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應(yīng)該要試著重新思考，「我」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懷疑過自己的感覺嗎？
不是形而上的、心緒上的那種感覺，或許精確一點說，是「知覺」這樣的東西。
伸出手，就會碰到東西。
舌頭舔舔，會感覺到味道。
鼻子吸一下空氣，會聞到四周的氣息。
理所當(dāng)然，無庸置疑，有了動作就有反饋，知覺收到外界的刺激是毋須思考的。
然而，現(xiàn)在的我卻有種，知覺和感覺完全錯開了的感覺。
剛開始是這樣的。
踏出腳，要再用眼睛確認(rèn)是否踩到實地。
伸出手，以為能抓到東西的時候卻落了空。
下意識說出的話、無意間的反應(yīng)，總讓身邊的人露出錯愕的表情。
那是面對「陌生」而表現(xiàn)出疑惑與害怕的表情。
「我是這麼奇怪的人嗎？」常常這樣問自己。只是，我沒有回答自己的信心。
我失去了記憶，從我醒來之後。
確切一點說，從「那天」醒來之前的記憶，我全部都失去了。
大概是兩三個月前的事情，確切的日期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只知道窗邊有幾隻麻雀，吱吱叫的聲音此起彼落。
如果說嬰兒時期的記憶，還能回想起來的話，最遠(yuǎn)能追溯到哪時候呢？
是爬出子宮之後？還是胎兒時期腦部剛成形的時候？是指尖大的心臟開始跳動的瞬間？
甚至是，卵子受精的那一瞬間？
現(xiàn)在的情況，大概就是像這樣吧。
試著去回想失憶之前的記憶，就好像要回想自己的前世一樣困難。
我脫去衣服，站在臥室的鏡子前打量自己。
鏡子裡是一個女孩子。
大約是十六、七歲吧。身材纖細(xì)、甚至有些瘦弱。
頭髮大約及肩，帶有淡淡的褐色。
身上有些淡淡的疤痕，大概是孩童時代打鬧留下的吧，但皮膚整體來說算是白皙。
胸部不大，大概可以用自己那小小的手整個蓋住。
腋下的肋骨隱約可見，身體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fēng)。
五官並不是十分出眾，遠(yuǎn)遠(yuǎn)看來就是一個普通的高中女生。
這個人就是「我」，那個我所不認(rèn)識的我。
「我是不是不再是我了？」我對著鏡子裡的我問道。
我期待鏡子裡的人會回答，理所當(dāng)然地得到了沉默。
醒來的那天，就好像剛出生的嬰兒，世界也好、自我也罷，都是一樣陌生的東西。
雙眼一睜開，還來不及思考的時候，就被旁邊自稱是父母的人給一把抱住。
據(jù)說，我出了車禍。大概是腦部受到衝擊，所以昏迷了快一個月。
對雙親而言，這一個月的長度大概好比十幾年。
但是對我來說，就好像只是小睡片刻。
「欸欸欸欸！妳真的失去記憶了喔？」
「真的假的，在演韓劇嗎？」
「妳還記得我借妳五百塊的事情嗎？」
「吼！不要玩那種老梗啦！」
痊癒出院，回到校園，踏進(jìn)教室的那一刻，我得到班上同學(xué)給予的明星待遇。
七嘴八舌的話語，從四面八方襲來。
車禍跟失憶，對於過著枯燥生活的高中生來說，就好像沙漠的甘霖一樣吧。
大家用熱切的眼神包圍在我身邊，彷彿想要在這個戲劇性的突兀中，沾染到一點獨特的氛圍。
是不希望平凡吧，想要成為一個特別的人，所以會不自覺地追逐著特異。
這樣的熱切，真讓人覺得熟悉。
我知道，我並不是這樣受歡迎的人，會被這樣包圍住，只是因為我擁有話題性。
彷彿伸展臺上的模特兒，因為穿上了精心設(shè)計的服裝、在精心設(shè)計的場合下，被媒體包圍追逐。
人們熱切的眼神，並不是真正看著自己，他們看著的，是他們內(nèi)心毫無遮掩的想望與欲望。
然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中女生，所以，當(dāng)老師踏進(jìn)課堂，我再度恢復(fù)平凡。
課程的內(nèi)容，很簡單。
在自己房間的時候，我看了一下自己過去做過的作業(yè)。
平均的成績大約是在六十五到七十分，只有國文比較好，大概是拜書櫃上那些文學(xué)書籍所賜吧。
試著用功了一下，發(fā)現(xiàn)題目突然變得簡單異常。
是因為車禍對腦袋造成出乎意料的正向作用，還是從前的自己是個笨蛋呢？
老師低沉的話聲，配著粉筆在黑板上敲下的不規(guī)律節(jié)奏，與窗外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響，催人入眠。
課中的隨堂考，讓原本無心上課的同學(xué)們發(fā)出了哀號。
「各位同學(xué)，我來教大家一些英文老歌吧。」
大概是為了緩和乏味的課程，老師這樣對大家說道。
不過接連提出了幾首曲名，都讓老師得到一陣不小的噓聲。
尤其是最後的「You are my sunshine」，讓老師得到「史前人類」的稱號。
「啊啊啊……不然我們請同學(xué)來分享一下大家喜歡的英文歌吧，嗯……這位同學(xué)，妳有喜歡的歌嗎？」
老師隨手一指，點到了我。
「吼唷，老師故意欺負(fù)她喔，她失憶了啦！」
「人家才出過車禍耶老師，而且她之前英文就不好啊！」
同學(xué)鼓譟了起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很熟悉的旋律。
就好像石子投入水池，從最深處浮現(xiàn)出的氣泡一樣，從不知道的地方，記憶湧現(xiàn)。
張開口，我唱出聲，歌聲遙遠(yuǎn)的像是來自前世。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 more.」
空氣從口腔吸入，躲進(jìn)肺臟、然後滲透到喉嚨。
大腦分泌出情感，從後頸流到舌尖。
聲帶把二氧化碳跟模糊不清的情緒攪和起來，變成振動神經(jīng)末梢的音符。
才唱了幾句，身體裡就像有什麼東西被翻攪了起來。
情緒就像石子投入水池，然後沸騰。
龐大且灰黑的蒸氣從心底鼓譟而出，沿著胸腔、穿過鼻樑，然後在眼角受冷凝結(jié)。
老師跟同學(xué)，呆呆望著我說不出話。
視線漸漸模糊的我，眼前與腦海一片空白。
在那深深的、刺眼的白色之中，一個女性的身影站在那。
什麼都想不起來，只知道，那是一個離別的背影。
……我一直碰觸不到、再也碰觸不到的背影。
「'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 more.」
我就這樣咀嚼著歌詞，在課堂上無聲掩面淚流。
窗外，麻雀啼了一聲，然後飛走。
為什麼鳥兒仍舊歌唱？他們不知道嗎？世界已然末日。
創(chuàng)作內(nèi)容
行風(fēng)-Another CH.02
不才小說 (0)
