也死了,跟媽媽一樣。我失望的離開姐姐的房間。
我去找爸爸,爸爸正在劈柴,我要求爸爸跟我一起玩,但是爸爸叫我去找媽媽跟姐姐。
我嘟著嘴,踢著地上的沙土,支支吾吾的說媽媽跟姐姐都死了。
聽完我的話之後,爸爸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就像有人把爸爸時間的開關(guān)給拉起來一樣;他就這樣高舉著銳利的斧頭,一動也不動,只有呼呼的風(fēng)吹動衣服的下襬與頭髮。
過了好一段時間之後,爸爸才放下斧頭,慢慢的把頭轉(zhuǎn)過來望著我。爸爸的動作卡卡的,像是壞掉的機器玩具,我想爸爸的關(guān)節(jié)一定出了問題,所以動作才會這麼卡,我在心中決定要找一天幫爸爸的關(guān)節(jié)上一些潤滑油。
爸爸終於將頭轉(zhuǎn)過來我的方向,然後又花了一些時間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他的嘴唇不斷的顫抖,眼神中充滿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我舉起兩隻手,將兩樣?xùn)|西放在爸爸的手掌心,一樣是我從姐姐身體裡偷走的東西,一樣是從媽媽的裡面掉到地上的東西,我留著這兩樣?xùn)|西給自己作紀(jì)念,我知道這會讓爸爸相信我所說的話。
爸爸看著這兩樣?xùn)|西,好一陣子沒有反應(yīng),忽然間,他大叫一聲,舉起斧頭就朝我劈過來。
我興奮的張大眼睛,爸爸肯陪我玩了!
我閃過爸爸的斧頭,但他把斧頭轉(zhuǎn)了一個方向,又從另一個角度劈過來,但是我一樣輕鬆的閃了過去。
我看見爸爸的眼睛裡充滿了悲傷與憤怒,但我不在意這些小事情,爸爸要帶著什麼樣的情緒都可以,只要肯陪我玩就行了。
我們就這樣玩著你劈我躲的遊戲,爸爸負責(zé)劈,而我負責(zé)躲。我每躲過一次,爸爸就會發(fā)出吼叫聲,而我也學(xué)著爸爸發(fā)出一樣的吼叫聲。我們玩了好久好久,我的表情愈來愈快樂,爸爸的表情愈來愈扭曲。
最後爸爸拋下斧頭,跪坐在地上掩面哭泣。我走近搖搖爸爸的身體,央求爸爸繼續(xù)跟我玩,但爸爸沒有裡會我;爸爸的衣服都被汗水給沾濕了,我聽見爸爸的哭泣聲裡還夾雜著喘氣的聲音,劇烈的呼氣聲彷彿要將肺裡的空氣給整個抽乾,我想爸爸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跟我一起玩了。
我的眼睛飄到了爸爸拋下的那跟斧頭上,斧頭就這麼直直的插在地面上,斧刃深入土壤,彷彿就算過了好幾千萬年,這根斧頭依然會像今天插在原地一樣的深。斧頭的鋼製刀身反射陽光,照進我的雙眼,刺眼的反射光讓我瞇起了眼睛,我忽然想起其實一切都沒關(guān)係,爸爸沒有力氣了沒關(guān)係,爸爸不想跟我玩了也沒關(guān)係,因為……
輪到我劈了。
我抓起斧頭,走到爸爸的身邊,從後面朝爸爸的脖子用力一揮。
爸爸的頭像西瓜一樣在地上滾動,啪啦啪啦啪啦。
他死了。
接下來的日子,在屋裡屋外不斷的流連,我在廚房看看媽媽的屍體;再到房間看看姐姐的屍體,最後再到屋外看看爸爸的屍體。我輪流看照他們的屍體,直到他們開始腐朽,蛆蟲再口腔及眼窩裡亂鑽;直到他們乾枯,他們的身體變成一具具皮膚包裹著骨頭的皮囊;直到他們風(fēng)化,骨頭都化成了粉塵。
大家都死了。
怎麼會這樣?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但我馬上就想到了答案:
媽媽死了,是怪物幹的。
姐姐死了,是怪物幹的。
爸爸死了,是怪物幹的。
全部都是怪物的錯。
天空依然是這麼的藍,陽光依舊是如此的炙烈,大地依然是這麼的空曠。但是現(xiàn)在森林不見了,爸爸媽媽姐姐也都不在了,少了他們,這個世界就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剩。只剩下我,還有伴隨著我的寂寞。
