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白色的空間。
我不確定究竟是一畝大或是無限大。地面與牆面沒有接縫,牆面與天花板也沒有接縫——我甚至不清楚究竟有沒有牆面或天花板存在。眼前無止盡的白,讓我想起陽光反射造成的雪盲,不過比起雪盲,現在這種情況真是有過之無不及。
幸好我不是完全寂寞的——我還擁有一張長椅。
這是一張世界各地任何公園都可見的長椅,黑色的鐵製框架和扶手,暗褐色的木質椅面,毫無設計感可言。
我坐上去,坐在長椅的左側。
我確定自己應該坐下,不單單因為我除了坐下也無事可做,另外還有一股意識催促我坐下。就像小孩子拿起桌上的餅乾一樣自然。
自然的不光是我「坐下」這件事,我的左手也自然擺上長椅的扶手,右手則掛在椅背上,彷彿身邊坐著一位戀人。我當然知道身邊不可能有人,然而我的右手似乎正在渴望女人的脖子與衣領——即使它挺安穩的,沒有表現任何激動的表徵,不過我感覺得出來。
接著,真的有位女人出現了。
哦不,是位女孩——她的髮型是單純的黑直長,穿著十五年前的高中制服,白色布鞋新得不能再新。這位小姐的臉孔是模糊的,看不見眼睛的光芒,也看不見鼻樑的明顯曲線,卻可以辨認出她的櫻花色嘴唇。
她坐在我隔壁的位置上,肢體表現得有些拘謹。
「你愛我嗎?」
我點頭。
「可惜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b>
留下這句話,她再度起身,然後輕描淡寫地走去。她前往的方向本來應該是一片白幕,然而我卻看見清楚的景象——天空陰陰的,正下著小雨,位在住宅區中央的公園,裡面種了一些茉莉花。我聞到花香和雨水交織的氣味。
她走進那片公園場景並且融入消失,接著又變回不見深度的雪白。
我認不出她的臉,但我確定她的聲音使我愉悅,內心的溫度像是彈珠汽水的氣泡緩緩上升……可惜太過甜膩。
當我開始想念那位女孩的時候,一位棕髮女人從另一邊向我走來。
我同樣看不見她的五官,也辨認不出她的穿著。我叫喚她,她似乎以為自己聽見蚊子的嗡嗡鳴叫,有點不耐地搖搖頭,接著什麼也不說——連看我一眼也沒有——走過我身前,隨之遽然消失。
我感到無奈又憤怒,於是也不當她一回事。
這時,又是一位女人,她不由分說直接坐下,開始殷勤地向我貼近。我能看見她的淡紫色眼珠,留著長長的馬尾,卻是一絲不掛,但她完全不介意,任由自己赤裸的乳房摩挲我的手臂。
我試圖推開她,不過她似乎有一頭牛那麼重,根本毫無動靜。她將舌頭深入我的耳洞在裡頭翻攪一番,然後在我耳邊略帶氣音地詢問我:「你愛我嗎?」
我點頭了。
她站了起來,牽著某個男人的手——只是一隻手——不帶任何感情地緩緩離開。她離去的方向同樣出現非白色的有形畫面——冷冽無情的狹小房間,那一張淺橘色的床單上出現兩具裸體,一個認識,一個不認識;認識的那個趴在床上,不認識的那個跪在後面。
我閉上眼睛別過頭,不過即使這麼做也無法阻止身體的撕裂痛楚。我眷戀著那個女人,卻也極度痛恨那個女人。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不想再見到她,也不希望她的美艷姿態留在我的眼睛裡。
讓眼睛埋入手掌吧,這樣說不定會好過一點。然而我依然聽得見歡愉的貓叫,以及肉體互相拍擊、黏液互相交纏的聲音。
夠了,真是蠢透了。我恨不得在此刻殺死自己。
忽然地,有人輕拍我的肩膀。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的。
我不需要特意辨認——她的五官無比熟悉,彷彿是一面鏡子浮映著我自己。既沒有焦躁不安,也沒有緊貼不放,只是安詳地坐在長椅的另一邊,掛著溫柔的微笑視望我。
方才的痛楚在一瞬間消失。她驅走我的憂鬱,卻沒有帶給我任何的異樣感。即使她不脫去衣物,我的身體也能發熱。她所有的一舉一動,我捨不得放過一分一秒。
「你愛我嗎?」
這次我毫不考慮地點頭。
「既然要愛,就愛一輩子吧?!?/b>
我是被孩子的哭聲吵醒的。
我的身邊——床的另一邊——沒有任何人。
但我還是看得見她。
我承諾過了,要愛就愛一輩子,於是我將她放進心裡。
另一邊的床位是冷的,我只能選擇盡量不在意。
我知道她沒有離開。
她只不過是永遠住進相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