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飄下櫻花雨
植田 樹
滴答……滴滴答答……
下雨了,明明是我最喜歡的天氣,躺在床上我,心中好像一股淤積的泥水浸潤了肺部,沉重腥臭又難以將這股壓迫感從我的胸口消除或吐出來。
煩躁,非常的煩躁。
因為我自己也瞭解,我的心,早已空虛一片,除了往日與「她」的回憶之外,二十多年的生活點滴,都被我刻意忽視了。
「啪喀!」地板傳來樓下大門明顯打開的聲音,我一聽到之後,立即挺起上半身,從窗戶望出去。
遠方空曠的綠色田野很快就被大片烏雲覆下的雨水洗上模糊,但清晰明亮的斗大雨滴,就在我眼前一粒一粒地黏附在透明窗戶上,然後像是溜滑梯般的不規則地從玻璃上流下。
我順著玻璃上雨滴的流向,也同時往樓下看去,一張粉紅色的雨傘正從大門口往停靠在路邊的一臺粉紅色汽車前進。
「呵呵……」我輕笑了一聲,持傘的主人,還是這麼喜歡粉紅色。
雖然我感到有點惋惜、難過、不捨得和悔恨,但多年不見的懷念情感使我的目光無法從那把傘上移開。
小小的傘,遮蔽的不是雨,是擋住了她的臉,也阻止了我追出去的念頭。
我搖搖頭,暫時丟開往日情懷,只想注意她之後會有什麼行動。
「找鑰匙……」我心中猜想。
粉紅色的傘闔上了,而她鑽進車裡之後,我看見擋風玻璃外下的她,果然開始在隨手拿的深褐色提袋中翻來翻去。
「呵呵……」我又輕笑了一聲,一如往常的熟悉感,而她還是這麼地迷糊。
我繼續觀察她,猜想她需要多久才能找到鑰匙,不過出乎我預料之外,大概十幾秒吧,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而車窗緩緩地下降了。
她微微探出了頭,往我看了過來,神情沉重的彷彿我會阻擋她回家的路,而這場大雨會使她永遠無法找到自己的方向一樣。
她低下了頭,任憑雨水打在烏黑亮直的秀髮上,但馬上又抬起了頭,而在我們彼此對視的那一瞬間,心中的罪惡感使我先移開了自己眼睛。
車窗又緩緩上升了,粉紅色的轎車開始移動,她也離開了。
她,是葉子。
她剛剛來了,帶著和白色封底,上面還貼有粉紅色小蝴蝶的結婚喜帖走進我房間。
葉子還是一樣美麗,飄逸的長髮,頰骨稍寬卻小巧的臉型,面頰上依然有著細細淡淡的麻子,穿一件深藍色,像是OL會穿去上班的正式外套,以及帶有雲捲邊的淺藍色裙子。
雖然多年不見,但我就是有一股葉子今天會來的預感,所以當老媽打開我房門的噪音吵醒我睡覺時,本來我是很生氣她為什麼今天沒敲門,但我看見她身後的葉子時,雖然驚訝,卻也沒太多驚喜就是了。
我真覺得浪費,這種奇異的預感怎麼以前我在買獎卷時都沒發生過,不然這間房子的頭期款就不用把我多年來的存款完全消耗殆盡了。
「哈哈,為時已晚……」在我吐嘈自己這短短又可笑的荒謬想法時,我看見葉子像是鼓起勇氣似地抬起頭,然後踏出輕細的腳步,從老媽身後走進我房間內。
她走近我那張靠在房間角落,積滿灰塵的黑色檀木書桌,把喜帖放在我桌上,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是我的結婚喜帖,也是我們的約定……」
隨後她就轉身準備要離開了。
「咦?不是這樣的吧,這麼多年不見,好歹說些什麼吧,難道妳只放了張喜帖就要走了?」我對葉子落寞的背影大聲說道。
葉子停頓了一下,沒有轉頭,還是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我的房門,只留下老媽愣愣地盯著那張喜帖,隨後她走近書桌把喜帖攤開,讀著裡面的內容說:
「日期是二十七日,五天後的星期日,三丁目的結婚會館……」
「樹……你會去嗎?」老媽瞧著帖子裡面的詳細日期、時間和結婚地點的簡易地圖小聲地問道。
「……」我沒有回答她,隨後她把喜帖攤開在桌子上,好像故意一定要我看似地立在桌上,然後她又說:「樹…….葉子是一位好女孩…..」
老媽頭一轉,也失望地離開了。
她一關上房門,我又躺回床上慢慢地想著,想著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覺得自己對這世界的變化並沒有多大興趣。雖然心底有一股聲音告訴我,我該放下心中的執著,去看看這個世界,縱使我的生活裡面已經沒有葉子了。
然而我的時間已經停止了流動,正確來說,時間不可能依照任何人的意志而停止,所以時間還是不停地流逝,而停滯的東西僅僅是我的意志與情感。
「哈哈!」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而笑了出來,我應該也算是御宅族了吧。
這麼多年來,我幾乎沒有走出過這間房子,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反對我買這間房子的老媽常常從府田區的老家跑來打掃房子,甚至最近跟住下來沒兩樣。
以前她還會幫我煮飯,送到我房間,但不久之後也死心了吧,雖然偶爾還是會來我家會煮飯,不過不會送到我房間,而是改放在客廳。
有時候我真覺得老媽就是不死心。
一想到這裡,就讓我回想起以前曾聽過一位母親為了讓足不出房門的兒子走出房間,一天一天的把飯菜遠離房間門口,最後放在餐桌上。
這位母親成功讓她兒子走出房間,坐在餐桌上好好吃飯,但就算如此,我還是覺得她兒子不會有任何改變,就跟我相同,在心態上沒辦法強迫自己進步一樣……
更甚者,有些事情就是完全改變不了……不過葉子改變了,除了她樣貌與打扮已經脫離大學時期的青澀,意外地讓我感覺到她散發一股女人充滿知性與智慧的成熟氣息,而我自己呢?
躲在家中?待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自己還真是窩囊啊……
什麼都做不到的自己,什麼都無法改變的自己,還真是令我自己厭惡…..