我好寂寞。
我心裡憤怒的想:這也是怪物幹的。
***
我終於鋸開了我的腦袋,整整鋸了一圈,剛好形成一個完整的圓。我輕輕的轉(zhuǎn)起頭蓋骨,隨手就把頭蓋骨給丟到一邊,蓋子般的頭骨在地上發(fā)出悶悶的聲響。
裡頭涼涼的。
我看不見頭蓋骨裡面的情況,當(dāng)然,除非我能夠成功的把眼珠子拉出來對著頭頂,否則我永遠看不見裡面。不過可惜的是,我失敗了,所以看不到。而且這讓我只剩下一顆眼珠子能夠看東西,真是糟糕。
我將兩隻手伸到裡面,輕輕的觸碰裡面的東西,黏黏、熱熱的。裡面有東西,我能夠在那東西的表皮摸到一股躍動感。我相信那就是怪物的躍動感。
嘿!你在嗎?我問我自己。
我自己回答我說他在。
很好,非常好,太好了!我對我自己說。
然後我的十根手指頭一起使力,將頭蓋骨下方的那東西捏得稀巴爛。
嘿!你在嗎?捏的同時,我再一次問我自己。
沒有回應(yīng)。
很好,我想這次我終於成功的殺了這隻怪物。
裡面的東西很軟,像豆腐一樣,稍微使力就碎了,但是光碎掉還不夠,我怕這樣還是沒有辦法殺了裡頭的怪物,所以我繼續(xù)捏,直到裡面的東西被我攪成了一團爛泥。
我把手拿出來,兩隻手都沾滿了紅紅黏黏的東西,我甩甩手,將沾在手上的東西給甩掉,我並不是因為覺得這些東西很討厭,只是單純的覺得我應(yīng)該對沾在手上的這些東西做些什麼,也許我應(yīng)該要覺得很討厭……我的確是應(yīng)該要覺得討厭、甚至噁心的,但是我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不對勁。
我茫然的站著,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辦,終於殺了這隻怪物,我本來應(yīng)該感到高興,也許應(yīng)該再加上一些興奮與解脫的喜悅,但我什麼也感覺不到,也許這種感覺就叫作空虛,但我知道我並不覺得空虛,我就是……什麼也感覺不到。
什麼也沒有。
我的情緒都跑到哪裡去了?
我想起那座森林,想起爸爸、想起媽媽、想起姐姐,我希望這些回憶可以激起我心中的某些情緒,但是沒有,什麼東西都沒有,我的心中就是空盪盪的,就跟姐姐死掉之後的眼睛一樣。
死寂。
我想要解開這個謎題,想得不得了,我認為這道謎題有著某種急迫性,使我認為我必須在此時此刻就解開我的情緒消失之謎,我願意拿一切東西來換得解答,這些消失的感覺,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讓我坐立難安。
這是一種情緒嗎?不,我並不認為是,確切來說,這比較像是某種本能。
我低頭看著自己,想要找出其中的原因,我用目光隨意的掃視過自己的身軀,同時為了做記號,也或許只是為了排遣無聊,我拿起刀子,用刀子劃過我目光經(jīng)過的每一寸肌膚。
眼中的目光與手中的刀鋒一進一隨,就像是一對默契絕佳的朋友,一起在皮膚上做著尋找自我的旅行。隨著刀子不斷劃過,一條條切痕就像是地圖上的記號般不斷累積,切痕底下盡是脂肪與肌肉,但沒有血流出來。我想就在我把連接心臟的血管割斷時,血就已經(jīng)流光了。
我就這樣如同玩弄著破舊玩偶般玩弄著自己的身體,同時思考著各種可能性,我發(fā)覺這樣能夠幫助我思考。
沒有情緒的干預(yù),我的邏輯推理能力大大的增強,能夠一次處理許多的想法。
我用沒握刀的那隻手摸了摸胸膛上指甲搔抓出來的洞口,血肉模糊,我從這裡挖出了不少肉屑,現(xiàn)在指甲縫裡還卡著不少肉屑。我以手指指尖滑過胸口刀子割出來的肋骨斷面,回想起鋸斷肋骨的過程,雖然有些狼狽,但其實還蠻有趣的,還記得爸爸有時候會用鋸子鋸一些木材,我一直沒有機會鋸鋸看。
我想,雖然我沒有鋸過木頭,但我鋸過自己的肋骨。
我把手伸進去胸腔??帐幨幍?。少了心臟與半邊的肺,左邊的胸腔好像就沒剩下多少東西了,我用力抓住原本心臟應(yīng)該待的位置,但那裡除了空氣以外什麼也沒有,我裝模作樣的把手扯出胸腔外,就像要把想像中的心臟給扯出來那樣。
