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個幽幽的身影看起來不妙。
活像自現實中剝離,與周遭的一切完全不同頻率的存在,但卻又那麼自然地待在那裡。
兩條麻花辮垂過蒼白的後頸,身上穿著有些過時的格子連身裙,綠白相間,還沾著點點暗沉,暗沉在後背集聚……該如何形容呢?稀巴爛?恩,稀巴爛的致命傷。
總之就是那個吧?從小到大我就看得很習慣的那個。
阿飄,死者,亡靈,魔神仔,記憶留存體,總之甚麼都好,就是那種東西,常統稱為鬼的那種東西。
我想我必須解釋一下,不是所有的鬼都很可怕,祂們通常都挺在乎外表的,那種捧著腸子掉著腦子到處跑的鬼真的是少數『自然派』,至於我眼前這位……我猜傷口在背後,祂大概不太在意或是不覺得有那麼慘、那麼可怕吧?
我一如往常地向前走去,自自然然,這是從小練就的本領。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經過祂身邊時,我無可避免地聽見祂的喃喃自語。
一如所有鬼魂那般,無比滄桑與怨恨,對我而言這是稀鬆平常的事,但今天不知怎麼回事,也許是失心瘋了吧?
是的,我肯定是失心瘋了吧?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啊啊…..』祂搖晃起來,看上去悲傷到煩人。
我,不耐煩的這麼輕應道:「我哪知道為什麼?」
「你知道那個怪談嗎?」
「甚麼怪談?七個不可思議?」
「不是啦……就是有個怪談,沒有人知道的怪談。」
「甚麼意思?」
「總之啊……就是最近在高年級很流行的話題啊,很多高年級都在傳呢,有個誰也不知道的怪談,內容非常非常恐怖,而且啊……知道這個怪談的人……」
「會死,對吧?」我忍不住插嘴,再也聽不下這種鬼扯蛋,怪談?他們連個影子都看不見談甚麼怪談?
同學甲與乙瞪著我瞧,其中一個說:「差…差不多意思……」
「老梗……人死了是怎麼把怪談傳出來?一聽就知道沒道理。」我沒好氣地說,他們倆敷衍了我幾句,最後像是有些不滿的離開了教室。
這也不怪他們,我現在的狀況的確不太讓人賞心悅目,本來就不討喜的長相顯得嚴肅又陰沉,還『似乎』有陰陽眼,本來就是個不太受歡迎的同學。
如今三日夜不成眠讓我掛著深深的黑眼圈,雙眼布滿血絲,看上去更是可怕。
行屍走肉。
有節下課我聽見女孩子們在那裏竊竊私語談論我,我覺得這真的很貼切,我真的被整到行屍走肉。
他們說剛剛說甚麼怪談?有任何怪談會比我現在所經歷的還要可怕嗎?聽了就會死的怪談?這根本毫無邏輯!
而且,真正的怪談就在我身後。
我能感受到背脊發涼,涼到你睡不著的那種。
是祂,那個綁著兩條麻花辮、身穿格子連身裙、背部被捅得稀巴爛的祂。
「你聽過那個嗎?」
「哪個哪個?」
「那個怪談啊!」
「實習大樓地下室的屍體?那個是騙人的啦…」
「不是啦……我說的是那個不能知道的怪談啊,知道的人都死了那個,我昨天聽二中的朋友說已經傳到連三中、興華、中正的人都知道了呢,差不多整個市區的學校都在傳了唷。」
「真的假的?我今天才知道耶!我是聽我妹說的。」
「不信你看我FB…….」
朦朦朧朧,我撐著眼皮聽著夾雜在歷史老師枯燥嗓音間的三姑六婆閒聊。
那個怪談似乎越傳越廣了,明明就這兩三天才傳開的怪談,怎麼會這麼迅速地蔓延?是因為網路嗎?