滴答滴答滴答……
下雨了,玻璃被小小的雨滴輕輕地敲打,但我的情緒依舊陷在自我憎惡的泥沼之中無法自拔。
我那沒有焦點的瞳孔中,恰巧映入了葉子的結婚請帖。
要去嗎?正當我躺在床上思考這問題時,地板傳來樓下大門明顯打開的聲音,我一聽到之後,立即挺起上半身,從窗戶望出去。
我觀察著葉子,直到她的車漸漸在雨幕之中消失,而往日的回憶卻在我長久沒有轉動的腦袋中漸漸清晰起來,然後我閉上眼睛,徜徉在夢中尋找以前的葉子,懷抱往日那美好的點點滴滴。
縱使我明瞭那只是鏡花水月,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會全部消失,但我還是想逃避一個事實,逃避葉子即將美嫁其他的男人,而在可以擁抱她的人卻不是我。
我需要一些回憶的麻藥,讓我可以承受心靈的痛苦。
因為五天後我就要看一位不認識的男人親吻葉子的櫻唇,懷抱她嬌小身體,兩人互相起誓共結連理,而我應該只能在旁邊苦笑,真誠地為她獻上祝福。
忌妒的火焰慢慢在我體內竄燒,高溫慢慢從胸中蔓延到手臂和手腕,然後手掌像遇到高熱蜷縮似地緊握,血液慢慢在緊握的拳頭內聚集,像是要燃燒似的疼痛,但它沒有在我手上燒起來,卻將我心中唯一可以回憶的葉子燒得精光。
因為我已經想不起來葉子以前的模樣了。
中野 葉子
天氣,似乎不怎麼好呢……
灰黑色的厚厚雲層把整片天空和我眼界所望及的一切景色完全覆蓋,而這份單調充分代表了我內心的世界,在心中的顏色都被以前那場大雨洗刷掉了,只留下傷心的黑色和不捨得的白色。
我對著後照鏡檢視自己的臉,毫無生氣地彷彿要參加喪禮一樣,跟自己今天來這裡送結婚請帖的目的迥然不搭調。
綠色,一棵長滿翠綠樹葉的櫻花樹就在矗立在房子的庭院內,它挺拔的樹影就映在我的眼瞳內,為我黑白的世界中點綴了一絲絲色彩,稍稍撫平了我極度不安的心情。
這棵櫻花樹,一直沒有開過花。
它的樹幹並不粗厚,高度也只超過圍牆一點點,相比於老家八蟠神社境內被細心栽培保護的老櫻樹來說,這顆櫻花樹還只是一位「孩子」吧。
雖然我也知道櫻花樹移植之後,需要充分休息一段時間之後才能再度開花,但比它細矮的櫻花樹都在春天拼命綻放要把世界染成粉紅與白的美麗色彩,唯獨我充滿期待的它,這幾年來遲遲沒有開花過,甚至連花苞都沒有。
每年櫻花花季我都會來看看它,顯然我期待的份量還是沒有成為它的養分,所以今年春天它依舊沒有開花,轉眼之間花季已過,季節推移到了多雨的夏季,而我就在這個季節……要結婚了。
我心中遲遲鼓不起勇氣走去大門口按電鈴,但又不能這樣離開,所以我只是趴在方向盤上呆呆地注視那棵櫻花樹。
樹……我要結婚了,今天我依約送喜帖來給你,你會祝福我嗎?
我不禁在腦海中開始幻想,若當時樹沒有跟我分手,我們會結婚嗎?我們會定居在這間房子裡面嗎?那棵櫻花樹是否會沾染我們的喜悅而盛開櫻花,祝福我們嗎?
樹……
那首俳句,那首樹作的俳句。
午夏青雨打
櫻花樹下飄粉紅
祝福新婚結
清晰記得我對你說:「季節不對啊!」但你回我說……
「這典故出自戰國時代,一位少女名叫守穗,她的未婚夫被強行徵召入戰,但他們彼此許下了承諾,不論生死都要在一起。此後守穗每日都到村口的一棵大櫻花下等待未婚夫歸來。」
「直到第三年的夏天,櫻花樹在不對的季節盛開了櫻花,而美麗的櫻花被午後暴雨打得七零八落,飄在滿地泥濘上。」
「而這時守穗明白了……她的未婚夫回來了,但他也死於戰場上了,他們互許的美好未來,就跟美麗的櫻花落在泥巴中一樣,破爛不堪了。」
「隨後守穗在那棵櫻花樹上自縊而死,履行他們生死相隨的約定,然而守穗誤會了。她的未婚夫只是希望守穗可以忘記這個約定,希望她另尋一份幸福。」
「好哀傷的故事。」記得我是這麼對樹說的,不過他不這麼想,因為……
「啊……」看來我不得不鼓起勇氣進去拜訪了呢,雖然跟記憶中的樣貌稍微有點變化,但站在車前看了我一眼的捲髮老婦人確實是樹的母親。
看她手上的提籃上裝滿馬鈴薯、紅蘿蔔、白蘿蔔、芹菜還有盒裝的咖哩塊,應該是打算煮咖哩吧,看來伯母的習慣還是維持著。
「哈哈…」我不由得對害怕得自己乾笑了兩聲,交叉的兩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繞個弧形之後又即將交會,大概也只是幾十分鐘的拜訪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我對自己這麼說……
對,沒什麼好怕的,現在我不就已經坐在客廳了嗎?咦?我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似乎緊張得連自己按了門鈴從玄關走進來都沒印象了,樹的母親剛從沙發起身,說要去廚房沏茶,我趁機四處張望了一下,或許藉此可以緩和我繃緊的情緒吧。
但客廳除了一臺小小的平面電視,其它什麼都沒有,不過地板跟沙發保持得非常乾淨,甚至電視櫃也一塵不染,樹的母親似乎很用心在幫樹打掃房子呢。
不久,樹的母親回來了,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捧一張銀亮的金屬端盤,上面有一只滿盛冰塊和琥珀色液體的茶壺,兩只玻璃杯。
「招待不周,只有麥茶可以嗎?」
樹的母親這樣問我,當然我也只能點點頭說:「謝謝,麥茶就可以了。」
樹的母親在兩只透明茶杯注入了淡褐色的麥茶,遞給我一杯後,她自己拿了一杯後,在我隔壁的沙發上動作輕細地坐了下來。
我們兩人同時啜了一口,冰涼的麥茶慢慢流入我的胃部,冷卻了緊張躁急的心,隨此,我從手提包內拿出一張白色封底的結婚喜帖放在完全透明的客廳桌上,是的,這是我的結婚喜帖……
樹的母親不發一語,她的表情非常複雜,好像在傷心,又好像在生氣,又好像很感慨,那種心中混合了好幾種負面情緒的表情,我常常在醫院看到……通常會出現在被告知患有重疾的病人臉上。
而樹的母親,現在就是這種表情。
我嚥下了口水,希望藉此可以讓我的舌頭保持靈活,然後我微微低頭小聲地對她說:「伯母,我跟樹約定過,我會邀請他來參加我的結婚典禮,這是請帖……請妳轉交給他。」
「葉子,你當上藥劑師了嗎?」
樹的母親連看都不看我的喜帖一眼,原本死沉的眼神突然轉為銳利地盯了我一眼,卻又立即向我投以微笑問了令我措手不及的問題。
是嗎……樹連這個都對他母親說了啊…..
