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壓正常、脈搏沒有異常,今天有感覺到哪裡不舒服嗎?」
這是近一個月來每天早晚都會聽到的一句話,躺在醫院單人病房裡的工學床上,從事故以來沒有一天離開過的空間,粉刷的潔白到令人目眩牆面、充斥著化學藥劑的刺鼻味道,身旁的心電圖無時無刻發出高頻的電子音,宣告著我生理現象正常的運作。
「沒有。」我以沒有起伏的音調回答一貫的臺詞。
「那麼今天開始可以下床走動了,還有心電圖機可以移除了,巡房改為6小時一次,沒問題吧!」醫師正盯著手中的病歷畫上註記如此說道。
能將惱人的儀器移走當然很好,但不代表我離出院更進一步,而是面臨長期住院的第一步,從在床上睜眼醒來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月了,可以四處走動讓我緊繃的心情稍微紓緩一些。
「沒有。」再次答道的我,也許是感到愉快這次語氣多了些許期待。
護士開始手忙腳亂的移除我身上的貼片、整理線路,最後推著儀器隨著醫生離開了。
喀鏘!門關上時發出沈悶的聲音,潔白的病房再度被沉默所包圍,只剩牆上的時鐘發出的機械音,滴答滴答...。
「失去才懂得珍惜。」
直到今天我才了解這句話背後的重量。
一個月前的交通意外,那天我們全家說好晚上到高檔餐廳吃飯,父親開著車而母親坐在副駕駛座與父親閒聊,我則坐在後座為許久未嘗的牛排興奮不已,還記得那天全家愉快的神情始終在我腦海揮之不去。
川流的車潮、街上談笑的人們、眩目閃爍的霓虹燈,一切都像走馬燈一樣從車窗閃過,還記得那天高掛著銀色圓月。
然而,意外總是來的很突然同時也奪去我的幸福、我的日常。
在等待綠燈的十字路口,一輛卡車忽然跨越雙黃線朝我們衝來。一切就像慢動作一樣,龐大的車頭緩緩迫近,最後整個視野都被卡車頭淹沒,我們所乘坐的轎車從車頭板金慢慢開始遭到壓縮,而板金、螺絲、水箱罩等向外噴出掉落在四周,爆開的安全氣囊也無法承受如此龐大的壓力而委靡了。
壓縮的板金朝著駕駛座上的父親推去,在逐漸壓縮的空間裡父親死命的掙扎,然而殘酷現實卻活生生扼殺了希望,父親的身體從腰部遭到壓迫,彷彿可以聽見內臟、脊椎破裂的聲音,乳白色的脂肪混著鮮紅的血液、肉塊自腹腔噴出,最後腰部終於被截成兩段,在被染成一片血紅的視野中父親一動也不動的趴在方向盤上,副駕駛座上的母親也無法倖免,從胸部以上遭到強力的擠壓,肋骨刺出胸腔、肺葉露出,而頭部被壓碎黃白色的腦漿也噴出四散,一顆眼球從眼窩飛出滾落在目睹一切的我的腳邊,慘絕人寰的景象深深映入我的瞳孔、烙印在視網膜上。
當壓縮成廢鐵的車身快迫近到我時,大腦的意識硬生生地遭到切斷,或許是駭人的景象導致精神上無法承受,也或是本能的危機反應將大腦停機,我想兩者都有吧!在失去意識前一刻,一切都結束了,這想法閃過腦中,確確實實的結束,當時已經有喪命的覺悟了,完全沒料到還有機會存活下來。
拿起靜置在身旁桌上的銀手鐲,那場意外唯一留下的遺物,是母親最喜愛的東西,父親在結婚5週年送給母親的,簡單不加贅飾的手鐲高雅但不高調,內側刻著父親與母親的英文名縮寫、結婚日期,正面則以流暢的字體刻著Forever love (永遠的愛),如今手鐲已是扭曲變形、傷痕累累,上面的字體模糊不清如果母親看到一定會暈倒吧!只是她再也沒機會撫摸它。
那場車禍據警方的調查,肇事的卡車司機由於疲勞駕駛,好巧不巧在當時睡著了,腳還踩在油門上,而15噸的卡車也因此爆衝,跨越路口毫無減速撞上對向車道的我們,一路橫掃三臺車與六臺機車,最後撞上人行道上的大樹後停止。那場意外造成了六人死亡與七人輕重傷,父親與母親就是死亡名單上其中兩名,我恨那名司機,很恨、非常恨,但是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那名司機因公共危險罪與過失致死罪而入獄了,我曾想過何不把我也寫在那份死亡名單上,至少不會如此痛苦的留在這世上。
我被救出時僅僅左手骨折、右腳撕裂傷、全身擦傷,執行救援任務的搜救員也感到不可思議,當我被從宛如廢鐵的車中拖來時,現場爆出振奮的歡呼聲,大家為此慶幸不已。聽事後來醫院做筆錄的員警說我是因為後座的安全氣囊未破裂,加上前座座椅因扭曲而卡在車頂,後座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緩衝空間,而我正好昏倒在那才沒有死於那場車禍。
現在的我只能在病床悔恨,我詛咒過那名司機、我抱怨過這個世界、我咒罵過無能的神,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無法對抗命運的齒輪日夜的轉動,像剛呱呱墜地的嬰兒般毫無抵抗能力,任憑命運的洪流所擺佈。
