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飄零，亂了滿林竹葉。萬葉千聲，聲聲憾恨訴說。世上能有幾人，能在蒿里不向人間回首？只因求不得，太多的願望求不得，使他們在死後哭訴猶原。
今日是祭拜的日子，據說太古之時，聖王曾恐懼人情感的無常，怕因著無常，失了該有的禮數。所以為人們劃下了禮節的法度，令其按時行之。行之行之，聖王卻遺忘了形式可以模仿，情思卻不復臨近。隨著時間緩緩地消逝，而消逝……除非從來不曾存在過。
園客站在髮妻的墓前，兀自思考著關於生滅變化的問題。人生一世，是苦是樂？是悲是喜？亦苦亦樂？亦悲亦喜。俊美的年輕人沒有答案，因他的內心一片空虛，彷如深宮中的魯哀公，他不知生老病死，無愁，無煩，亦無憂。只是在竹葉的哭聲下，不免對苦樂感到好奇。
曾經，有一個相士來看他。說他具有仙骨，若得遇機緣，壽同天地，上比列星。他沒放在心上，在他的一生中沒有什麼奇緣。他的父母在側，他們最是清楚。此外，和他最要好的婢女蕪苑也在旁邊，他握住她的手。
此刻，她望向髮妻的陵墓，忽爾風起了，葉落了，障蔽了現世的形影。在葉的縫隙中，他窺見天真無邪的自己，納悶那時的笑容，今日何以不能得。無憂無憂，原來無憂久了，亦是無憂疾。
幻象中，他一日日成長，這一歲，那一年，人人都說他生得好看。到了志學之年，沒有一戶人家的姑娘不想得他做夫婿的。但他並無此意向，過去亦然，現在亦然，他看不見自身的美貌，卻看得見花兒的芬芳，故而他常凝視著自身，心裡想著：所謂的美姿容，就是如此嗎？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呢？他百思不解。
喧嘩響動，原來是他的父親站在一片飛葉上，母親站在另一片上，父親生氣地督促他大婚，他並無興趣。然而時日引延，他終究是順著父親的意，和一名素不相識的女孩結為連理。
飛葉不再是記憶的扉頁，一切回到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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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在人間男女的眼中，她是相當美麗的。一對艷如落紅的衣裳，一對從來無情的人。一切遵循禮儀，雍容下拜後，兩人短暫交握了雙手。然後，她就隨著司命的腳步往到了蒿里。
園客記不得她的容顏，好似妻子從無表情似地。但迴思一番，或許真是如此。畢竟兩人無情亦無緣，在眾多女子稱頌他面貌的日子，獨獨不曾聽見她的聲音。如果當時的她愛我，她的生命是否就得以延續……抑或者，生命的厚薄，從不可等同於愛的厚薄。況且，她們愛的，只是一張面具。
人看待彼此的方式，使得儺神與凡人的差池，竟是這般微渺。
焚香燃著，上升至廳堂的頂端。亡靈踏著微塵鋪成的階梯，一級一級，構築迷惘與空虛。或者臨到死後的世界，就會瓦解前生的信仰。接觸過亡者的真相，就能摒棄生者的愚頑。
傳說，蒿里是一個和中原一樣的世界。那裡有天子，有博士，有農民，有商賈，有百工，也有外族。但居住在蒿里的人並不懂得因果，蒿里的人只當萬事的發生是巧合，萬事在先，萬事在後，蒿里的眾事只有先後，而沒有因果。
然而塵世的人們為何相信因果……園客不得其解。他與髮妻短暫的交握，交握而無一絲溫暖，溫熱的氣息潛藏血肉之中，穿越膚髮與外物交感，然而這交感，是否只是巧合，遠非必然應現的必然？
不過此時，他可以察覺到手中的微熱。驟然回首，過去境界全無。代之的是蕪苑的笑容。蕪苑的身分雖輕，然在他眼底望見的生命，卻是如此盛滿。據說當朝崇拜的聖人，曾見到一名叫叔山無趾的人，只因他雙腿被斷，就認為他是一個無知的人。園客不能理解，於此凡界的眾人，何以能憑著外表，憑著身分，憑著行為，就論定那在重重障翳下的真我……諸行無我，諸相亦無。尊者非我，卑者亦非。
放下那雙手，指尖點染虛空，撥散時光的軌跡。一刻一時，回到更久遠的當年。那時，名喚園兒的男孩，正在山崗上抓蝴蝶。蝴蝶的彩衣是何等豔明，以至於在百花怒放中，看不清，覷不明。
忽爾，他嗅到了一陣風。風為碧綠的青草，披閱了一頁鮮黃。暖和的雲氣，如相稱的音律，悅耳，悅心。美麗又無邪的園客回首，驀然，一襲紅衣飄過。剎那之間，他的意識無法掙扎，只囚陷在仙子的衣袍與容顏，以及淵深的靈氣。惚惚恍恍，冥漠寂寥，他覷見了順風而逝的流蘇，紫、黃、赤、藍、白——不自禁地他伸出右手，卻只得來一疋綺縞，握在手中，寒凌珠玉。五色流光，猶若輝映的冰晶，閃爍不已。
煦暖的氛圍，帶領迷失的君子來到現實。過去現在一遭，蕪苑留下的溫暖依舊。他決定向蕪苑，吐露他的輕唇：「隨我物色幾樣東西，何如？」