「是的,我現在神田川大學的附屬醫院當藥劑師。」我照實地回答她,但語氣顯然非常地冷漠。
「妳真是厲害呢,樹如果當時繼續跟妳在一起就好了……」
我一聽到這句話,胸口突然出現一種高溫,頭腦像是瞬間沸騰似的發燙和暈眩。因為是透明的桌面,所以我沒有將拳頭緊緊握住表達我的憤怒,但手指拼命地扭緊外套邊緣,整條手臂也開始顫抖。
「腎上腺素開始分泌……」可笑的是我竟然是先想到學理答案,而不是大力地向她甩上一巴掌。
我強行把手忍了下來,低著頭,刻意不讓她看到我瞪大的怒目,然後緩緩慢慢的深呼吸,以前對於「她」的印象與回憶,完全在腦海中不斷翻騰,然後散落心底。
樹的母親沒有繼續說話,我還在拼命壓抑憤怒而不語,而彼此之間的沉默彷彿被一種尖銳,像是玻璃的刮裂聲所點綴……
寧靜但煎熬難受。
我好想大聲對她吼叫,說:「當時!!是妳逼樹跟我分手的!!少說這種虛偽的話!!」
我永遠不會遺忘,不會忘掉她利用樹的溫柔,利用她自己是母親的身分,逼得他難以抉擇,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他推入死胡同。
我恨她故意要剝奪我的幸福,就連我都還沒嫁給樹,尚未嫁入他們家門時,她就開始用守舊無理的方式來對待我,就好像樹的奶奶生前對待她一樣……
為什麼?我一面恨她,一面不懂她……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然而,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更不會原諒自己當時個性的軟弱與任性,不懂樹的苦衷與難過,一味地向樹索取溫柔與安慰,忽略了他對我們彼此未來的期望,才讓他無法承受我和他母親的壓力,才令他對感情覺到害怕而想分手。
才讓他……才讓我們……
「樹在樓上,請帖妳自己給他吧……」
這些話硬生生地把我過往的思緒打斷,而這些話彷彿一記鐵槌重擊我的腦袋,力道大得讓我無法思考,沉重地讓我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誰……
淚水,我壓抑住了淚水,但我知道我的眼眶一定像流出鮮血一樣紅。
為什麼……樹會在這裡?為什麼樹不是在府田區的老家?
我還以為樹是在老家,而她只是按習慣來打掃房子而已……
「請帶我去,伯母……」我拿回放在她面前的請帖,小小聲地對她說,因為我瞭解自己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壓抑心中的怒火和眼眶的淚水。
樹的母親聽了之後,動作輕細地站起,慢慢往左邊的樓梯前進,而我只能選擇跟在她後面。
我們到了二樓,她帶我走到一扇門前,而我還有印象,這是樹的房間。
樹的母親轉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哀憐與同情路邊將死的野貓野狗,更令我火冒三丈。
她轉開門把,沒有任何猶豫地推開了門,卻沒有繼續前進,彷彿就連現在她都要阻擋我履行和樹之間的約定,縱使我今天等同來向她說:「妳的兒子與我,今後將不再有交集。」
我懷抱忐忑不安的心情繞過她,微微信步地走進房間,而樹就在……床旁邊……
我不敢看他,更沒有勇氣注視他,只是慢慢走到他書桌前,放下我的喜帖,看著桌上我們以前的合照,對照片裡面的他說:「這是我的結婚喜帖,也是我們的約定……」
因為照片裡的時間是靜止的,裡面的我們是最甜蜜美好的樣子,也是樹還沒有改變的時候。
我待不住這裡,因為我不敢面對他,更不想讓樹看見懦弱的自己,我想告訴他:「我變了,變得堅強了。」但我沒有這麼做,也沒有資格這麼做,我只有轉身趕緊離開。
因為我心中的堅強正一點一滴的崩解,碎片慢慢化成淚水,溢出眼眶無法承受之後,緩緩劃下我的臉龐,往地板滴掉落那時,我趕緊停下腳步用手掌接住淚滴。
不能讓樹知道……
唯獨他,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在哭……
我離開了樹的房間,離開了樹的家,但我已經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我只記得離開的時候下雨了,雨滴掩飾了我的淚水,使我有勇氣再看樹的房間一眼,這樣樹就不會發現我的脆弱。
樹種下的那棵櫻花樹,我又看了它一眼,它孤獨地立在庭院內,正在默默承受仲夏的冰冷。
櫻花樹不斷抖落點綴在它綠葉上的雨水,彷彿傷心地全身在顫抖,彷彿也在痛哭流淚……
植田 理枝子
六月二十三日。
今天葉子來了,許久不見她的模樣,沒想到她真令我大吃一驚。
葉子她變得更漂亮了,要說樣貌,其實並沒有改變多少,但她散發出來的氣質確實令人覺得她非常美麗,而且她也當上藥劑師了。
當我說樹在樓上時,她低下了頭,但桌面底下,我看見她的手正緊緊抓住自己衣服,克制自己的情緒,而當她抬起頭時,我知道眼前坐的是一位意志堅忍的優秀女性。
葉子抑制了眼中的淚水,眼神像是一把鮮紅的銳利刀刃直直向我投射過來,彷彿我是她的殺親仇人一樣。
我不得不承認,我錯看了葉子。
當時我所疼愛的樹,將葉子以女朋友的身分帶回家裡時,我瞧不起她,也不看好她的未來,更覺得她配不上我的樹。
一副唯唯諾諾的膽小模樣,說話與其說是輕聲細語,不如說是軟弱無力或是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在悲鳴,打從心底令我非常的不快。這種煩躁不耐的情緒,自從那女人去世之後,就不曾再感受過……她生前也是如此瞧不起我……
我感到生氣,樹,他難道忘了從小是怎麼教他的嗎?
