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在課堂上讓老師跟同學大吃一驚囉？」
他用沾著番茄醬的薯條，用不符合外表的稚氣口吻，指著她說道。
他們在大街上偶遇，正如他們過去在網(wǎng)路某個已然關(guān)閉的聊天室偶遇一樣。
當然，那時他們並不認識彼此，今後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件事。
誰會記得擦身而過的路人的臉呢？
一個青年，和一個少女，命中註定的偶遇。
或者說，命中注定，本身就是由偶然拼湊出的刻意。
只有相遇這點，無庸置疑。
初次見面，他們只是擦身而過。
少女覺得青年很眼熟。而青年，一眼就認出了少女。
他們在彼此身上，發(fā)現(xiàn)了彼此。
於是現(xiàn)在，他們在速食店的一角，用淡然的態(tài)度，交換起某種「心得」。
雙方其實都很好奇，自己的身體，究竟在靈魂不知道的情況下，在不知名的地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在旁人來看，其實只是一對青年男女，很日常的、很平靜的閒聊而已吧？
但冷靜的口吻下交流的內(nèi)容，卻是沈重異常。
並不是那種既黑色又苦澀的情感，純粹就是某種「情報上的重量」。
一個身體，經(jīng)歷過兩個靈魂；一個靈魂，分別活在兩個軀殼。
如果不仔細思考，也許會無法知道他們兩人所討論的對象，究竟是對方、還是對方眼中的自己吧？
甚至，就算仔細去思考，也無法知道吧。
也許連談話中的兩人，也無法得知也說不定。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關(guān)於原本的自己？」
青年一邊問，一邊吸吮著沾著薯條鹽巴的指尖。
「在遇到妳之前，是這樣沒錯。」
少女輕啜了一口黑咖啡，奶精跟砂糖好端端地放在一旁。
「要是知道自己原本是個男人，或許完全沒辦法融入一個女孩子的生活吧？」
「真是辛苦你了呢……」青年用有些戲謔的口吻與眼神看著眼前的少女。
「是啊，光是思考為什麼要坐著上廁所，就花掉我不少時間啊……」
少女又飲了一口咖啡，讓那份無糖的苦澀在舌下流淌了一下，然後才慎重地吞下。
「是啊，伸展臺也很不簡單呢……要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多少憧憬那樣的世界，不然還真難進入狀況啊。」
「應該沒有讓妳破滅吧？」
「徹底破滅了呢……」
「……該說是預料中的事情嗎？」
「其實我啊……倒是在見到你之後，才忘記原本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呢......」
青年將少女的砂糖拿過來，然後撕開另一包蕃茄醬擠在紙巾上，然後把砂糖倒進去攪拌，沾薯條繼續(xù)吃著。
「原本好像以為自己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但在實際見到之後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呢。」
「那是因為妳所見到本來就不是妳吧？妳看，靈魂完全不對了，不是嗎？」
「不不不，跟靈魂完全無關(guān)喔，正確一點來說，該說是……女孩子的直覺之類的東西？」
青年歪著頭，一手托著腮，一手拈著薯條，在唇邊游移不定
「不要用一個男人的身體講出這種話吧……」
雖然想這麼說，但少女只是用些許莞爾的表情對青年笑而不語。
「本來以為所謂的『見到自己』，大概就是跟看到鏡子裡面的人走出來一樣吧？但是看到你的時候，卻不是那樣呢。」
「明明就是自己，或者說，以這種視點看到的自己，難道不是比鏡子更像自己嗎？」
「該怎麼說呢……鏡子裡的自己，會完全模仿自己的動作對吧？就好像影子一樣，可以讓人有強烈的『啊，這是我的分身……』的感覺吧？但是像我們這樣的狀況，卻是親眼見到『獨立於自我之外的自己』這樣的存在喔。就好像鏡子裡的人不但走了出來，還用自己的方式過活……嗯……又好像不是這樣……」
青年苦惱了起來，
「就像……把自己的聲音錄起來，然後用電腦放出來，才發(fā)現(xiàn)『啊，原來我的聲音別人聽起來是這樣的感覺』這樣嗎？」