五月的陽光很溫柔,透過窗戶撒了進來,病房白的相當明亮,午後的微風相當沁心,但始終吹不進我的內心。
房內的擺設相當簡單,沒有電視只有一個書櫃立在病床旁, 對著病床有著一張桌子與L型沙發給探病人所使用,而床旁的書櫃擺著我常看書籍,書櫃上的花瓶則插著鮮花,鮮花每隔幾天就會有人更換,看看牆上的時鐘那個人差不多要到了──
喀嚓!病房的緩緩開啟又緩緩關上,室內拖鞋發出趴搭的聲響朝我走來。
「義守今天還好嗎?咦?總覺得今天房間有點不一樣。」是女孩的聲音。
「心電圖機今天撤掉了。」我自然的露出微笑回應。
嵐,我的青梅竹馬,住在我家隔壁,從小的死黨兼玩伴、無可取代的存在,我現在唯一能敞開心對待的人。
「啊!我沒注意到。」嵐做了個吐舌的動作後,拿起書櫃上的花瓶朝病房內的廁所兼浴室走去。
「今天我帶了向日葵來,喜歡嗎?」嵐邊說邊俐落的將前幾天帶來的花替換。
「什麼花都無所謂,只是用來素描的。」如此說完,嵐的臉上閃過一絲落寞隨即回復以往的笑容。
嵐將花瓶擺回書櫃上在我身旁拖了一張椅子坐下──
「那麼,既然機器移走了代表守的情況好轉了吧!」
「醫院不過是不想將資源浪費在廢人身上而已。」我的話讓嵐的臉上掠過更深的陰霾。
「除了機器移走外醫生還有說什麼嗎?」
「今天開始可以走動、巡房時間改成6小時。」我照實說出。
「那麼,今天我們就去走走吧!」嵐開始催促我下床走走。
可惡!因為許久未動的身體發出強烈的悲鳴,顫抖的雙腿勉強地撐著。
「守不要太勉強,我好像太急了,抱歉!守要輪椅還是拐杖,我去醫護臺借。」
「輪椅。」我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還是借拐杖好了,有機會走動就用拐杖,輪椅等於有動跟沒動一樣,這樣不好。」
「聽我說啊!喂!別跑啊!」
嵐的想法一如往常般的積極,或許是想讓我儘快回復正常生活,今天的嵐看來更勤快了,但是,我想再怎麼努力我也回不到以前了。我,失去太多了。
這天下午嵐陪著我在醫院中庭散步,嘴裡談論著今天學校發生的大小事,看著滿臉幸福洋溢的表情說著已經離我遠去的日常生活,日常對此刻的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心如同被繩給纏住打了個死結,儘管難受我還是一一對嵐做出附和。
「對了,守,那個...手術還沒決定要做嗎?」嵐結束了學校的話題,顧慮地問起手術的事。
「沒有打算要動這手術,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親眼見到父親與母親在眼前死去,而自己束手無策,多麼殘酷的事實,失去雙親的我已經對這世界失去信心了,活著或死去都已經沒有意義了,茍延殘喘生存著是奢侈吧!
「守要振作點,雖然我沒辦法幫你分擔痛苦,也沒辦法幫你決定,但我希望你能早點回歸正常生活。」嵐拉起我的手緊緊包覆著,或許看到我的表情,嵐臉上浮現很複雜的情緒,我想我的臉一定很糟糕吧!嵐的眼中閃爍著淚光將手握的更緊了,一臉欲哭的樣子挑起我的心中的波瀾。
「不要哭,我認識的嵐不會輕易掉淚的,手術的事我會再考慮的,先回房吧!」說完對嵐微微一笑讓她放心,嵐也點了點頭對我示意,我對女孩子的眼淚沒輒,尤其是嵐的,而手術的事我想暫時別再跟嵐談起。
由於車禍的關係,大腦受到了衝擊,腦部呈現不穩定狀態,而詳細病情我也不是很了解,當我從病床上醒來時醫生曾對我解釋許多癥狀與情形,雖然當時並沒有聽得很仔細,但有一句話卻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你,會死。」。
在意外後的觀察期間,複檢的斷層掃描中找到數處微小的黑點疑似血塊,雖然目前身體狀況沒什麼問題,但醫生警告若未處理情況惡化時,會影響到腦部運作甚至死亡。
回到病房後,嵐開始削起今天帶來的蘋果,看著嵐的巧手轉呀轉的削下一條不斷的蘋果皮,我拿起素描本將這一刻保存下來。
「守在畫什麼?我也要看。」削完蘋果皮、切塊後,嵐好奇的貼了上來。
「沒什麼,只是速寫你在削蘋果的樣子。」
「守畫得真好,這畫看起來好漂亮,我實際看起來有這麼好看嗎?感覺真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嵐本來就很漂亮的,我只是照實畫出感覺而已。」
嵐的臉紅了起來,害羞的低下頭。
「討厭啦!明明總是麼遲鈍,但嘴總是這麼甜…」說完便把一塊蘋果塞入我的口中。
我是知道的,嵐對我抱持青梅竹馬以上的感情,這點我一直都知道。我害怕如果我接受她的感情我們之間是不是會失去什麼、又有什麼會變質,在車禍前的我一直在思考、了解自己對嵐的感情究竟是什麼,假設當時我接受嵐的感情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嗎?