植田家未來的媳婦兒一定要有聰明的頭腦和堅忍的個性,這樣他在未來繼承家業時,妻子就能成為他在事業上有利的助力,一同為植田家的家業盡一份心力。
然而當時的葉子只令我深深覺得,她事事依靠樹的行事風格與三心二意的個性,將來他們要是結婚了,一定會拖累樹,而不是成為他的賢妻。
葉子會是樹未來前途的絆腳石,當時我是這樣地深信不已,而當時我向樹直接說了,我不喜歡葉子……
那時他們都年輕,還在讀大學,我想總有一天樹會遇到比葉子更優秀的女孩兒,屆時他就會明白愛上葉子是不對的選擇,然而他們倆人的愛情卻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堅定,跟時下常聞的速食愛情不太一樣。
樹在進入職場那年,鐵了心向我說,三年內他就會娶葉子為妻。
我開始害怕,雖然樹對我非常孝順,很在意我的感受,但他也是一位非常有主見的孩子,既然他說會娶葉子為妻,那這件事發生的機會就非常高,除非……
除非葉子改變心意。
這也是我當時的想法,逼葉子跟樹分手。
只要葉子有來我們家,我便苛求她所有家務之事,而且也挑明了對她說,我將來不會是一位慈祥和藹的婆婆,要是想嫁給樹,進植田家的門就要有這種覺悟,否則天底下多的是其他優秀的男性。
當然另一方面,我也不時向樹說明葉子的個性不適合植田家,希望他可以再找一位更好的女孩,若他有意願,我也可以幫他安排相親……
就這樣過了將近兩年多,樹在職場有所磨練,也明白社會競爭的殘酷,所以大概也了解一件事-- 沒有人拖累自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而在這時,事情開始有了轉變,樹告訴我葉子打算成為藥劑師,重新再進入學校學習。
我看得出來,樹表面上非常贊同葉子的決定,但心中也開始對葉子的選擇感到害怕……畢竟從大學到出社會這段期間,葉子做過太多只有三分鐘熱度的決定,而樹恐怕也漸漸明白葉子不是一位意志堅定的女人。
「拖累他的未來」這件事的芥蒂,大概也在樹心中慢慢發芽了吧。
雖然他用存款買了房子,準備在葉子考上專科學校時向她求婚,但如我所料,葉子落榜了。
這件事大概成為他們分手的導火線,不過我非常確信,我長期對樹施加的壓力一定也是使他決定放棄將近十年感情的背後推手。
那天……當樹跟我說已經和葉子分手時,他大概無法想像我心中有多麼得高興,當然我也不可能讓他知道我真正的心情……
那時我決定約兩個月過後,等樹的心情平復一點之後就開始幫他安排相親,畢竟能讓他最快忘掉葉子的方法,就是他身邊有一位比葉子更好的女性,也避免讓他們的感情有死灰復燃的機會。
之後……之後……
之後我並不清楚他們兩人發生什麼事情,因為一切來得太過突然,連讓我跟樹好好談過一次的機會都沒有,但我相信樹必定有跟葉子談到兩人復合的事情。
我雖然不知道他們談的結果如何,然而今天葉子的到訪,她的結婚請帖已經將他們的長久以來的感情做一個徹底明瞭的結束。
我也才在今天知道……我錯了。
不,應該說,這件錯誤應該是我早就明瞭的事實,只是我不願意正視它……而且我想自己的內心也是非常汙穢吧……我對那女人待我的態度恨之入骨,每次想到她,我都恨得咬牙切齒又掉眼淚,然而我卻還是用同樣的態度對待葉子。
這是出於女人的忌妒嗎?忌妒葉子要搶走我寶貝的樹……嗎?
如同當時那女人忌妒我,要搶走她兒子,心有不甘得百般刁難我一樣……嗎?
我不明白,也不太清楚這種感情,但我想我騙不了自己,這是個事實……
我更是一位失格的母親,大概連身為女人都是最下等的吧,或許這樣的我沒資格對葉子說,對她說一聲抱歉,對她說一聲謝謝,對她說聲……
祝妳幸福。
飄下櫻花雨
午後陣雨似乎遲了一點兒呢……遲了一點下,也遲了一點停。
不過幸好雷雨在我步出教堂時還沒有下,因為我不喜歡撐傘的感覺,不過……哈哈,應該也不會有人敢在親友的婚禮中打傘吧!
月光在厚重的烏雲傾洩掉所有雨水之後,慢慢地從天空中灑下銀白色的亮光,也因此……我現在才能站在這裡,站在樹家的庭院裏面,欣賞這棵櫻花樹所綻放的淡淡優雅。
櫻花樹上的粉紅色花瓣沐浴在月亮的銀光下,再從沾上粉紅色的清澈雨滴投射出來之後,儼然像是粉紅色的繁星在小小的墨綠色宇宙中閃爍一樣。
我真覺得自己是如此幸運,可以在如此近的地方,欣賞這份美麗,之前完全想像不到它綻放滿滿櫻花的姿態竟會如此聖潔!