「啊哈哈，大概就是這樣吧，原來在別人眼中看到的我，是這副德性啊，難道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青年用沾有砂糖與蕃茄醬的薯條尖端，指著少女問道。
「我大概還沒有時間想到這個層面上吧，看到妳的瞬間，我第一個想起來的，是我的記憶。」
「喔……？是從什麼地方開始呢？我是指見到我……或者說是你的什麼地方，是讓你恢復記憶的關(guān)鍵？」
「我想……大概是背影吧……」
「欸……？居然是背影嗎？我以為至少是臉或者眼神之類的，據(jù)說辨識表情是諸多認知之中，最消耗大腦資源的活動呢。」
少女回想起跟青年偶遇的那個瞬間。
在一棟商業(yè)大樓前擦身而過的兩人，並沒有意識到彼此的存在。
剛下課的少女，正準備踏進大樓購物。
剛結(jié)束模特兒工作的青年，踏出大樓正準備踏上歸途。
少女突然瞪大了雙眼，她在玻璃門的倒影中，看到不甚清晰的背影。
那輪廓像是被火燒過一樣，深深烙印在少女的心臟上，激起了心跳、燃起了高溫。
她連忙回頭，然後在身後看到了那個明明不認識、卻又異常熟悉的背影。
那是，與自己想像中完全相似……不，相符的背影。
彷彿從幻想世界中完整搬來現(xiàn)實的存在，那一絲不差的輪廓、還有輪廓所鉤勒出的寂寞。
而下一刻，突然驚覺到從自己眼角擦身而過的身影異常熟悉的青年，也跟著轉(zhuǎn)過頭來。
視線因此而相對的兩人，猛然意識到這世上竟然有如此充滿惡意與戲謔的奇蹟。
「妳究竟是我，還是妳自己？」
「你究竟是你，還是我自己？」
注視著彼此的兩人，踏出緩慢的步伐，走到「自己」的面前。
然後少女想起了一切，青年理解了一切。
不，或許也不是理解了一切，畢竟成因什麼的，完全不明。
像這樣只能在小說、動漫畫或者是戲劇裡面才能看到的情節(jié)，如果發(fā)生在現(xiàn)實，那也只能說是神的惡作劇吧。
……或者，該說是惡趣味？
「如果說妳看到的，是與想像不同的自己，那我大概就是『那個果然是我啊……』這種感覺吧。」
少女一邊回憶，一邊嚥下杯子裡最後的一口咖啡。
「……如果說我的感覺是『原來我這麼寂寞』的話……」
青年盯著少女的臉。
「……那我的感覺就是『我果然如此寂寞』吧……」
少女放下杯子，靠向椅背。
青年與少女，就這樣沈默不語。
「寂寞……嗎？」稚嫩與深沈的眼神，還有與之完全相反的靈魂，心中一同如此問著。
「不過看樣子……我們都把彼此的生活過得算不錯呢……」
少女沉吟著，用攪拌咖啡用的塑膠棒，無意識地撥弄著杯底沈澱的粉末。
「其他人……也是這樣嗎？隨時都可以被取代？」
「不知道呢，也是有那種隨時就會被替換掉的人存在吧。」
「所謂的自我……好像也是這樣，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呢……」
青年雙手托腮，眼神飄向玻璃窗外來回的車流與人潮。
「好像少了我，世界也是無關(guān)緊要，這種強烈的、被遺棄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少女看著若有所思的青年，青年看著玻璃窗上兩人的倒影。
速食店的裡外，沒有人看著他們。
良久，少女開口說道：
「世界怎樣我是不知道，不過我可是不能沒有妳的唷……」
青年楞了一下。
「你啊，是在對我說、還是對自己說啊？」
「……都有吧……」
少女笑了笑，青澀的臉龐帶有不符年齡的深邃眼神。
「畢竟，我們現(xiàn)在等於是隨時跟彼此相伴，不能分開、也分不開啊……」
「如果有朝一日我們恢復了呢？」青年問。
「如果我們恢復不了呢？」少女反問。
「至少……」
「至少？」
「……我們還有自我。」
青年給了少女一個帶有稚氣，但堅定的笑，然後把手輕輕搭上少女的手。
「那是誰的自我啊？」
少女淺笑回問。
兩人相視不語。
良久。
「我們的。」
青年與少女，同聲回答。
原本只是輕輕搭在一起的手，現(xiàn)在緊緊相握。
創(chuàng)作內(nèi)容
行風-Another CH.03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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