侍女為他美麗的眼睛，喝出了一抹輕笑。竹林表外，落日的紅霞熾耀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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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園客與蕪苑，上山採草。那是一處山迴水漩，修竹茂林的所在。青草如玉，卻又顯得幾絲弔詭。淡藍色的小花催人忘卻，赤紅色的芳艷吟誦劇毒，聲聲句句，徧織竟空玄異音符。
不過，這兩人倒是很自在。園客得來的綺縞，五色芬芳，不似人間物。於是他們來到玄圃，就在家鄉不遠的地方。打聽過，這是一個仙草靈芝叢生的寶地，傳說它在極西之境，崑崙山的峰頂。
遙想蕪苑提議兩人步行前往，遊玩路途。原本預期一段漫漫長路，誰知三天的腳程，在一處模糊的界碑旁，兩人決意在沿途也試著找尋五色芬芳所屬的仙株，所以他們一嗅……
雙雙昏迷，彌留之際，彷彿途經千迴百轉，柳陰指路。再度醒轉時，只見異境容止，丹色在界石上刻出「玄圃」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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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蕪苑喊道。她蹦蹦跳跳地，來到園客身邊。這一天，透過嗅覺，他們找到最後一株五色芬芳。雖然，他們並無多加計算，何以栽植，何以將玲瓏的根葉，化成絲絲絹帛。但那豈須憂心，若從未抱有成事的渴望，諸般將因淡泊而快活。
「哈哈，真神奇。」蕪苑相當開心，能為主人盡一份心力。而主人也回報她以微笑，對她來說，具足了一切價值。於是她高興地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園客深恐她掌中的赤草有所差失，趕忙近前要使她冷靜。一不小心，犯了授受不親。
園客急忙收手，但料想不到蕪苑的反應竟是：「主人好一張俊俏的臉。」蕪苑指尖托起主人的下巴，如是說道。而主人報以莞爾，蕪苑趁機輕吻了一下，彷彿麻雀小啄一杯似的。
忽然蕪苑向後旋轉了好幾反，伸出她雖白皙，卻因雜務而略為堅實的手骨。「主人，你要牽我的手，是可以的。」園客維繫一貫的笑容，勾住了蕪苑的小手。而另一隻手，他們奉獻給一株赤草，和篋中另外四色的芬芳。
「回去吧！或許我們永遠也回不去，玄圃是記載中的渺遠之境，離中州不知幾萬里。」園客道，他的神情漸為肅穆剝蝕。
蕪苑極目遠望，青綠山丘的四處隔絕，玄圃、懸圃，懸於世外異境的園圃。「希望能……找到方法啟程。」她說，旋即是一聲不自覺地呵欠，她渾身癱軟，倒在園客的身上。
隨之，玄圃裂解，化為懶惰以至於黑至極處的雲霧。伴隨氣流交錯的聲響，淪沒的人兒雙雙淪沒，如此，將迷濛的男女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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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流過一夜，日短旋而日長。時間的孔雀的羽毛上輕捲，漸漸拋下了過去，過去的印跡，塵封在永恆的琉璃中，再無變化。用心凝視，猶將清晰。清晰過了，格外玄虛。
蕪苑覺得她和園客的感情越加要好，一切都很順利，誠如成功播種的五色芬芳。新芽已漸次圓渾，她也和園客親密愈甚，在外人來看，或許她們已非主人和奴僕，而是更美好的關係。
不過，園客不是善於付出的人，他總是聆聽，猶如耳中的蝴蝶，正在傳達倉浪天的妙諦。無妨，日子會永遠下去，現狀不可變移。宛若五色芬芳——蕪苑是這麼想的——再過數千年，也不會化成五色神絲，遑論緝成芬芳的絹子。
但當那天來到，她仍然感到十分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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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主人啊！你看。」園客正在靈思，筆墨含在口中，幾乎浸爛了羊毫。蕪苑的聲響出現在腦海的一隅，他沒多加注意。
「主人，主人！」又是聲聲呼喚。
園客這才猛地驚醒，放下筆桿，停止擬賦。
「那是……」園客不解的語調看著紅色的布巾，上面繡有許多金紋，華麗的外衣必然有所掩藏。