陣雨後的田野,空氣中有一點點泥土的味道,附近吵雜的蛙鳴一定會是夏天最好的催眠曲,我心裡這麼想著。
微風,輕輕地撩起我的髮絲,也溫柔地撥下櫻花樹上的小小花瓣。
雨,又開始下了。
我敞開雙手慢慢地仰起頭,將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盡情地沐浴在這場粉紅色的霏霏櫻花雨下。
「好久不見了呢!」一聲溫柔又熟悉的招呼,讓我慢慢放下雙手,緩緩轉過身。
「你遲到了……樹。」我對聲音的主人說。
他給了我一個從沒看過的和緩笑容,說:「很美吧,在仲夏之中綻放的櫻花樹。」
「是很美,但季節不對啊……呵呵。」我舉起食指放在嘴唇前,微笑地對他說道。
樹走近我身旁,輕點一下他眼前枝芽上發亮的星光,小小的流星迅速地劃過我們腳邊,然後他說:「雖然如此,但由一份『錯誤』創造出來的美麗,又有誰能事先知道呢?」
「同樣的,當年我們在犯錯時,不會知道它可以讓妳的未來變得更加幸福。」
樹一邊說,一邊轉頭注視我,而他的眼神是那樣深邃又不可測,而我的感覺是……那是放棄很多事物,深深覺得無法挽回的眼神。
從我對他的眼神中,樹似乎知道了我瞭解他心中的不捨得,旋即又繼續說:
「今天結婚典禮上的妳,是那樣地美豔動人。」
「雖然我不是新郎,我也很羨慕他,不過我深深瞭解這個錯誤讓妳的未來變得更美好,也因為這個錯誤,讓我們彼此都有了變化,而妳變得出色了,所以……我不後悔,我也很滿足了。」
「樹……如果你不後悔,那為什麼你在流淚呢?」我輕輕伸出手指,彈下懸掛在他下巴上的淚滴,又一顆小小的流星劃過我們腳邊。
「呵呵……傻瓜,這是喜極而泣啊。」
樹伸出手,開始輕撫我的頭……這溫柔的力道和熟悉的觸感,將我放在心底一本名為歲月的舊書,輕柔地把回憶一頁一頁的翻開來,展開在我腦海中。
「樹……你騙人……」我慢慢地將手伸到他背後,小心翼翼地環合起來,深怕一個不小心他就會跟流星一樣瞬間消失。
樹的體溫,樹的味道,樹的……擁抱。
「只有現在……拜託……只有現在,請把我當成以前的葉子,還沒有變得堅強的葉子……因為是軟弱的我,所以才能享受你對我的溫柔。」
我哽咽地說,然後開始流淚,好像一位孩子在安心的懷抱中盡情哭泣……
不……不是這樣的,我是一位孩子,在樹的懷抱中,我永遠只是一位孩子,而這位孩子正在為當時一個無法挽回的微小錯誤,然後將她可以和樹在一起的未來給扼殺掉了。
「我終於可以放心離開了……葉子……要幸福喔……」
這是我聽到樹在我耳邊,最後溫暖如瑜的細語……
……夢嗎?我睜開眼睛,盯著雪白色的天花板,上面的花形燈飾還亮著微黃的燈光,但在窗外明亮陽光的照射下,它顯得是多麼渺小無力。
我從被窩中伸出手指輕摸著臉頰,我知道指尖這粗粗沙沙的數條觸感,是溼了又乾,乾了又溼的淚痕。
是夢啊…..好久沒夢到樹了,自從認識了睡在我枕邊的他之後,就不曾再夢見過樹了。
我動作輕細的在床上坐起,黑色雜亂的髮絲如瀑布般順勢披在白色的床單上,而稀稀落落的點點粉紅,也隨著我的頭髮飄落在床單上面。
我驚訝地注視這些散落在床單上近似心形的粉紅色片狀物體,小心翼翼用手指夾起一小片仔細地觀察,這是……
「櫻花…..瓣?」我不自覺瞪大了眼睛,驚訝地說出這花的名字。
……夢嗎?真的是夢嗎?我用指尖輕柔地撫摸花瓣,然後閉起眼睛回想昨夜那場令人懷念的再會與令人傷感的別離……
還有那一棵在月光下優雅綻放,飄下紛紛美麗的櫻花樹。
何時
今天心情非常愉快,一再延遲的蜜月旅行,總算要在明天出發了。
沒辦法,我和他的工作都很忙,而身為新人醫師的他在時間的安排上更加緊湊與不容易,所以我倆婚禮的一個月後,他確定論文通過初審,才有心情旅遊。
我體諒他,我也明白自己嫁的是一位工作繁忙的男人。
從一起床,我們彼此儀容都沒開始整理,早餐也先不管,迫不及待地先開始整理行李,匆忙到好像我們一整理好行李,人就會立即出現在歐洲當地一樣。
我知道自己情緒非常高昂,所以吐嘈了一通疑似詐騙的電話。因為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接到一通不認識的律師打來的電話,而且還告訴我,我將可以得到一棟房子……
哈哈哈!!我當下真的禁不住大笑起來,並回答他:「你詐騙的技術需要加強……呵呵呵…」
直到電話那一頭,傳來令我極度厭惡之人的聲音……
「黑沼律師,請讓我跟她說。」
有點尖銳又帶柔和,感覺和藹卻雜有算計,這是自我認識樹他母親,一直以來對她聲音的印象,然而今天她的聲音讓我感覺有點不太一樣,但實際上我也說不出哪裡奇怪,就只是……有這種感覺。
「葉子,妳在聽嗎?」電話另一端傳來確認我在不在的聲音。
「是,我還在聽……」我一邊回答她,心裡一邊對剛才的律師懷有充山滿谷的疑問,然而她出現了,所以我瞭解……
這通電話不是詐騙,也不是玩笑,剛才的好心情完全煙消雲散了。
「我先簡單跟妳說,事情是……樹有一封留給妳的信和遺書,裡面提到妳將有條件可以繼承樹的房子,而現在『條件』已經達成了。」
「我……不懂?」瞬間我啞口無語,而混亂的腦袋讓我只能慢慢從喉嚨擠出困惑。
「妳先來樹的家,詳細我們稍後再談,好嗎?」
「不……妳先告訴我,樹的遺書……是什麼意思?當時……當時…..」我內心混亂的連話都支支吾吾,講得不清不楚,尤其說到關於「樹」的部分
「妳來了,就會清楚明瞭所有的事情,可以嗎?拜託……」
什…..什麼?!我有沒有聽錯,樹的母親向我說「拜託」!