不,就算有網路…這種無聊的老梗怪談也很難傳開才是,大概就是幸運信那種等級吧?現在已經很少人會相信不轉寄幸運信就會不幸了,而這種毫無內容的怪談應該也很難流傳起來才是吧?畢竟這則怪談的內容就是『知道怪談的內容就會死』,實在無聊透頂,毫無故事性可言。
這麼說來非常奇怪,訊息的來源很不一,早上的路人甲乙說來源是『高年級』,現在的三姑六婆來源是『二中的朋友』以及『妹妹』。
『高年級』的確有可能與『二中的朋友』或『妹妹』有所關聯,比如說彼此認識或者是朋友的朋友一類的……不,這麼說太牽強了,這個傳播網路裡少了個環節……唔,這好像不太妙。
不妙得打斷我所有思緒。
我坐在教室角落,感受到除了身後那位『老朋友』外,還有其餘的視線朝我射來,並不是哪個愛慕我的害羞少女,會這麼說是因為視線來自於天花板。
任何羞花閉月的美少女只要攀在天花板上,都不是健康少年應該沾惹的東西。
似乎有甚麼東西自天花板滴了下來,一滴又一滴,還有某種東西跟在我身後,陰涼得刺骨。
我瞧都不瞧祂們一眼,只要有所表示,就會沒完沒了。
但我真的累了,很累很累。
「你聽過那個怪談嗎?我聽我家巷口賣菸的婆婆說啊……」
「聽說了嗎?那個只有死人才知道的怪談啊…我是聽校車司機大哥說……」
「你知道那件事嗎?我是昨天聽補習班同學說的…」
「喂……聽誰說的?忘記了耶…不是大家都在講嗎?」
「好像?那個大家都在傳啊,所以怪談的內容到底是甚麼?」
「聽說怪談就發生在我們學校唷………」
「所以所以所以所以所以……….」
「到底到底到底到底到底到底到底到底……….」
「應該應該應該……….」
「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大家……….」
「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怪談……….」
無數張嘴說著很相似的話,怪談怪談,彷彿我已經遭怪談包圍,無法呼吸無法掙脫,只能讓黑暗吞噬我,不停墮落……
「嗚啊!」自夢中驚醒,我發現自己在社團教室裡,『怪奇研』三個字歪歪斜斜的貼在窗戶上,唯二的社員(包含我)坐在教室裡。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盯著我瞧,是社長,人類,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視線。
難得睡了個比較安穩的覺,這都多虧了她。
身為怪奇研究社社長,她是個熱愛怪談與鬼怪的人,但不知怎麼回事鬼怪們似乎與她絕緣,就算是此時此刻,只要待在她身邊就完全感受不到刺人的視線,也沒有發涼的背脊。
真是天賜良緣,睡個好覺,阿彌陀佛。
「這裡…有那個嗎?」她貼在我耳朵旁輕身問,一張臉小學生般稚氣卻非常認真,這種落差說真的讓我無法接受,無法接受因此而心跳加速的自己,我絕對不是蘿莉控,絕對不是,而是落差萌迷惑了我。
「沒有。」因為妳在所以沒有。對一個熱愛鬼怪的人來說這也太可悲了,所以我說不出口。
「沒有啊……」她嘆了口氣。「最近都沒有甚麼有趣的怪談耶……」
沒有…有趣的怪談?我挑挑眉,試著問:「社長有聽過那個怪談嗎?知道就會死的怪談?」
「知道就會死?」她歪著頭,「我聽說的不是這樣耶…應該說,我聽到很多種說法。」
「哦?有哪些說法?」我突然覺得有趣起來,熱愛怪談的社長理論上應該會對任何怪談都有興趣,更別說是這種傳得人盡皆知的怪談。
「有像你說的知道了就會死的怪談、活著不知道的怪談、知道了都死了的怪談、只有死人知道的怪談……等等。」她像是覺得很無聊地說。
「不是都一個意思嗎?」我沒好氣地說,「真難得啊,妳竟然會對怪談好像不太感興趣。」
「恩……我也不知道呢,總之……」忽然,社長呈現一種恍惚的神態,「這個怪談的本體……我不感興趣。」
我看著社長,半瞇著眼的她看上去就像要溶進夕陽之中。
她有時會進入這種恍惚狀態,在這個狀態下常會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就像在輕靈的空氣中捕捉靈感那樣。
忽然,我感到一陣詭異。
是的,詭異。
「只有死人知道的怪談……」我喃喃自語,垂著頭,然後猛然望向窗外────無盡魑魅魍魎,紛紛走避逃離,原先層層塞滿的異度空間,瞬間回復平靜。
原來如此啊……
只有死人才知道的怪談,我終於理解怪談傳播網絡裡那個失落的環節是甚麼,環節就是怪談本身,這是個所有人都參與其中的怪談,可能在午夜夢迴裡偶然聽見低語,可能在生與死的交界處聽見呢喃。
我,就是怪談,一個會回鬼話的人成為鬼魂們的怪談。
等等…那麼社長剛剛說的『這個怪談的本體我並不感興趣』的意思不就是對我不感興趣?不不…也可能是……但是……
我心慌意亂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努力克服困窘,小聲地問:「社長……妳剛剛說妳對這個怪談本體不感興趣是甚麼意思……」
說得口笨舌拙的完全不像我。等著,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從緊張蹦至遲疑,沒有回答。
空氣靜止,我低頭滑著手機遲遲不敢看向社長,直到學校的晚鐘響起,離校時間已到,我再也忍不住抬頭喚道:「社長!請至少讓我們繼續當朋友!」
「是?!」社長流著口水。
在這個午後,那個熱愛怪談的童顏社長不知甚麼時候已經不敵舒適的陽光,昏沉睡去。
我脹紅了臉,甚至能感受到窗外那些阿飄視線竟然包含著關愛與同情。
「我再也不理妳了!」我怒甩門離去,社長匆匆忙忙地追在我後頭,一臉迷糊地叫著我的名字。
走著,輕輕對那不知身在何方、綁著兩條麻花辮、穿著格子連身裙的祂道了歉。
校舍裡鬼影幢幢,倒也不那麼可怕了。
阿飄間的恐怖怪談,正在學校裡上演著青春喜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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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恐怖故事對不起(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