「是蛾！」蕪苑大叫，掀去了紅巾。只見與五色芬芳同色的胖蛾，正歇息在方形的容器上，慵懶地伸產著翅膀。蛾眉與淳漆似的大眼，看不出思想往向。也許天蛾沒有心臟，無心的巧，才能造就絲絲精粹。
「我今早去查看五色芬芳生長的情況，想不到每一株上都爬滿和花顏色相同的蛾。我相信牠們是蠶，長得很像！等牠們生孩子，我的願望就可以達成了。」蕪苑開心地表示。
「蕪苑的願望和我一樣嗎？」園客微笑，淡淡地說。
「當然了！」雖然蕪苑很想對園客表示，不，她的願想不只如此，不只是有一天能織成五色芬芳。但願神蛾只是一個兆頭，一個能滿足她更深邃想望的祥瑞。事情起了變化，是否代表她的心願也將得到進展。蕪苑不敢多想，但她期盼。
她不該期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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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事情是一齣悲劇，神蛾誕下了神蠶，神蠶輕嚼著嫩葉，牠們的肉身成長，最後以無心的生命，吐出純粹的心血，心血絲絲端端，包覆神蠶虛弱的身軀。
——我等妳好久了，我知道這一天必然會來。
功成之際，遺落神絲的神女翩然而降，她和園客心有靈犀，美麗的仙子以異法剝落絲絲的神繭。芬芳縈繞庭園，園客與她初會時便捨去了人心，所以他能與靈人把玩嶄新的神絲。而丹紅色的神人知曉自己已取走一顆會跳動的人心，而人心與人必不永遠分離。這是他們必然的再會，也是天衣必然的因緣。
天衣天衣，神絲織就了天衣，天衣掩去凡界的塵埃，鐫刻在靈異的骨相之上。終究，園客也披上了五色芬芳。神人竊取人心，而神人唯一聽從的聲音，就是天命的歸趣。園客的人心，乃在暫時的幻象。至於那天衣，已是永遠的真相。
真相如攬轡的羲和，尋不著傳說中的若木，就無法直視它刺眼的光輝。光輝之下，再無園客能見得蕪苑，天衣的衣角是一把劍，斬斷與紅塵的緣分，點點滴滴，請永遠忘卻，就像你的最初，並不記得任何事情。
絲絲端端，絲絲緒緒，園客與神女緊貼著，纖纖五指仿如蒼天牽引般勾動，他們的眼神充滿愛意，那是諸般情感之河流，流入的永生家鄉。他們織著織著，輕勾的嘴角從未消卻。輕靡的音樂響起，和諧的韻調交融，他們緩緩完成注定的工作，
此時此刻，蕪苑只能看著，卻無法接近。她心知自己已被超然而飄搖的雲氣，遺落在十里紅塵。她從來都不覺得園客將自己的心給她，卻在此頃深深體會，園客是一個無心的人。
她望著消融的音律，兩人的心神合而為一。她望著最終，不屬人間的衣袍幻生而出，加諸園客。而園客握著神絲女的手，往著白日的背後飛去。
崇山峻谷，九江迤邐，飛升的園客再不回頭。
而蕪苑，只有追，只有追著。而在最後，一如當初園客所攫住的，她握住了一條衣帶。然後，她選擇了失足，告別園客，墜入那千仞絕淵。只見得園客的衣帶在風中騰動，逸散著絕響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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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從此以後，深淵之上始終有青鳥徘徊，歌唱著：「無怨……無怨……」
這是她自願沉溺的火海，又是天運必須的動向，當一個人快樂且坦然接受發生在身上的一切，他就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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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昨天半夜寫完的，結尾可能有點匆促，在半夜寫東西，貌似時常因為想要睡眠，於是就不自覺讓文章的修辭減少，以及收尾的速度變快。另外，還可以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聽說夜晚，人的心神會散入虛空之中，也許這就是人疲倦和出現一些奇怪靈感的原因，你的靈魂已經離開你的肉身，去雲遊四海了。
如果是早上寫的，那結尾可能就變成，神蛾誕下神蠶，神絲女降臨，再來就是描繪園客的神情，蕪苑的反應，神絲女的姿態加個幾筆。然後就進入後背貼前胸，神絲女和園客用魔法織布，當然，這裡要寫蕪苑的心理。最後飛起來，蕪苑的心理要不斷描繪，然後才用抓到絲帶，跳入萬丈深淵結尾。
對了，蒿里是漢代傳說中的冥界。
創作內容
絮語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