我頭腦內雜亂的思緒與心情,瞬間被樹母親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態度給硬生生壓了下去,我逐漸取回平靜的心,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對她說:「好的……我明白了,我馬上趕過去……」
「我知道妳的情緒或許因為我的話而受到影響,但請務必小心開車……知道嗎?」
什……什麼?!我又瞪大眼睛,連耳朵都豎得跟天線衛星一樣大,心情更是莫名其妙,因為樹的母親竟然會……關心我?
被一位我厭惡至徹底的人這樣關心,當下我真不知該哭,該笑,還是該生氣……
「謝謝……我知道了……」我平淡地回答,內心卻是五味雜陳。
我自嘲地想,如果我去到樹家,發現她對我的態度又恢復以往,那這通電話真的是「詐騙」電話了吧。
我闔上了手機,發現他在門邊看我,他知道我在講一通重要的電話,他也目睹我臉上愉快的光亮,在講電話時漸漸變得黯淡,然而他走了過來。
「是……樹的母親,她希望我過去一趟。」
我相信,當我在說這些話時,臉上一定是露出懇求萬分以及百般歉疚的表情。
他還是一如往常用微笑包容我,用細小的手臂和不結實的胸膛,把我擁入懷中。我緩緩地沉入他胸懷裡,聽得到他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而且還是非常平穩。
關於樹和我,他什麼都知道……
「去梳洗一下吧,我開車送妳。」
「之後,陪我去買新的行李箱吧,綠色那一個拉鍊鬆脫了,然後再一起去和日軒吃個拉麵。」他笑笑地對我說。
「……謝謝……謝謝……謝謝……」我想不出其他的話,此時的心情是千言萬語都無法表達,而我只有不斷地說「謝謝」,希望他能了解我是多麼愛他與感激他,而我也相信他也一定是瞭解我的。
因為如果他不是一位胸襟如此海涵和溫柔善良的男人,怎麼可能娶我這一位對前男友念念不忘的女人呢,而且現在還陪我一起在樹的家門外欣賞那一棵樹種下的櫻花樹。
櫻花樹,沒有任何花瓣,只有翠綠油亮的樹葉在陽光下不時因反射著亮光。
我下了車,按了門鈴,對車裡的他揮揮手,笑了笑,情緒也逐漸放鬆了。有一位可以依靠的人不時陪伴自己,真的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情。
大門開了,樹的母親出現在門後,她向我點點頭,我則是佂了一下,也點頭向她回禮……真的是好奇怪一件事,她變了,對我的態度不再那麼尖銳,為什麼?
我跟她後面,踏入玄關,走進客廳時,立即就見到一位有點年紀,白頭髮穿黑色西裝的男性,而領邊確實有律師的金色領扣,如果那不是假冒品的話。
黑沼勝介,這是他的名字,也是樹尚未過世之前,委託遺囑的律師。
我們三人彼此介紹過後,坐下沙發後,樹的母親隨即從透明桌面推了一封白色,有點泛黃的信封過來我這邊,她說:
「這是樹給妳的信……」
「何……時?」我難以置信盯著信封問她。
「在他住院那段期間。」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我,但我心中不禁浮出疑問,因為當時樹被送進醫院之後一直都是昏迷狀態,三天後就過世了,所以怎麼可能會寫信給我呢?
難道是出事之前?不,那遺囑是怎麼回事?一時之間我陷入了思考,直到有人叫了我名字,而且說出了我在意的事情……尤其是在這裡,在曾經有樹的房子裡。
「中野小姐……不好意思,您已經冠入夫姓了,應該要稱呼妳……」
我抬起頭,打斷了應該是要解釋原因而發聲的黑沼,對他說:「黑沼律師,如果可以的話,請稱呼我為中野。」
是的,此時此刻我必須是中野,因為這是一封是樹要給「中野葉子」的信。
「我明白了,中野小姐。」
黑沼律師立即回應我,而我感覺他堅定冷冷的聲音裡面,好像蘊含了明白這一切事情,連同我內心之事都清楚不已的智慧。
他,繼續說了下去。
「信,應該是植田先生住院期間利用短暫清醒的時間所寫下來的,而我也是在他那短暫的清醒時間內,接受了他宣布遺囑的委託。」
「應該?」我不懂,我不懂什麼叫「應該」。
當時醫生告訴我,樹只是輕微腦震盪,但檢查不出為何昏迷不醒的原因。
那三天裡,我每天去陪伴他,但他都沒有醒過來,直到第四天我再去醫院時,樹已經確定永遠不會醒了。
慢性蜘蛛膜下硬血腫而引發的腦溢血,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奪走樹生命的病因。
院方承認檢查有疏失,又何如?他們永遠還不回我的樹了。不…….真追究起來,根本就不是醫院的錯誤,是我的錯,樹會死,都是我害的。
如果那一天樹跟我見面,要求想和我復合的時候,不是我賭氣而什麼都不注意就要過馬路的話,樹也不會因為要拉我一把而從地下道的階梯上摔落。
他昏迷不醒被送進了醫院,我深深自責,甚至想自殺,但我明白那什麼都挽回不了。
那三天裡,我一直認為樹沒有醒來過,所以更不可能知道他寫了這封信,甚至……還找了律師。
我抱著懷疑的語氣向黑沼說:「你的意思是……樹在住院期間曾經醒來過…..」他則是馬上回應我:「是的。」
「我正式接下植田先生的委託,是平成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凌晨三點十五分。」
「十二日…..是樹去世的那一天……」我顫抖地喃喃自語,而原來樹……醒來過。
「凌晨我到場的時候,植田先生在向我說明為何要委託宣布遺囑之前,就已經寫好這封信了。」
黑沼的話,我聽到了,然而我一理解到樹原來醒來過的時候,耳朵就好像被塞住一樣地傳不進任何聲音,也不想去思考除了樹以外的任何事情。
我拿起了信封,緩緩地撕開邊緣,抽出一封對折不怎麼整齊的白色信紙,上面竟然還有所屬醫院名稱的標誌,我攤開信來,上面滿滿是樹的筆跡……
給最愛的葉子
我醒了,護士剛才還說我已經昏迷將近三天了。
我很驚訝「昏迷」,這種像是電影或電視在演的情節竟然會發生在我身上。
雖然護士告訴我,我只是輕微腦震盪而已,休息幾天就沒事了,但我醒來之後就覺得自己的腦袋裏面有一種異樣感,同時我也有一種直覺,是一種非常哀傷難過的直覺,就是……
總覺得,我好像沒辦法再見到妳了。
我半吵半鬧地硬是要求夜間值班護士幫我找一位律師,可以委託宣布遺囑的律師。這裡是醫院,相信找這種律師對他們來說應該不是難事吧,只在於說……有哪位律師會凌晨好眠的時候跑來接受委託呢?