如今失去一切的我已經不用再思考這種問題,拒絕是現在最好的選擇、對誰都好的選擇。
「我說……」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嵐總是能料到我想說什麼,並事先找藉口逃走好讓我沒辦法說出口。
嵐開始收拾自己的書包,從胡亂的塞入物品可以看出她的緊張,我明白嵐不想接受這點一直在逃避。
但是今天不能再逃避這話題,為了我也為了嵐,今天必須說清楚。
「那麼……明天見!我會準時來的!」說完嵐露出每天都會見到的燦爛微笑,當嵐轉身要離開的時候我拉住她的手。
嵐的手先一震之後便是不停地抽動似乎想擺脫我握緊的手,當了解無法掙脫後嵐放棄了掙扎,不過嵐的臉始終沒有看向我而是獨自面對著病房的拉門。
「嵐……我說……」
嵐又一次打斷了對話。
「我忘了什麼了嗎?對、對了,冰箱還有一盤番茄要不要吃,我幫你拿出來。」嵐又試圖抽動她的手,但我這次握的更緊了。
「我說……」
「口渴了嗎?我幫你裝水。」
一次。
「聽我說……」
「想看電視嗎?我幫你開。」
又一次。
嵐一直、一直打斷我的話,我知道她正在逃避,嵐一直明白我總有一天會跟她提起這件事的。我可以從嵐顫抖的手與帶點鼻音的聲音了解,嵐正感到痛苦。
正因為這樣,在這時候痛苦只是一段時間,我不想讓嵐留戀於我,她還能尋找更適合她的幸福。
「還是你想吃點東……」
「夠了!聽我說!」這次我打斷嵐的話吼了出來。
「守生氣了嗎?不好意思,我明天再來好了。」嵐用力的甩掉我的手,不過我拉住她抽離的手用力握緊。
嵐,這是最後一次握住妳的手,之後就是該放手的時候了。
「明天不要來了、後天也是,以後別出現在我面前。」
「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妳!」
「說謊!我知道這不是原因,為、為什麼要這樣貶低自己!」
「我沒有!」因為我失去一切。
「為什麼這樣糟蹋自己!」
「我沒有!」因為我一無所有。
「為什麼不能接受我的感情!為什麼就不能依靠我一下!」
「因為我討厭妳!」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必須在這時放手,不要為了我這個廢人糟蹋自己應得的幸福。
「我討厭沒事就在傻笑的妳!」我喜歡沒事就在傻笑的妳。
「我討厭高興談論學校生活的妳!」我喜歡高興談論學校生活的妳!
「我討厭擁有日常生活的妳!」我喜歡擁有日常生活的妳,擁有我失去的東西的妳!
「我……」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這一瞬間腦海閃過無數的畫面,嵐的每種模樣都深深烙印在每個記憶片段。
「笨蛋!」嵐用我從未聽過的憤怒音量大喊。
當看見嵐轉身後露出的表情後,我震驚到啞口無言,那是傷心中夾帶著痛苦與悔恨的淒慘模樣,我從未見過嵐汝此傷心,那清秀的臉龐早已哭花成一片,淚水延著臉頰不斷地低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我先是感到一陣心痛再來是憤怒與懊悔蓋了過去,當交雜的情緒但去後只剩下悲傷。
「笨蛋!」嵐拾起床上的枕頭重重地扔了過來,枕頭撞上我的胸口發出沈悶的聲響。我見到嵐在扔枕頭時露出更加心痛的表情,這讓我更加厭惡自己。
這是為了嵐的未來,我如此對自己說著,試圖壓下心中的罪惡感。
嵐在扔完枕頭後只是默默地站著,嵐低下的臉籠罩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隨後嵐迅速拿起落在地上的書包,頭也不回地朝房門走去,當走到門口時嵐停了下來──
「為什麼不依靠我一下!笨蛋!」那嗚咽的低語在嵐走後還縈繞在我耳邊久久不散。
「因為我討厭妳……」因為我喜歡妳……這句話沒有機會說的出口。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我說服自己那是為了嵐的幸福,此刻必須傷害最重視的人。
「這樣好嗎?」窗臺那傳來一道聲音。
我轉過頭,只見開著的窗戶透著初夏的微風,斑柏的露臺上坐著一隻貓──
一隻白貓。
「這樣就好了嗎?」它說著。
這是我與它的初次相遇。
而我從那天以後就沒見到嵐了。
這次嘗試了從未用過的小品風格呢!老實說是翻到幾年前的半成品,打量一遍後決定將它完稿。
因為內容篇幅有點長,我決定分成上下篇發表。看完上篇後不知道各位有什麼想法,歡迎在下方留言給予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