接著我開始撫摸起頭頂用刀子鋸出來的切面,為了把頭蓋骨給切下來,我可是費了好大的一番功夫,但儘管如此,切面仍舊十分粗糙,摸起來甚至還有些刺刺的,看來我的技術(shù)還有待加強。
頭骨內(nèi)的那團東西原本熱還熱熱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冷了,我攪拌了一下濃稠的半液體,其實這感覺就像是在攪拌頂在頭上的大碗,只不過把這個大碗換成自己的頭顱。
我從裡頭挖了一小塊東西,看看裡頭到底是什麼東西。其實早在一開始我就應(yīng)該這麼做的,現(xiàn)在所有東西都變成了爛泥,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是什麼樣子。我把挖起來的東西湊到鼻子邊聞了聞,放到嘴裡嘗了嘗;什麼也聞不到,什麼也嘗不出來??磥聿恢皇乔榫w,就連我的嗅覺與味覺也跟著不見了。
不見了,真的什麼都不見了。
消失的感官讓我覺得空虛,為什麼我需要這些感官?即使沒有感官,我依然存在,為什麼我會對這些消失的感官感到如此近乎饑渴的需求?
我想就是因為我是一個……人。
這時,一道問題撞進我的思緒,轟然爆炸。
如果我是一個人,為什麼我還活著?
我挖出自己的心臟,敲破自己的頭顱,把自己的身體搞得殘破不堪,然而我仍然活著,為什麼?
為什麼?
我直覺性的四處張望,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牆邊立著什麼東西。
那是一面……鏡子,為什麼我剛剛沒發(fā)現(xiàn)這面鏡子?
我走到鏡子前面,鏡子裡映照出我殘破的身軀,看著鏡子裡頭的我,一瞬間我就明瞭了。
一切的謎團都解開了,為什麼我沒有死,為什麼怪物死掉之後我的所有感官、所有情緒通通消失不見。
我是一隻怪物,怪物裡頭住著一個正常人。
我把這個正常人給殺了,只留下我這隻怪物。
完
後記:
我在寫下這一篇奇怪的故事前,剛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讀完浦澤直樹的「怪物 Monster」這套漫畫。那晚,我徹夜難眠,腦袋裡塞的全都是漫畫裡頭的情節(jié),我實在靜不下心,只好打開放在床頭櫃的筆電,打算繼續(xù)完成那篇停滯了好幾天都沒有進展的短篇小說,那是一篇原本打算拿去投稿奇幻獎的小說,但是因為來不及完成而作罷,但是我還是打算把它完成。
結(jié)果還是連一個字都打不出來,沮喪之餘,腦海裡突然浮現(xiàn)漫畫的結(jié)尾:那張空蕩蕩的床。我想起約翰,想起他體內(nèi)的那隻怪物,想起了511幼兒之家,想起了那幾本詭異的童話繪本。
我打開了新的word檔,打上「我體內(nèi)住著一隻怪物」這句話,結(jié)果靈感源源不絕,一句話就拔起了堵住了靈感之泉的塞子,最後就變成了這篇與當(dāng)初的構(gòu)想截然不同的故事。
以一名新手來說,寫這種實驗性極強的故事真的是一個特殊的經(jīng)驗。
這是一篇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帶給作者極度不舒服感的作品,如果各位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也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那就代表我成功了;但如果各位認為這只是一篇充滿漏洞、虎頭蛇尾、邏輯不通、文筆差勁的故事,那筆者也願意虛心接受,畢竟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篇莫名其妙的故事。
最後感謝各位耐心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