護士剛才對我要求的非常不耐煩,她們大概覺得好端端的一位年輕人,怎麼突然半夜覺得自己將不久人世而要求立下遺囑,妳該看看她們的表情,真的非常好笑!
老實說,連我自己都覺得這麼做,是不是太過誇張與杞人憂天,然而那股「直覺」讓我無法停下這些滑稽的舉動,也讓我瞭解原來我是多麼地愛妳。
當我想像自己將無法擁有妳的笑容,將無法再繼續愛妳的時候,那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啊,就好像有人把自己丟進一個深不見底的井裡,沒有光,沒有同伴,然後被迫要在裡面度過一輩子,而且沒有死亡的權利。
我知道我母親一直對妳不好,但請妳原諒她,那只是因為她一直害怕失去我,從我兒時就這樣了,而她會害怕的原因,沒有其他,是因為我母親一直都是孤單無依的人。
妳應該聽我說過吧,她兒時就失去父母,嫁給我父親之後,也沒有從我父親身上得到應有的愛情。她一直為植田家付出,然而植田家並沒有給她應有的回饋和回應,更甚連我奶奶都無理苛求她所有的一切,包括身世。
這也是我告訴妳,我不會繼承植田家家業的緣故,我不喜歡這樣對待母親的植田家,然而當她不斷說服我跟妳分手的時候,我確實也慢慢迷惘了。
大概也是因為我在社會上一直碰釘子的關係吧,我也是一位軟弱的男人,曾經妄想有一位家財萬貫的女人可以成為我的妻子。
然而妳不一樣,妳對我的愛情就是如此直接與清楚,甚至我從妳的眼神與態度裡面都感覺到妳對我們的感情是如此堅定與誠懇,所以昨天……不,應該說是三天前,我才會找妳出來談,談有關我們復合的事情。
不過,哈哈……妳生氣也是應該的,現在應該還是沒個結果呢……但至少我明白了自己是一位蠢到極點的大笨蛋。
縱使妳對自己的未來還不清楚路該怎麼走,但妳一直都一位是意志堅定的女孩子,否則妳不會眼神裡面只有我,且長達將近十年之久;而我怎麼會在一起將近十年了還不明白這件事?
我怎麼會一時之間由於妳、我和母親三方之間的相處問題,蒙蔽了我看清楚很多真相呢?
不是常說:「當你失去了,才會明白『它』的重要。」
失去妳的這短短七天,我思考了很多,一時之間要用文字表達我也很難說明白。簡單說的話,就是我感到羞愧,同時也明白妳對我人生的重要性。
諷刺的是,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直覺」告訴我,我們將在此分別了。
瞭解妳對我的重要性時,也是失去妳的時候了。
剛剛護士走進來對我說,有一位律師就住在醫院附近,願意趕過來,大約十五分鐘左右吧。
接下來的事情,我真希望它會變成一件在往後歲月裡,可以讓妳取笑我的蠢事;倘若它不是……希望它可以嘗試讓妳了解一件事情,即使多一點點也好……那就是妳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如此重要,以及我是多麼地愛妳。
還記得我買的那棟房子吧,原本我是打算在裡面向妳求婚,但近來因為妳、我和我母親三人之間的風風雨雨,還有妳準備再次考專科學校的事情,鬧得那棟房子原本的意義都快消失了。
這份意義,我不允許它消失……
假設未來我不能在那棟房子裡面向妳求婚,不能由我給妳幸福的話,那那棟房子就是我送妳的結婚賀禮。
因為妳將來一定會再遇見一位好男人,而他會給妳快樂與喜悅,你們會互結連理,妳會生下健康的寶寶,共組美好的家庭。
光是這樣想像,我就非常忌妒那位可以陪伴在妳身邊的男人,但就算如此,妳的幸福依舊是我的優先事項,所以……就容許我有一個小小的任性。
如果陪妳讀這封信的人不是我,是我遺囑律師的話,請在此接受我的祝福,收下那棟房子吧……拜託妳……
當然,它沒有貸款的問題,如果我……如果我真的因這次意外死亡的話,我投保的人身意外險應該可以得到理賠金,金額我粗估算了一下,就算是最少的金額,應該也是足夠付清房屋貸款,之後也還有剩餘,應該可以付清相關的手續費用。
詳細情況,如果我們不是在嘻笑中討論我有多愚蠢的話,那請妳問我的律師吧,他應該會告訴妳想知道的事情。
這張紙已經寫到底,沒紙了......律師也快來了吧,然而葉子,我真的多希望可以再多寫一點……
多寫一點有關於妳的事情,好讓我死後,還可以惦記著妳……
植田 樹 寫於 平成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
啪答啪答啪答……
咦?下雨了嗎?不可能的,這裡是室內……然而,為什麼桌面會不斷有雨滴落下呢?
不行的,我不能哭,那時我就跟樹約好了,我會變得堅強…..
但……但是……樹……沒關係吧,沒關係的對不對?可以讓我再多軟弱一次,再對你任性一次嗎?可以讓我在你最後留下的溫柔和祝福裡面……大哭一場……
可以嗎?
………………………….
………………..
………..
……
「我離開了植田家,那也是樹會在樓上的原因……雖然我始終不死心,不想承認他已經離開我,不想承認他已經……死了。」
樹的母親跟我走到了庭院,她給我的回答是我最後要離開時,想問她的事情。
原來,樹的母親從去年就搬出府田區的房子,搬到樹的家來了。
看來,失去樹這件事對她的打擊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大上許多,不單只是失去樹這位可以支撐疲累心靈的支柱,還有生活在植田家之下的精神壓力。
雖然她沒有跟樹的父親離婚,生活費用也都由樹的父親支付,但他們倆人早已形同陌路,而因為她怨恨植田家的緣故,為賭一口氣,她把樹的單一牌位從植田家帶了出來,可恨又可悲的是植田家對已經無法繼承家業的死人,完全沒有興趣了。
之前來送請帖的時候,由於緊張與氣憤,沒有注意到她的容貌竟然短短幾年間蒼老了這麼多,而我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我們沒有多說什麼,原本我和她就不是可以聊得起來的人。
我走到櫻花樹下,開口說:「伯母……妳知道嗎?這裡,原本是樹跟我結婚之後,也要接妳搬來住的房子。」
她突然轉頭看向我,露出哀傷又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明白,是我的話讓她感到驚訝,但這無庸置疑是一件事實,我跟樹曾經在這間房子裡面討論過將來的事情。
她眼眶泛紅,依然沒有說些什麼,甚至沒有問我:「這是真的嗎?」但我了解,如果我在這邊繼續犯下「錯誤」,那我跟以前並沒有兩樣,所以我繼續對她說:
「這裡是我們三人的房子,雖然我們的關係,因為許多錯誤而改變了,但我想......並不全都都是壞事。」
是的,並不全都是壞事,因為我已嫁他人為妻,而剛才也聽她說了許多植田家私底下的事情,也因此現在才能理解樹她母親「身為女人」所背負壓力的冰山一角。
如果我因為討厭她,氣憤她以前對我所做的一切,現在正是我報復的好機會。
等法律程序結束,待我收下樹的房子之後,她大概只有兩條選擇,回去令她感到痛苦的植田家或是自尋住所,然而我相信她不會回去植田家,如果她要找可以長期居住的地方,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這是我曾經想問她的事情,而現在我要反過來用這句話提醒我自己。
「可以請妳繼續住在我們的房子,讓我隨時可以來看看妳和樹嗎?」我向她問道,雖然她沒有說話,但我覺得......或許彼此的關係,今後會開始慢慢改變吧。
她走近我,但突然抬起頭來注視著櫻花樹,就好像故意不讓我看她臉似的,然後我聽到她哽咽地說:「這棵……櫻花樹……一直都沒……開花過呢……」
我伸出手,緩緩地,溫柔地搭在她雙肩上,回答她說:「明年春天,它一定會開滿美麗又優雅的櫻花。」
是的,它一定會……
因為樹一定會祝福我們的。
後記小語
自九月初以來,除了工作忙碌之外,心理壓力也大。
九月一開始,我就被告知確定無法繼續留在旅館工作了,原本期待的工作簽證也化為泡影,打擊有點大,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腳步,所以趕緊找下一份工作.....
好不容易透過人事主管,成功一家塔斯馬尼亞島的面試,準備九月底飛過去的時候,主管才提醒我說 " 要有車 " 因為員工宿舍跟工作的地方有十公里遠...囧
沒辦法,我不可能買車,原本想用腳踏車通勤,但考慮深夜下班的行車安全,就忍痛拒絕了,不然聽說塔斯馬尼亞島很美呢.....
之後又開始找工作,當然拜託人事主管那邊有沒有可以牽線的機會當然是最快的,雖然有.....但由於我在等待前一間旅館的回應時,足足被浪費一周的時間....因為他們說會寄相關資料給我。
結果就是....第二間要去的地方已經在三天前補滿人了....我慢了一步....Orz
這樣一來一往地等待和聯絡,就到九月中旬了...還是沒工作,當然我不這麼簡單放棄,死皮賴臉地去向人事主管要求第三間旅館的牽線......結果是,他們說兩天內會連絡我
結果......都過了兩個星期了......根本沒聯絡。
這段期間,為了省仲介費 (我也有委託仲介幫忙找),也推掉了仲介介紹的兩份工作,只為了得到稍微理想的工作(提供住宿).....
結果九月下旬初的時候,才發現被Skype擺了一道......仲介留言給我,是一份我之前想去卻沒去成的地方,但Skype要兩人都有上線,才會跳出對方的離線留言.......因此,我又慢了一步......
九月底就要離開,而我希望可以將兩份工作的時間做銜接,不要有斷層,但身邊的工作機會一再錯失或放過,導致那時壓力讓自己的情緒有點糟糕;另一方面九月初的時候,鑑於因為快離開了,為了多賺一點未來的費用,毅然跟主管說 " 取消我九月份的所有例休"
結果就是每天做到累得跟狗一樣......但還是有甘有苦.....
九月份,就是身與心的煎熬月份吧......
雖然現在工作還沒有確定,但大致上已經稍微想開一點了 " 如果還沒找到,何不先休息? "
會有這樣的想法,大概也是那時將近三星期連續上班的緣故吧.....
這篇小說,就是那時工作累,下班回家一定要聽鋼琴曲抒發壓力所聯想到的。不久前,我有發表過一篇日誌 " 何時飄下櫻花雨 "
當時就是每天鬼打牆似的聽這首曲子,心中浮現 " 我要寫一篇故事,用這名子做題目 " 的想法,雖然這不是第一次,但念頭比以前強烈就是了。
有時候會因為特別喜歡一句話或某種東西,就想為它寫一篇故事。
例如 White Like Snow
八匹貓
誰會為我留下淚?
海的聲音
大致上,這四篇已經藉由題目聯想到故事大綱了,只是回過頭來看.......我的長篇連載還沒結束呢......如此不務正業,這樣好嗎? 我在心中這麼告訴自己。
所以當下我告訴自己,把這篇 " 何時飄下櫻花雨 " 寫完後,就不會再寫其他短篇小說了,直到SH:14有一個明顯的段落之後,才允許寫其他的故事,然後還有英文也要好好念才行...... -_-|||
離開了我喜歡的地方,因為那裏有我喜歡的朋友,雖然不捨,但我只能選擇向前走,離開你們,然後有時回到你們身邊,跟你們說 " 謝謝那些日子裡,你給我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